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细节的写作茅草论张执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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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细节的写作茅草论张执浩
始于细节的写作
──试论张执浩诗歌写作的美学创新
一
张执浩上世纪60年代生人,小我三岁,但我一直称他为老师。
在中国诗坛,尤其是在
湖北诗坛,这么称他的不止我一个。
这里说的
老师不是指称谓,而是指张执浩所独创的写作
方法越来越广泛地影响到了当代的诗歌写作者,
尽管有些诗人比张执浩先出名、至今仍然不比
他的影响力弱,虽然口里不会称他为老师,可
是他们的写作变化、他们的诗作无法不违背主
人的意志,也在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喊张执
浩为“老师”。
张执浩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影响力?还是让诗自身说话——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以前你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了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声和回忆时的心跳
(《写诗是……》)
在另一首《诗歌的诞生》里,张执浩写道:
小鸡钻出蛋壳的那一瞬
那一滴脆生生的鸣叫
我在年幼时曾经驻足谛听
母牛在反复踩踏过草甸后站定
扭头看着人们从它身后拽出一只脚
两条腿,然后是
胞衣中半跪半立的牛犊
……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表达。
在读到张执浩之前,我确实没有读到过这样的诗,更没有见过这么论诗的。
诗不止是在古人那里听到的,也不止是在教科书里读到的:诗言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等等,诗还可以在日常生活之中:小孩遇到棺椁时的零经验;女孩荡秋千时的自由;女人为自己心爱的人织一件毛衣的温暖;囚犯对生命的渴望;小鸡的新生;小牛来到人间的姿态……而这一切都是“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般的“尖叫”,是如此地出乎意外,令人“心跳”,正是这种如此具体而又真实的“尖叫”使我们“至今还记得”。
作为诗论,从概念回归到现场,诗作为一种情绪更加有了硬度和温度,词找到了物。
作为文本,这两首诗所呈现的结构及其创造的过程,直接体现了张氏写法:细节美。
细节美的美学特质
何需论述?初学者都懂。
可是,细节的捕捉和提纯不是那么容易的。
细节的描写原本是叙事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创作技巧,诗歌写作技巧很少有论到细节的。
细节太过具体,而诗歌语言的简洁要求与抒情特质,使诗人们多半拒绝细节,那很容易使语言拖沓、芜杂、缺乏张力、失去诗语言本身的味道。
老实说,我跟在张老师身后三年,也没有学到这个本领,到了第四年,似乎才摸到了一点边儿。
用细节写诗,如何把口语改造成诗语言?如何从粗糙的生活中提炼出诗意?如何身在现场又抽身而去、与现场保持一定距离?真的是一种功夫。
张执浩仿佛得到“无字真经”,他提出并遵循的诗歌写作理念“目击成诗,脱口而出”,其妙不可言的境界,已经接近“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了。
他竟然把那么抽象的论诗之道,也能还原成一个个可以拥抱、可以亲吻,那么丰满、那么感性的诗句。
二
一个傻子,他想去天堂。
这个人类都有的
愿望,连傻子也不例外。
如何把愿望变成现实?
正常人都为之烦恼,傻子却付出了行动:他招
兵卖马,组建了一个施工队,企图进行天堂的
建设。
这不是一首诗的内容,这是一部长篇小
说。
书名:《天堂施工队》;作者:张执浩。
张执浩不是诗人吗?怎么又成了小说家?是,他同时也是著名的新生代小说家。
奥妙就在这里:他从诗到小说,又从小说到诗,企图打通诗到小说的通道,又企图打通小说到诗的通道。
他是一个凿道者,他有孔武之力。
他确实把两个通道都凿通了,他在后一个通道里取得了更大的成就。
张执浩以诗打通小说的武器是想象力。
他把诗的浪漫、奇特、夸张一古脑儿地嫁接到小说的写作上,他成功写出了《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三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
《去动物园看人》。
问题是,长处往往也是短处。
以诗人的身份进入小说状态,加上张执浩有意识地把这种诗歌精神带入,致使张执浩小说的先锋意识有了先天之便,同时又为此所累。
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先锋文学大势已去,后先锋已成燎原之势。
因此,张执浩的先锋小说写作已然受到时代的局限。
正如张执浩的一部长篇小说标题所标示的那样《试图与生活和解》,张执浩立马转身,以小说的技巧返回到诗歌写作中来,达到了与时代和解的效果:那就是把小说擅长的细节描写嫁接到诗歌写作中来,正好适合了后先锋精神,因此他被时代所接受。
2005年以前,张执浩的诗歌写作尚带有明显的直抒胸臆或象征痕迹,其诗歌作品的面貌基本上是这两者的混杂。
比如《美声》、《隆冬一瞥》、《内心的工地》等作品,包括《高原上的野花》,以“我原意”这样传统的抒情笔法,并且以排比的方式作为诗的结构,也是直抒胸臆加象征的写法。
《高原上的野花》被评论界称之为他的代表作,实质上只能看作为2005年之前的代表作,也可以看作为他转型期的标志性作品。
《高原上的野花》创作于2003年。
而真正意义上的张执浩应该是在2005年以后。
2005年在中国诗坛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也是张执浩个人诗歌写作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他的转型与中国新诗在这个阶段的转型同步。
这是历史巧合?还是上天有意的安排?正是这一年,雷平阳的《杀狗记》发表。
而张执浩写出了《无题十六弄》。
弄什么?弄一些小说中的细节到诗中来;“无题”,谕示着茫然,也谕示着探索:
凌晨了,很多人和我一样,且无睡意
夫妻说完悄悄话,背对背
给情人发短信息:“春去春又回啊”
我饮酒,在白纸上写
一个名字,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寂寞让我们同病相怜
更大的寂寞让我们心领神会
这是鸩酒,我对纸上的人说:再来一杯
(之六)
我们看到《高原上的野花》中的那种情绪从他的诗中逐渐远去,而客观、冷静的叙事,尤其是一些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的细节款款地浮出水面:“夫妻说完悄悄话”;“背对背”;“给情人发短信息”;“我饮酒”;“在白纸上写”,等等。
《无题十六弄》探索的痕迹非常明显,它像一道桥梁,一半连着过去,一半通向未来,把他送到了现在。
裸睡者怀揣恐龙蛋,大江南普降暴雨
一日恨短,十天、半月又经不住缠绵
我说爱,事实上,爱已坏损;我说我还年轻
意思是,我不是苔藓,不打滑,没结冰
不将恐龙蛋当作巨人的睾丸
它仅仅是裸睡者
多年养成的
一种变态,一种经不住推敲的
变态之态
(之一)
这是连着过去的:依然是象征意味较浓的写法,而且词、句之间纠缠着浓厚的主体情绪。
这一大组诗十六首诗,八首诗是过去式的,八首诗新生式的:细节的捕捉和提炼尚尚处于初级阶段,实验阶段,不是那么娴熟和灵秀,正如他自己在诗论说的:“小鸡钻出蛋壳的那一瞬/那一滴脆生生的鸣叫”。
但这一年,张执浩写出了他的名作《终结者》,他是如此决绝地要与过去告别: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一方面,是“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另一方面,是“重新学习平静”。
无论是在表达、语言运用、情感色彩诸方面都显示了诗人转型的决心,而且直接引入细节元素:“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都是非常精准而微妙客观对应物,或细节。
张执浩在这样“弄”的时候,雷平阳也在“弄”:他把小说的叙事方法“弄”到了诗中来,他不仅以讲故事的方式讲一个“杀狗”的情节,他还把他的诗歌集命名为《云南记》,而且诗集中大量篇目都以什么记什么记命名,使他的诗歌尽量往小说的方向走两步。
这两个人奔走在从小说到诗歌的道路上,一个创下了抒情诗的“叙事体”,一个创下了抒情诗的“语象体”。
这是他们对于新诗写作的贡献。
任何探索者都是艰难的。
从2006年开始,张执浩停止了小说的写作,将全部心血倾注到了诗歌的写作上。
经过了漫长的煎熬,“小鸡”才渐渐地展开翅膀,扑楞扑楞地离开地面,飞将起来。
其标志性作品我认为是《余生》——
举着一根火柴走到窗前看暴雨
举着
一根燃烧的火柴
一根虎头蛇尾的火柴,举着
火焰的模型
这一段,用反复的修辞手法,强化一个细节,似乎是强调、提醒我们:张执浩的这一写诗的方法成熟,同时成功了。
不信,你们继续往下看:
暴雨漆黑,他看不见
看暴雨的人不停地擦脸
六月的汗水近乎热泪
六月的雨点拍打白铁皮
他想起早年写下的
那句诗:“闪电划过,神在拍照。
”
他想起更多的往事
身体缩小
团成一滴
这一首诗完全摆脱了主观情绪的影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情感已经完美地隐藏到了叙事或细节里,而且细节的捕捉是主动的、坚定的,细节的提炼也是娴熟的、玲珑的、美妙的,而隐喻深邃。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张执浩真的做到了。
从2010年到2017年成为他创作的高峰期,写出了大量客观在场,细节独到、生动、鲜活,情绪隐藏,隐喻深刻的作品,我称之为“语像诗”。
每一首都闪光,可谓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先后出版了《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高原上的野花》等诗集,蔚为大观。
二十一世纪初叶,雷平阳影响巨大:大量的叙事性诗充斥中国诗坛,或者把叙事的元素用于诗歌写作中。
再之后,诗歌的影响力逐渐转移到了张执浩身上,越来越多的诗人,包括一些功成名就的老诗人也不得不侧目于张执浩创下的“细节”专利:学者型写作更接地气,主观抒情寻找到了细节这个对应物,口语诗从口水诗的歧路上回来了。
“语象诗”已成为中国诗坛的一大景观。
三
在叙事文学里,细节是用来刻划人物、丰
富情节、强化艺术感染力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元
素。
诗歌写作者在尝试把生活中的细节腾挪到
诗歌中来时,很容易被经验或惯性引入歧途:
小说或者散文是这么写的,诗歌也这么写,却
显得粗糙、浅显、表面,而且有“口水诗”的
嫌疑。
这是为什么?这正是我们要从张执浩的
诗写作成就中要探寻的奥秘。
小说细节追求完整,诗歌细节聚焦局部。
让我们来回味一下张执浩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中的一组细节:
完事后,他重新发动汽车,向前平缓地滑行了约莫三四公里,再次把车歪靠在路旁。
男人让女人背对着自己,他从后面进去了。
在进入时,男人隐约听见女人体内发出一声含混的叫喊,这声音激发他全部的热情。
男人系好裤子,又将女人的衣裙整理了一下,这才问道,“小姐,你在哪儿下车?”他连问了几遍,才听见女人打了个呵欠,睁着迷蒙的睡眼,反问道:“这是哪儿了?”
这是女主人公安亦静在Taxi车上与陌生司机发生性关系前后的几个关键性细节描写。
你会发现,每一个细节的描写不过五十来字,但它依然展开了,即把这个车的停靠、把从后进入时的状态、把下车时的对话都交待得非常完整,你脑子里立马会出现一个生活场景,甚至涌现出身临其境的体验。
假如我们把这五十几个字分成行,却不会有诗的感觉,因为它太完整,消蚀了想象。
想象来源于不完整,来源于局部。
南瓜藤爬到处暑后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肥厚的叶片上长满了白毛
这朵南瓜花快蔫了
那朵正在兴头上
南瓜举着拳头
誓言今生又白活了
而我又看见童年时的那一幕
如此真切却不真实
父亲用竹竿撩起藤蔓搭在树枝上
南瓜后来就变成了灯笼
如此明亮几近恍惚
(《废园所见》)
每一句都是一个细节,每一个细节都不展开:南瓜藤为什么爬到处署后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呢?你去想象去;这朵南瓜花快蔫了,那朵正在兴头上,这是怎么回事?之间的比较、差别、状态如何?不知道,你去想象去;南瓜为什么举着拳头,誓言今生又白活了?不说,你去想象去。
这就是诗:它所选择的仅仅是一个点,没有面。
因此,它对于细节从生活中到诗里的过程,需要更高、更严、更精、更富有艺术性的提炼。
小说叙事刻板逼真,诗歌语言弹性十足。
“重新发动汽车”;“平缓地滑行”;“约莫三四公里”;“把车歪靠在”,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精确的,都是真实的,都是合乎现实的,都是档案文字、历史文字。
可是,《废园所见》里的每一句都不是逻辑语言,精彩的句子都是拟人化、人格化语言,弹性十足,不确定性十足。
这就是诗不同于小说的语言,也是诗的艺术性和诗人的智慧所在。
张执浩的诗歌天赋正好体现在这一点上。
那些平淡无奇的、被我们忽略了的生活和场景,那些被我们看来索然无味的东西,到了他的笔下都金光闪闪。
张执浩几乎不写大题材。
他说,诗人是个大家伙,诗歌是个小东西。
他还特意写了《大家伙》和《无穷小》两首诗。
“远山“坟墓”、“泪水”、“太平洋”、“天空”,“它们都是大家伙”,像征着诗人内心里采不尽的矿藏;而《无穷小》是“藕簪上一动不动的绿豆娘/荷叶顶部慌不择路的白露珠/莲花苞在清晨泛出的第一抹艳红/我见过的最不忍心描述的生活”,都是浓缩到诗行的小小的星光。
张执浩选材遍及整个生活领域:《挖藕》、《捡鸡蛋》、《拆毛衣》、《捉鱼记》、《墙边草》、《过道》、《腌鱼在滴水》、《左对齐》,无一不是他“目击”到的小东西,只是被他这个“大家伙”一玩,才玩得那么有滋有味。
“从深深的泥泞里拔出双脚/从又湿又冷的胶筒里抽出两条腿/从藕塘回到家/他放下装满泥藕的竹篮/转身返回户外/他需要用铲刀刮掉胶筒上的黑泥/用笤帚把清下来的泥土拢在一起/用铁锹把它们送到冬青树下/当他把这一切都收拾好/天已经黑透了/泥藕正等着他去洗白”(《归来者》);“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最深的夜》);“月亮高挂在粮道街尽头/这样的夜晚已经不值得照耀……我们在斑驳的人世间乱蹿/抄近路,走弯路/终于来到了你的童年”(《粮道街》);“越冬的草垛上覆盖着一层薄雾/灿烂的日子里麻雀们开大会/父亲用扬叉举起一捆稻草/牛棚里传来牯牛的哞叫”(《越冬的草垛》)。
不得不服,这些都是打上了张执浩烙印的“大美不避小”的金句。
小说细节刻划人物,诗歌细节直击隐喻。
“平缓地滑行”、“约莫三四公里”、“歪靠在”这些表现细节的关键词,刻划了这个司机的世故与老练;“背对着自己”,表明这两个人不是正常的性关系;“含混的叫喊”,告诉你这个女人在接受性时不是清醒的,事实上她正从她夭折的女儿的坟前回来,悲痛使她犹在梦中。
作者为什么要选择这些细节来写,而且写得如此细腻、逼真,是因为这个场景直接酿成了安亦静的悲剧人生,并演生出后面的一系列情节。
因此,小说中的细节往往像一个个小楔子一样,深深的契入到人物的命运里和故事情节中。
诗的细节跟人物形象没有关系,却直观思想和情感。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遇见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这是节选自《过道》里的一段,我几乎没有见到哪一首诗、哪一个诗人这么写生命。
生命是一个抽象的主题,也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最适合于主观抒情模式,张执浩把它放到一个令我们意想不到的司空见惯的过道里,借助一个孩子对棺材的陌生感来表达,要比直抒胸臆的表达更有震撼力,更显新奇。
在《一种感觉》里,他写道:“每次我把手伸进水里/都能感觉到心跳/而当我每次收回滴水的手掌/我的手指依然半弯曲着/我在乎这种两手空空的感觉/仿佛抓住了/仿佛已然放弃”。
写的是一种抓鱼的经验,隐喻的是人生的得与失。
《如果根茎能说话》,我认为是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也可以称之为张执浩的代表作品之一。
根茎是藏在土里的,但它不甘心于只在土里,它长出茎的部分暴露到阳光中,所以,“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国家都是建设在土地上的,建设在阳光中的。
所以,“蚯蚓”、“蚂蚁”这些生命,不畏艰辛穿过地下来到地上,他们“只是为了一片叶芽”。
“如果根茎能说话/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因为母亲已经去世,被葬于地下,她失去了她的祖国已经十一年了。
每一个儿子,每一束思念的“铲子”,无时无刻不“对着地球/轻轻地挖”。
他们在追寻母亲的身影,他们虚望母亲重返人间。
整首诗从地下到地上,从个人到国家,从黑暗到光明,从众多到母亲,都集中在根与茎这个植物学的表达上,繁杂、多样、复合的情感,却又表达得那么单纯、有条理,那么深刻,还那么有故事、有细节、有美感。
很多年前的一个女孩
骑着自行车迎面朝我驶来
铃铛响亮,身影模糊
逆光中我只记得她透光的耳廓
犹如震颤的窗户纸
她那时一定是欣悦的
上帝给了她一条平坦的小路
也给过我夺目的下午的艳阳
我们在林子中央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她的背影
已是多年以后
(《林中路——悼贝娜》)
姚贝娜,一个三十出头的漂亮、时尚的女歌手,不幸患乳腺癌去世,诗人在武汉音乐学院任教时的学生。
我们同为武汉人,深深地为她短暂而美妙的青春感到惋惜。
这首诗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被诗感动得流泪的诗。
它表明,客观化的叙事和细节的描述,看似克制、冷静的语象,原来也具有直抒胸臆同等的浓烈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隐喻不仅仅蕴含思想、观念、理解,而且还蕴含情绪、情感和真挚。
四
张执浩主编了一份杂志,叫《汉诗》。
这
不仅是一份杂志的命名,也显示了张执浩对中
国新诗的态度和理解,显示了他诗写作的美学
追求和情怀。
唐诗、宋词是中国传统抒情文学的两座高峰。
王国维《人间词话》揭示了这两座高峰所能达到的艺术成就,在于它们创造的无与伦比的文学意境。
张执浩的诗继承了这一美学传统。
山、水、花、草等自然
风光,闪电、雷鸣、雪、雨等自然现象,猫、狗、虫、鱼等动物生存,厨房、菜场、街道等人类生活场景,构成了张执浩诗歌的主要题材。
你在他的诗集目录里就可以发现,标题的百分之七八十都是以这一类题材命名的。
贴近自然,贴近生活,贴近人情世故,这与唐诗宋词所关注的题材相一致。
因此,为诗歌创造意境提供了题材上的便利。
意境是一种审美效果,在写作上,这种效果来源于意象的创造。
唐之前,谢灵运、陶渊明的山水诗,已见“意象诗”的端倪。
陶渊明的杰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不仅创造了带有史学意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诗歌意象,而且揭示了这种意象所具有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美学特征。
到了唐宋,意象的创造更加纯熟,也更加隐讳。
司空曙的《江村即事》,韩愈的《江雪》,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张志和的《渔歌子》,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等等,都属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一类,如果不联系作者的世界观、人生观、美学,那只能看作是纯粹的景物描写,我们无法领会到诗中的“真意”。
因此,“真意”揭示了“意象”与作者存在着的必然的主观联系。
张执浩的诗无疑是刻意追求了这一传统的意境,也是有意识地继承这一优秀的文学遗产。
在诗意上,他擅于利用点睛之笔,提示或强化细节的“真意”:“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再理会它的死活/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一旦形成我们/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忍冬》)。
在文字上,在口语化的言语里,在散文化的句式里,他尝试着夹杂一两句字数相等、句式整齐并对仗、富有古典韵味,仿佛是来自唐风宋韵的佳句:“春雷响了三声,冷雨下了一夜”(《雨夹雪》);“苹果绿,苹果红/苹果圆满”(《像苹果》);“皮肤清爽/内心安逸”(《好雨》);“鱼吻轻柔/鱼吻绝望”(《锦鲤》)。
当然,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毕竟自由诗是一个世界性产物,它与拼音文字有着不可割舍的天然联系,加之人类进入二十一世界,全球化浪潮已经荡涤到每一个角落,诗歌的写作不可避免地要走全球化道路,
并且越来越远离先锋精神,越来越坚定地步入到后先锋时代。
张执浩选择了从物到词的客观性:“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昨天我走了三千零六十八步/一千步是彭刘杨邮局/两千步是司门口天桥”(《从音乐学院到实验中学》);“把鱼钓回来放进水池/每天喂它们清水/偌大的家里总算有了些动静”(《清水养鱼》),并通过生活细节来改造诗的“意象”,使之成为“语象”而出现。
这是张执浩诗歌美学的精髓所在。
“语象”跟“意象”的不同,就在于从物到词和从词到物的不同:语象是从物到词的产物,它具有客观性,“语象”一旦诞生,它是独立的,是不依赖于作者被接受者接受的;而意象是从词到物的产物,从创造到诞生都是主观的,是依赖于作者而被理解的,一旦离开了作者,它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作品了。
也可以说,“语象”重在“语”,维特根斯坦式的“语”,伽达默尔式的“语”,而“意象”重在“意”,黑格尔式的“意”,佛洛伊德式的“意”,尼采式的“意”。
前者是后先锋的,后者是先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