钱谦益对诗学传统的开掘借鉴与创作成就

Ә明清近代诗文研究(教育部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学报名栏)
钱谦益对诗学传统的开掘借鉴与创作成就
孙之梅
(山东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100)
摘㊀要:值明清诗学转捩之际,钱谦益疏通唐宋元明的诗学传统,开辟了清代沿波讨源的诗学理念,在创作上囊括古今,兼宗唐宋,是明清数百年间最优秀的诗人㊂他才大学博,文学想象与学殖珠联璧合,相得益彰㊂涵泳经史,烹割子集,熔冶佛道,驱驾笔记,达到了动荡开合的效果,并从内在诗意的拓展和气格的充溢上营造出壮阔雄浑的意境㊂钱谦益的诗以杜㊁韩为骨㊂以杜为骨,是早年追随复古派的收获;而以韩为骨,则是钱谦益诗歌自立而雄的肯綮之处㊂钱谦益还是诗体开辟手,他用七言律诗纪传纪史,拓展了七律诗体的表现功能;他还觑定长篇五七言古㊁排律这种代不数人㊁人不数篇的诗体,使之成为杜甫之后一大奇观,与吴伟业的 梅村体 成为叙事诗体的双子星座㊂
关键词:钱谦益;诗学传统;杜韩为骨;诗体开辟手
作者简介:孙之梅(1956 ㊀),女,山西太原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㊁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诗文㊁近代文学研究㊂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南社文献集成与研究 (项目编号:16ZDA183)的阶段性成果㊂
中图分类号:I207.22㊀文献标识码:A㊀文章编号:1001-4403(2020)01-0124-08收稿日期:2019-10-20 DOI:10.19563/ki.sdzs.2020.01.015
㊀㊀在明清五百余年,钱谦益无疑是最杰出的诗人㊁理论家之一㊂他是最优秀的诗人,无论是数量还是水平都出群绝伦;他还是最优秀的明代文学研究家,其为数甚多的诗文集序跋文与‘列朝诗集“及‘小传“构成了明代诗歌最高水平的诗歌史;在创作与评论的过程中他形成了自成体系的文学理论,其诗学理论在明清诗歌史上振衰除弊㊁继往开来,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㊂关于钱谦益的诗歌成就的研究,有必要进一步沉潜下去,深入讨论㊂本文于此聊作尝试,就正于方家㊂
一㊁囊括古今,兼宗唐宋
明代诗歌史,复古派是主流,万历后期公安派崛起,引入心学的人文精神,以 变 与 真 为理论核心,倡言 独抒性灵,不拘格套 ,复古派之 云雾一扫,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灵,搜剔慧性,以荡涤摹拟图泽之病 ㊂[1]567公安派能对复古派产生一定程度的冲击,得力最多的是社会思潮,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袁宗道推崇白居易㊁苏轼,这是明代诗史中第一次借用中唐㊁宋诗传统来对抗复古派㊂但是公安派诗歌创作成就有限,对中唐以后诗歌变迁的实践与理论缺乏深入全面研究,加上三袁寿命不永,诸种因素决定了其对复古派的对垒只是时段性与局部性的㊂如果我们再放眼明清数百年的诗歌史,就会发现能否从历史影子里走出来达到自树立,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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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传统的开掘㊂明清诗歌史其实就是一部对传统的开掘㊁接受,从而达到自树立的历史㊂复古派发现了汉魏盛唐诗,成就了明代诗坛的正统地位与清代诗坛的一家之言;公安派举起白居易㊁苏轼的旗帜,也成为明万历时期一道无比耀眼的精彩;清代的格调㊁肌理㊁性灵无不如此,近代的宋诗派㊁汉魏六朝诗派㊁同光体无不如此㊂
钱谦益生于万历十年(1582),学习诗文写作的背景正处于复古派与公安派起伏消长的时代,从他对自己早年写作经历的回忆①,知道他早年追随的是李梦阳㊁王世贞,万历三十四年(1606)结识李流芳,与嘉定学人游,私淑归有光,学术观念㊁文学观念发生了根本的转变㊂②钱谦益接受嘉定学派的影响,从两个方面切入,学术与古文的层面主要接受的是归有光的影响;诗歌的层面是客居嘉定的程嘉燧㊂钱氏崇祯十六年总结一生的从学经历云: 仆少壮失学,熟烂空同㊁弇山之书㊂中年奉教孟阳诸老,始知改辕易向㊂孟阳论诗,自初盛唐及钱㊁刘㊁元㊁白诸家,无不析骨刻髓,尚未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剑川㊁遗山㊂余之津涉,实与之相上下㊂久之,思溯流而上,穷‘风“‘雅“声律之由致,而世事身事,迫胁凌夺,晼晚侵寻,有志未逮,此自考之公案也㊂ [2]1359‘列朝诗集小传㊃松圆诗老程嘉燧“的叙述还要具体一些: 其诗以唐人为宗,熟精李㊁杜二家,深悟剽贼比拟之谬㊂七言今体约而之随州,七言古诗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㊂晚年学益进,识益高,尽览中州㊁遗山㊁道园及国朝青丘㊁海叟㊁西涯之诗,老眼无花,照见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残之后,为之抉剔其所由来,发明其所以合辙古人,而迥别于近代之俗学者,于是乎王㊁李之云雾尽扫,后生之心眼一开,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㊂ [1]577程嘉燧的诗学路径显然比前后七子要宽,宽的背后是一种诗学观念的差异,他突破了 诗必盛唐 大历以后书勿读 的藩篱,下探到中唐钱㊁刘㊁元㊁白诸家,甚而之宋元陆游㊁元好问㊁虞集,于本朝复古派所无视的高启㊁袁凯㊁李东阳,能 析骨刻髓 ,表现出贯通诗歌史流变的气度,在变中求得突破,而非复古派截断诗史㊁选取偶像的理论套路㊂程嘉燧善论诗,这一点让钱谦益心悦诚服,由此而邀约,结为读书伴侣达十余年之久㊂这十余年间论诗是主题,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㊃松圆诗老程嘉燧“和程嘉燧‘牧斋先生初学集序“作了相当生动传神的形容,‘小传“云: 孟阳好论古人之诗,疏通其微言,搜爬其妙义,深而不凿,新而不巧,洗眉刮目,钩营致魄,若将亲炙古人而面得其指授,听之者心花怒放生,背汗交浃㊂快矣哉,古未有也㊂ [1]578
‘序“云: 先生虚己下问,晨夕不厌㊂凡一诗之成,一文之构,无不哆口抵掌,祛形骸,望嫌忌,所谓以仁心说,以公心辨,以虚心听㊂当其上下千古,直举李㊁杜而下,三唐诸名家杰作,一一矢口品陟,商榷论次之㊂ [3]2224这是多么快乐的日子,他们在一起疏通诗歌史,从三唐到宋元以及当朝;他们还一起切磋诗文创作之得失,疑义同析,佳文共赏㊂程嘉燧的诗学影响了钱谦益的诗学,亦步亦趋,自云 余之津涉,实与之相上下 ㊂钱谦益早年诗歌所存很少③,现存诗集清楚地显示了他的诗学路径,由追随李梦阳㊁王世贞而精研杜甫,一生诗歌宗法杜甫,并由此推进到中唐晚唐㊂其‘投笔集“次杜甫‘秋兴“之韵,并在风格㊁构思㊁诗境等方面步其后尘;‘送于锵“‘鳖虱“‘闸吏“㊁游黄山组诗用韩愈体,‘和叙于悼响阁前小松之作“‘书梅村艳诗后四首“等诗学李商隐,‘虫诗十二首“学元稹,‘效欧阳詹玩月诗“明言其体,‘有美一百韵“则是徐陵‘玉台新咏“㊁杜甫‘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㊁李商隐诸咏柳诗及柳宗元㊁柳恽㊁李群玉等与柳有关的诗人和诗的一次熔冶㊂此外,孟郊㊁杜牧㊁皮日休㊁陆龟蒙的诗句诗典络绎出现于钱诗中㊂可以这样说,钱谦益是明代较全面开掘中晚唐诗歌传统的诗人,并把这种诗学资源熔铸在创作中㊂
钱谦益对宋元诗的接受主要集中于苏轼㊁陆游㊁元好问三家㊂钱诗中效三家诗体诗韵㊁用三家诗材的作品很多,此不赘叙㊂于明代诗家,最可瞩目的是钱谦益对李东阳的关注㊂‘初学集“卷八三‘题怀麓堂詩钞“作于崇祯十六年,文中借程嘉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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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对诗学传统的开掘借鉴与创作成就
①‘答山阴徐伯调书“: 仆年十六七时,已好陵猎为古文㊂空同㊁弇山二集,澜翻背诵,暗中摸索,能了知某行某纸㊂摇笔自喜,欲与驱驾,以为莫己若也㊂为举子,偕李长蘅上公车,长蘅见其所作,辄笑曰: 子他日当为李㊁王辈流㊂ 仆骇曰: 李㊁王而外,尚有文章乎? 长蘅为言唐宋大家,与俗学迥别,而略指其所以然㊂仆为之心动,语未竟而散去㊂浮湛里居又数年,与练川诸宿素游,得闻归熙甫之绪言与近代剽贼雇赁之病㊂ ‘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4页㊂‘宋玉叔题辞“: 弱冠时熟烂空同㊁弇州诸集,至能暗数行墨㊂ 少奉弇州‘艺苑卮言“如金科玉条㊂ 同上,第1588页㊂
②详见拙作‘钱谦益与明末清初文学“第二章,山东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㊂
③瞿式耜‘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后序“云: 一旦摒挡箱箧,胥二十余年之诗文,举而付之一炬㊂ 笔者曾撰‘钱谦益早期存诗考“,见‘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㊂
之论重新评定李东阳的诗歌史地位,抨击复古派㊁
公安派与竟陵派,其文云:
㊀㊀弘㊁正间,北地李献吉临摹老杜,为槎牙兀傲之词,以訾謷前人㊂西涯在馆阁,负盛名,遂为其所掩盖㊂孟阳生百五十年之后,搜剔西涯诗集,洗刷其眉目,发挥其意匠,于是西涯之诗,复开生面㊂ 近代诗病,其证凡三变:沿宋元之窠臼,排章俪句,支缀蹈袭,此弱病也;剽唐㊁‘选“之余渖,生吞活剥,叫号隳突,此狂病也;搜郊㊁岛之旁门,蝇声蚓窍,晦昧结愲,此鬼病也㊂ 孟阳于恶疾沈痼之后,出西涯之诗以疗之曰: 此引年之药物,亦攻毒之箴砭也㊂ 其用心良亦苦矣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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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的诗史地位是在百五十年后由程嘉燧洗刷眉目获得生面,其诗学路数在拨正复古派之后各路诗学弊病中具有了批评的功能㊂李东阳的诗何以能如此?‘书李文正公手书东祀录略卷后“梳理明初诗史云:
㊀㊀国初之文,以金华㊁乌伤为宗,诗以青丘㊁青田为宗㊂永乐以还,少衰靡矣,至西涯而一振㊂西涯之文,有伦有脊,不失台阁之体㊂诗则原本少陵㊁随州㊁香山,以逮宋之眉山㊁元之道园,兼综而出之㊂弘㊁正作者,未能或之先也㊂ 西涯之诗,有少陵,有随州,有香山,有眉山㊁道园,要其自为西涯者,宛然在也㊂[3]1759
李东阳的文不免台阁体之面貌,诗则由唐之杜甫,到宋之苏轼㊁元之虞集,打通了诗歌流变,并在此基础上达到自树立㊂后来撰写的‘列朝诗集小传“丙集‘李少师东阳“正是这两段话的再现㊂
钱谦益受程嘉燧的影响,改变了诗学观念,创立了沿波讨源的诗学理念,即使清代恪守复古派理论的沈德潜也在方法论上改弦易辙,主张 上穷其源 ㊂[4]2他还把这种观念落实到诗歌写作中㊂他的诗被人称为 昌大宏肆,奇怪险绝,变幻不可测者,洵煌煌乎一代大著作手 [5]954㊂所以称其为大,
是格局大㊂钱谦益的诗囊括古今,兼宗唐宋,邹式金‘牧斋先生有学集序“概括钱谦益诗歌格局: 牧斋先生产于明末,乃集大成㊂其为诗也,撷江左之秀而不袭其言,并草堂之雄而不师其貌,间出入于中晚宋元之间,而浑融流丽,别具炉锤㊂
[5]952
二㊁可学而能㊁愈学而愈能的诗人本领
钱谦益才大学博,具备了一代文坛盟主的天赋与学养,并形成了文学想象与学养互为表里的思维特质㊂钱谦益在‘梅村先生诗集序“和‘梅杓
司诗序“中说诗歌需要独特的秉赋①,其实就是一种诗性感觉和诗性思维的天赋㊂钱谦益不是那种不学而能 脱口秀 式的作家,但他把可学而能㊁愈学而愈能的诗人资质发挥到极高的水平㊂他的天资很高,又为一代读书种子,正如沈德潜所言: 天资过人,学殖宏博㊂ [6]7其文学想象与学殖珠联璧合,相得益彰㊂这种才能随着年龄增长㊁学问积累,愈到晚年愈出人意料活跃丰盈㊂例如‘咏雪三十韵“,诗的前半部分描写大雪飘扬的实景, 菊花何太苦?柳絮恐非时 ,喻指性的两句作一转折,便展开想象性空间描写,由狱中所见雪景腾跃到原野,描写冬雪迷茫的景色,又联想到唐代裴度蔡州雪夜大捷㊂再如‘有美一百韵“开篇一段写柳如是的出身家世㊂我们知道柳如是家世不明,流落于平康北里㊂但作者不愿如此实写,而是切合柳如是名字中 柳 姓展开联想,把与柳相关的典故洒洒道来,云泥之间,古今上下,潇洒飘逸,美妙无比㊂‘戏咏雪月故事短歌十四首“写了十四个与雪月有关的场面,情韵㊁寓意㊁境界加上故事的人物㊁情节如同一幅幅美丽无比的画卷,读来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㊂
入清以后,现实生活中的情景有时只是一个支点,想象的杠杆把作者送到幻想的平台上,产生了一连串的假设前提下的联想㊂钱谦益晚年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明祚中兴,自己栖身永历㊂因此,每遇与其有关的事情,就会浮想联翩,产生忘形的幻想㊂如‘后秋兴之七“写永历驻跸缅甸: 八桂盘根珠树林,蜒烟蛮雨助萧森㊂ 写诸蛮朝贡: 交胫百夷齐举踵,贯胸万国总倾心㊂ 五服诸侯休后至,司徒先领入朝班㊂ 写永历的倚重和护将: 一柱补天搘大厦,九阳欲日选高枝㊂ 他越想永历朝的光明祥瑞,越迫切地要入侍永历: 愿同旸马扶车辇,欲傍牦牛听鼓笳㊂清酒一钟拼倒醉,恰如重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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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村先生诗集序“: 余老归空门,不复染指声律,而颇悟
诗理㊂以为诗之道,有不学而能者,有学而不能者,有可学而不可能者,有学而愈能者,有愈学而愈不能者㊂有天工焉,有人事焉㊂知其所以然,而诗可以几而学也㊂ ‘有学集“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56页㊂‘梅勺司诗序“: 夫诗之为道,骈枝俪叶,取材落实,铺陈扬力,可以学而能也㊂刿目鉥心,推陈拔新,经营意匠,可以思而致也㊂若夫灵心隽气,将迎怳忽,禀乎胎性,出之天然㊂其为诗也,不矜局而贵,不华丹而丽,不钩棘而远㊂不衫不履,粗服乱头,运用吐纳,纵心调畅㊂虽未尝与捃摭搯擢者炫博争奇,而学而能,思而致者,往往自失焉㊂ ‘有学集“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91页㊂
园花㊂ 我们且不说给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永历朝加上了多少想象的成分,就说他自己入侍永历的得意,纯属幻想到热闹处的心理慰藉㊂‘后秋兴之十“是获悉顺治新亡的消息后所写㊂顺治之死,犹如一个联想点,不禁想入非非㊂第一首: 关河夜采还宫曲,花鸟春回望帝心㊂长白一山仍汉塞,卅年松漠怨秋砧㊂ 首两句说人心思明;后两句则说山河依旧,只待永历重新收拾㊂第二首一㊁二句:
阁道新移鹑尾斜,朔南环宇仰重华㊂ 言天象有了变化,预兆永历中兴㊂接着又道: 星弧日矢天王阵,凤盖龙舟帝子槎㊂辽海月明传汉箭,榆关秋老断胡笳㊂而今建女无颜色,夺尽燕支插奈花㊂ 瞬间就出现了永历亲提诸军,北伐中原,收拾了辽海㊁榆关,而且夺取了匈奴的燕支山的景象㊂第三首: 碧天朗朗见余晖㊂ 自注: 武肃王还乡歌云:碧天朗朗兮爱日晖㊂ 接着永历收复了关河,回京登基,人民载歌载舞,作者开怀畅饮,建州将士面临灭顶之灾,载上他们的 帝羓 狼狈而走㊂ 帝羓 见于‘五代史㊃附录“: 德光行至栾城,得疾卒于杀胡林,契丹破其腹,去其肠胃,实之以盐,载之北,晋人谓之帝羓㊂ 这里指顺治的尸体㊂第五㊁六㊁七首写郑成功㊁李定国如唐代李光弼㊁郭子仪一样建立殊勋,迫使建州别号称臣㊂第八首云: 日吉早时论北伐,月明今夕稳南枝㊂ 鞍因足弱攀援上,檄为头风指顾移㊂ 写自己终于可以入侍永历,栖身南枝㊂虽然年迈足弱,不能驰骋疆场,但仍可以陈琳之才效忠永历㊂诗中所写,只是在枝枝叶叶传闻的刺激之下不无情节的想入非非㊂从心理学的观点,青少年时期多憧憬幻想,遇事想入非非;中年趋于务实,理性而功利;晚年则更多的是对一生经历的反思㊂诗人们也不例外㊂如杜甫晚年的蜀中之作,内容的含永深厚与这种心理状态有关㊂钱谦益晚年的作品也大致如此,但同时他的文学想象不减当年,每遇激动之情事,便会浮想联翩,编织出一幕一幕的故事㊂钱谦益晚年创作中表现出来的思维现象,一方面固然取决于他不凡的文学天赋,另一方面正是他深层心理的曲折表现㊂他反思了一生经历和家国身世之变,反思了一生的荣辱与毁誉,深为降清失节而痛悔,诗中一再出现的对未来身份的虚构,正是从心理上为补救死不瞑目的人格缺陷而对人生临终的一点希求㊂在感情上孤独与失落的痛苦中,在舆论的道德谴责中,心中的这一点希求几乎成了生存的目标和支柱㊂
三、动荡开合的典故魅力
为了表达思接千载㊁视通万里的想象空间,借助大量典故是学人之诗的必然手段㊂钱谦益长于
用典,在这方面明代人无出其右㊂钱谦益乡人王
应奎‘柳南随笔㊃汪钝翁与严白云论诗“云: 汪钝
翁与某宗伯颇多异议㊂一日与吾邑严白云论诗,
谓白云曰: 公在虞山门下久,亦知何语为谛论?
白云举其言曰: 诗文一道,故事中须再加故事,意
思中须再加意思㊂ 钝翁不觉爽然自失㊂ [7]139 故事 意思 就是指用典㊂钱谦益大量批评文字,谈
理论多谈技巧少,技巧是死法,理论是活法㊂但严
白云作为钱谦益门下多年弟子,揭示出乃师作诗的
不二法门㊂此法门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大有讲
究㊂首先,作者要有故事㊁有意思,这既需要丰富的
想象力,又需要富赡的腹笥,此大不易㊂其次,如果
说学富五车,腹笥丰满就可以成为诗人,又大错特
错㊂有了故事㊁意思,还需要用诗人的眼光去选
择㊁整合故事,使之与自己表达的情感水乳交融,
此又大不易㊂钱谦益的用典超越了这两个难关,
几至于得心应手㊁出神入化的地步㊂如‘初学集“
中的压卷之作‘有美一百韵“描写柳如是的才华:㊀㊀诗哦应口答,书读等身便㊂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㊂摛词徵绮合,记事见珠联㊂八代观升降,三唐辨溯沿㊂尽窥羽陵蠹,旁及‘诺皋“儇㊂花草矜芟撷,虫鱼喜注笺㊂部居分甲乙,雠正杂丹铅㊂余曲回风后,新妆落月前㊂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㊂博士惭厨簏,儿童愧刻镌㊂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玄㊂陇水应连类,唐山可及肩㊂织缣诗自好,捣素赋尤贤㊂锦上文回复,盘中字蜿蜒㊂清词常满箧,新制每连篇㊂芍药翻风艳,芙蓉出水鲜㊂颂椒良不忝,咏树亦何愆?文赋传乡国,词章述祖先㊂采苹新藻丽,种柳旧风烟㊂字脚元和样,文心乐曲骈㊂千番云母纸,小幅浣花笺㊂吟咏朱楼遍,封题赤牍遄㊂
首二句总写柳如是读书多㊁善吟咏的才学㊂三㊁四
句说其深研史籍和‘文选“,此实录,非虚誉㊂后面
到 儿童愧刻镌 ,写柳如是读书广博,善于笺注校
勘㊂其中 博士惭厨簏,儿童愧刻镌 两句,前者用‘南齐书㊃陆澄传“,说陆澄博学强记,王俭自以博闻多识,读书过澄,集合学士 盛自商略 ㊂陆澄等王俭语毕,谈所遗漏数百条,皆王俭所未睹㊂王俭叹服,戏称陆澄 陆公书橱也 ㊂后者出自杨雄‘法言㊃吾子篇“: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㊂童子雕虫篆刻㊂俄而曰:壮夫不为也㊂ 两个典故无疑使柳如是的读书多善记诵因有了参照而具体生动起来㊂后面接着写柳如是为古今少有的才女, 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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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对诗学传统的开掘借鉴与创作成就
句出‘玉台新用“秦嘉‘赠妇诗“; 唐山 ,汉高祖唐山夫人多才华,作‘房中祠乐“; 织缣 句出自‘古诗“ 上山采蘼芜 ,言其善诗; 捣素 句用班婕妤作‘捣素赋“事; 锦上 句用窦滔妻苏若兰善属文,作织锦回文事; 盘中 句用‘玉台新咏㊃苏伯玉妻“‘盘中诗“从盘中央到四周盘旋回转,屈曲成文故事; 颂椒 句用‘晋书㊃列女传“中刘臻妻陈氏正月初一献‘椒花颂“故事; 咏树 句用薛涛八九岁知声律,赋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故事㊂一系列才女典故,如烘云托月,把柳如是放在女性才学史的时空中,凸显其蕙质兰心,冰雪聪明㊂
此外‘哭稼轩留守相公一百十韵“‘茸城惜别一千字“都是这方面非常成功的作品㊂钱仲联称前者 动荡开合 ,既有构思布局的因素,思接千载㊁视通万里的典故运用同样造成诗意的腾挪变化㊁动荡飞扬㊂通过大量的引经据典,诗的内涵㊁容量㊁厚度㊁情韵都发生了变化,特别创造了深邃而广阔的诗意空间,令人耳目张皇,心胸开阔㊂复古派学杜,最肖者当属李梦阳㊁李攀龙,但二人都是从字句上学杜甫,以致于 万里 长风 络绎重复,给人留下笑柄㊂钱谦益也是从杜甫入手,但他的高明之处是走出大字眼的圈子,力图从内在诗意的拓展和气格的充溢上营造出壮阔雄浑的意境㊂但是如此的壮阔雄浑㊁博大昌肆背后,我们看到的是经史子集㊁笔记小说㊁佛典道藏巨大的学力支援㊂陆机‘文赋“描写创作思维和语言之间的微妙: 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 , 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㊂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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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固然不错,但没有涵泳经
史㊁烹割子集㊁熔冶佛道㊁驱驾笔记的功夫焉能梦到!
四、以杜韩为骨的诗歌风貌
钱谦益的诗歌创作处于穷极而变的转关时期㊂从时代言,各种文学主张㊁流派轮番小试牛刀,而诗歌之路愈走愈窄㊂从钱谦益自身言,追随前后七子,到沉潜于疏通学术之演变㊁文学之源流达十五年之久,终于确立了自己的诗歌创作路径 以杜㊁韩为骨,出入唐宋元明诸大家㊂
钱谦益的学术思想㊁文学观念在中年发生了改变,但创作中留下了早年追随复古派的痕迹,对杜甫的接受就是通过 澜翻 李㊁王而进入的㊂而韩愈,则是在梳理文学源流变化的过程中进入他的视野,并且将其纳入自己文学创新的阶梯㊂‘初
学集“存诗始于泰昌元年(1620),附录了万历四十二年到万历四十六年除夕之间的24首诗,最后一题‘除夕再叠前韵和季穆,寄黄二子羽之作,兼示子羽“正是作于万历四十六年除夕㊂第三首云: 金华绝学吴黄后,太仆遗编欧柳余㊂寄语吾徒须努力,张罗休效一囊渔㊂ 金华 指明初宋濂,
黄㊁吴 ,指元末学者吴莱㊁黄溍㊂ 太仆遗编 谓昆山归有光㊂第四首最后两句: 眼中二子非凡鸟,且共翱翔尺鷃如㊂ 诗的主题是邀约朋友一起重整吴莱㊁黄溍到宋濂确立的明代学术传统和归有光承接的唐宋文学传统㊂这组诗标志着作者已抛弃了文必秦汉㊁诗必盛唐的文学之路,是我们考察钱谦益学术观念和文学观念转向的重要依据㊂我们再看诗的第一首三㊁四句: 祢衡姓氏投人少,韩愈文章逐鬼多㊂ 以祢衡㊁韩愈写自己的傲岸和坎坷,韩愈的身世文章得到了作者的认同㊂韩愈逐鬼之文有‘送穷文“,所谓多,应包括韩愈逐鬼之诗,如‘遣疟鬼“之类㊂第三首首二句: 黄帘绿幕漏徐徐,短檠频挑夜勘书㊂ 两句出自韩愈‘短灯檠歌“首四句: 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㊂黄帘绿幕朱户闭,风露气入秋堂凉㊂ [9]524信手拈来的韩诗典故透露了另外的信息,即把韩愈作为自己诗歌创作改弦易辙的内力㊂我们还要注意这样一个史实,从明初到钱谦益,除了唐宋派重视韩文之外,韩诗则从无人问津㊂由于钱谦益的文坛地位和文学成就,引韩入诗的个人行为势必彰显韩愈在明清诗歌重整中的地位㊂
‘除夕再叠前韵“犹如钱谦益文学转向的一个信号,表明作者有了用韩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积累㊂此后的文学创作中,钱谦益用韩大致上是这样几种情形:一是在作者遭受挫折,心情奡兀㊁块垒填胸之时;二是所作诗体多五七言古体;三是描写雄壮险峻之景㊂钱谦益韩诗风调的作品集中于崇祯元年阁讼之后,由滞留北京待命到心灰意冷南还途中;崇祯十年被诬,身陷刑部大狱期间;及崇祯十四年游黄山途中㊂崇祯改元,钱谦益兴致勃勃北上,既对朝政抱着极大的希望,也对自己的仕途多有幻想,然而入朝三月即遭挫折,块垒充塞,愤懑盘结,只有韩诗可以一泄其肮脏之气㊂如‘送于锵秀才南还“描写于锵到北京客栈之中探望宽慰的情景㊂首段营造气氛,云: 木星入斗霾且雾,疾雷震电当严冬㊂孤臣束身代谴逐,攒头缩颈如寒虫㊂瓴甋累门断人迹,谯诃匝户势浩汹㊂ 六句诗是典型的韩愈句法,硬语铿锵,声色俱厉㊂描写自己为 寒虫 也是韩孟之语㊂接着写于锵来访: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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