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弯弯的月亮河》(33)

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33）
傍晚天上长了云彩，气闷。

据点里的人为金连城的到来大摆宴席，猜拳行令，热闹非常。

老长工大老郭，却端着一碗高粱米干饭，捏着一块老咸菜，蹲在月亮河的木桥边，一面往肚子里吞吃，一面给站立旁边拿枪的治安队当眼睛。

他四十多岁了，脑门上刻下几条很深的皱纹，不用细看，就能从那变得稀薄了的黑头发丛中找出白的。

他还是那性子：越穷越高傲，越苦越爱开玩笑。

这会儿他闷着头细嚼缓咽，想着心事，对谁都不理睬。

坐在路对面石头墩子上的那个据点的老伙伕，倒好似火燎屁股一样不能安生。

他东张西望，抓耳挠腮，唯恐放跑八路的探子，既不能给自己解恨，也不能讨到官长的几句夸奖。

要变天，又快黑天，过河的人，一群一伙地增多起来；除了挑担、背筐、抱孩子的，偶尔还有车辆，“呼隆隆”地从那颤悠悠的木板桥面上碾轧过去。

大老郭突然蹿了起来，大喊大叫：“来了！来了！八路军的探子！就是那个肩头背梢马子的大高个儿！”
那个探子耳朵挺灵，眼睛挺尖，离着老远，就听见大老郭的叫喊声，就看见了那个打过交道的老伙伕。

他当机立断，撒腿就顺着河堤往北跑。

他刚跑出一节儿，发现前边的树丛上野鸟乱飞，证明那边也埋伏下人了，如果再往那边跑，就等于自投罗网。

他朝河堤左面扫一眼，那是一片种着花生的开阔地，根本没法儿隐住人的身子。

如今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向河里冲，凫过去！他躺倒在地，随即朝堤埝下一滚，再滚到水边。

南北两路的治安队包抄过来，哇哇地乱叫：“跑不了啦，快投降！”
侦探一纵身跳进水里，一个猛子钻出去很远。

“砰！砰！”乱枪响起，治安队的人象发狂发疯似的，一齐朝河里的人射击。

侦探沉入水底，翻上一片被鲜血染红的浪花。

“快，下水捞！”
好几个治安队“噼里叭啦”地跳进水里，想抓住个活“八路”，带回炮楼里报功领赏。

“连影都没有，死个球的了！”
“尸首也得要，回去好交差呀！”
就在他们在河水里左摸右摸没有把那个中了枪弹的侦探尸体摸到的时候，“嘎叭叭”，一声响雷，下起飘泼大雨，河里的岸上的人全成了落汤鸡，冷得浑身打哆嗦。

他们泄了气，骂骂咧咧地收兵回了炮楼。

七
真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柳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折饼子，直到黎鸟儿叫过头遍的时候，他才迷糊了一会儿，好象又被什么声音给惊醒。

他睁眼一看，天色已经麻麻亮。

他赶紧坐起，蹬裤子，披褂子，穿鞋子；跳下炕，撩开门帘子出了屋。

媳妇正要点火做饭，跟从东屋出来的妈妈嘁嘁喳喳地谈论什么；见柳顺出来，赶快掐断了话头儿。

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扭过那张象挂着蜘蛛网一样褶皱的面孔；昏花的眼睛，使劲儿挤着，流
露出惊恐的神色，盯住儿子；随即张开没有了牙齿的瘪咕嘴，发出乞求的声音：“顺，昨晚上
那桩事儿，你千万千万别去告发，别去对老东家讲！你得做这件修好积德的事儿，一定得做！
你答应妈不？”
这个哀告他的人，是他的生身之母，是一个苦熬岁月喂养大四个儿子，已经在半途中失去了
三个的苦命妈妈。

这位妈妈，不光成年价跟随唯一的儿子忍饥挨饿，病倒了都没钱找医生看看，还得拖着瘦弱身子，伺候儿子找来的那个“特殊”的“老丈人”——三年的光景，可不是好熬的，
妈妈从来没有对儿子说过一句埋怨话。

如今，她总算得到一点报偿：她打心里喜爱的儿媳妇，
终于成了真的，每天陪伴她；还有一个没费事儿就叫她奶奶的孙子，围绕她嘻笑玩耍；她跟儿
子同样地怀着一个秘密而又急切的愿望，等儿媳妇再给她养一个亲孙子。

在这样的时刻，她实
在怕儿子再一次犯傻，再一次用自己的手毁坏了自己的家，也拆散了别人的家。

柳顺完全明白妈妈的心意，一点都没打沉，就冲妈点头答应：“妈，您放心，我长记性了，害人害己的事儿，我不会睁着眼睛去干了！”
妈妈听了这个回答，高兴的直乐。

媳妇也用笑脸把他送出大门口。

道路是泥泞的，小风是潮湿的，笼罩在雾气里的金家后院的大车门，打开一道缝子；场上没
人影，大老郭也没象以往那样，摇着辘轳把浇灌菜畦。

长工的屋里，传出谈话的声音。

“你到底弄明白没有，那个人是密探吗？”这是小个子王丙问的。

“他脑袋上又没錾着字儿，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这是大老郭的回答。

“那你为啥给治安队当眼睛呢？”
“我怕炮楼的大师傅认错了人呀！”
“大家让你指点一下就行，你干吗一见着就大喊大叫哇？”
“我是怕他……唉，结果还是没跑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