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妹妹

“孙老师，电话！”“哪儿的？”“不知道，一个女的，听口音好像是西北的。

”我走过去，拿起放在桌上的话筒。

一个女孩细细的，怯生生的，带着浓重西部方言的普通话，尾音有点垮，像拖着一个沉重的尾巴。

她说，宋（孙）老师，我给你寄的稿子你收到了吗？我说，什麽稿子呀？她说，就是那篇征文呀！我说，写的什麽呀？她说，就是写我们小马乡书记的那篇呀我说，哪个小马乡呀？我怎麽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说，就是那个小马乡呀！我说，就是哪个小马乡呀？她说，小就是大小的小，马是仨迭水，一个一俩二俩的俩，上面一个草草头。

我说，那不是一个丰满的“满”字吗？她好像很羞涩，低低地说，是，就是那个字。

我说，你写的那个书记叫什麽？她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回忆，说，叫旺堆。

我说，你是谁呀？她说，我是甘肃的，我叫雪儿。

雪儿，好美丽的名字。

可是，或许是看过的征文太多了，我愣是想不起有个叫雪儿的作者，写过旺堆书记的文章。

对不起，雪儿，我说，我们这儿的来稿太多了，我暂时还没有看到你的文章，你能留个联系方式吗？看到后我及时给你联系，你看行吗？好的，我是ｘｘ日报的。

我的联系方式是３６６７９７９，谢谢你，宋（孙）老师。

放下电话，我学着电话里的声音说，马字是仨迭水，一个一俩二俩的俩，上面一个草草头。

编辑部立刻就有了笑声。

笑过了，我想，这个叫雪儿的女孩，该是个什麽样子呢？编辑部很乱，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杂志和稿件。

我在一大堆稿子里扒拉了半天，才扒拉出来那篇稿子，署名是ｘｘ日报社，雪儿•达娃，藏族。

雪儿的稿子写得不错。

按照征文的标准，至少可以获得一个二等奖。

我在稿笺上签署了处理意见，送给领导审阅。

领导看了看我签署的意见，随手翻翻稿子，说，稿子写得好还不行。

咱们这次征文，是评选全国范围内ｘｘ改革的新闻人物，除了作者稿子的质量外，还要看主人公的改革事迹和功绩，另外嘛……领导沉吟着，看了看我，换了一种一半是叫苦，一半是命令的语气说，咱们这个活动，虽然是有关部门主办的，但是完全是市场化运作，在经费上还需要各方面的帮助和照顾，尤其是作者和文章的主人公！我说，作者是甘肃一个地方党报的记者，那里属于贫困地区。

她写的那个主人公，是个乡党委书记，给群众办了好多事情，但是，文章里说，他们乡里为了保教师的工资，干部已经有半年多没有拿到工资了。

领导沉下脸，冷冷地说，那还说个啥！随手把稿子扔在桌子上，拿起老板台上的鱼食，去伺候那几只比她亲女儿还亲的金鱼宝宝。

我给雪儿回了电话，雪儿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握着话筒，沉默着。

那就算了。

雪儿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旺堆书记打来的。

他说，宋（孙）老师，我是小马（满）乡的旺堆呀，我们日报社的雪儿写我们乡里的那篇征文，我听说获奖了，但是，好像因为什麽钱的事情，又给取消了。

宋（孙）老师呀，你们这样做事情不太合适吧，我们乡里要不要名誉都无所谓，但是，人家记者同志辛辛苦苦采访写作，文章写的好就得给人家评奖嘛，不能因为我们乡里穷，赞助不起，就把人家的成绩埋没了吧。

况且，我们是西部贫困地区呀，国家都还搞扶贫开发呢，你们怎麽这样做呢？我说，旺堆书记，我对你的话表示充分的理解和支持，作为本次活动组委会聘请的编辑和评委会成员，我只能说，对组委会的有些做法，我和你一样表示不理解。

但是，我的权利和职责，就是评选文章，对活动规则我无法改变。

旺堆显然很生气，他说，你们这样做事情，不是变着法儿敛财吗？那好吧，我也是受过国家领导人接见和表彰的劳模，这件事情，我不会委屈了我们的雪儿记者的，我通过我的途径向有关部门反映。

我说，旺堆书记，请你别误解我的意思。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为你们的雪儿记者鸣不平。

这个，作为一个专业的文字工作者，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从雪儿的文章里，了解到你的很多动人事迹。

也很钦佩你一心一意为群众办实事的作风。

我不愿意让你这样的好书记被埋没，也不愿意让雪儿记者的好文章因为几文铜钱的缘故，而被人为地拿下来。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尽我最大的努力，给领导们再建议建议，看结果如何。

至于你要向有关部门反映，那是你的权力，我不好说什麽。

汪堆说，宋（孙）老师，有你这句话，够意思。

你啥时候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自己凑钱请你喝酒。

放下电话，我想，这个旺堆书记，真不愧是爽朗的西部汉子，说一句话，砸一个坑，爽！可是，我到了领导那儿，就爽不起来了。

她说，谁跟他们说的文章获奖了？你不会告诉他们落选了吗？我赶紧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说，上一次已经告诉人家文章获奖了，事实上人家写的东西也够得上咱们的标准。

领导发火了，说，那行啊，你们几个给人家颁奖吧。

奖是你们评的嘛！我回到编辑部，把领导的意见传达给同事，大家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其中的两个编辑每人说了两个字，表达他们的看法。

一个说：狗Ｂ！另一个说：娘们！不几天，旺堆书记又打来电话。

我婉转地告诉他领导的意见。

最后说，雪儿记者的文章，可以获奖，这个，是我们评委的权利。

但是，你嘛，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旺堆书记赶紧说，我无所谓，老劳模了，还在乎啥名利呢。

只要不冤枉了人家雪儿记者的一片苦心，我就满意了。

哎，你知道雪儿记者的情况吗？我说，不知道他说，雪儿记者可不简单哪！她不是我们本地人，是青海那边的。

大学毕业以后，带着老母亲，到我们这里来找工作。

她先是在我们乡里面做文秘，后来，市里面报社招考记者，她就被录取了。

可是，工资待遇一直上不去。

她在我们乡里的时候，算临时工，每月３００元生活费。

现在好一些，５００～６００元吧，还要租房子，养活老母亲，够紧巴的。

我们这里的条件艰苦呀！旺堆通完电话的第二天，雪儿就来了电话。

电话里，我把给旺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雪儿说，我知道了。

旺堆书记都跟我说了。

感谢你，宋（孙）老师。

我说，说感谢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你支持了我们的活动。

可是，你看，现在全弄反了……雪儿说，我理解。

现在的社会就这样了，见怪不怪吧。

我感到意外的，是你能为一个不相识的作者坚持真理，很不容易呀。

我说，没什麽，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我也是一个受聘于人的文字工作者嘛，同病相怜吧。

她说，宋（孙）老师，你做我哥哥好吗？我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什麽？她说，你做我哥哥好吗？这一次我听清了。

听清了，却意外得不知所措。

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呀？你也不了解我……她说，我认识你，文如其人嘛。

我读过你的文章，通过这件事又进一步的了解了你。

况且，做哥哥就一定要对你了如指掌吗？我只是很孤单，好想有个哥哥。

我说，哥哥这个词太暧昧了，怕会引起人家的误解吧！这对你不好。

她笑了笑说，不会的，我有男朋友，他比我小。

我就是想要一个哥哥。

我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认识你呀？她说，旺堆书记没给你介绍过吗？我说，他只说你是青海的，藏族，在甘肃工作，没说其他的。

雪儿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等着，我给你读几句诗。

就撂了电话去找诗——像今夜，在哈尔盖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是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疯狂地生长马群忘记了飞翔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我说，这不是西川的诗《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吗？她说，是呀，我的家就在那儿。

我说，在哈尔盖？她说，在哈尔盖与青海湖边上的一个小县里。

我说，那你怎麽到了甘肃呢？她说，我在甘肃这边读的自学考试脱产班。

毕业了，就在这边找工作了。

我说，听说你在这边的工作也不太理想呀？她说，比那边好一点儿。

从那以后，陆陆续续的，我收到雪儿发过来的E-mail，都是讲她的生活经历和感受的，有几次还发过来一些回忆小时候生活的散文，文笔都很好。

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很辛苦。

看来，也是个穷人家长大的孩子。

有一天深夜，雪儿给我打过来电话。

那时我刚从单位加完班，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公车，筋疲力尽回到昌平的“家里”，胡乱地冲个澡，就上床睡觉。

刚要朦胧入睡，雪儿的电话就打来了。

她说，哥哥，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你咋没有接听呀？我说，在公车上没听见。

她说，很累吧。

我说，还可以。

她说，我在报社加班，刚刚干完活，你要是累的话，我陪你说说话行吗？我说，说什麽呢？她说，就说说我的生活吧。

我说，行啊。

她就在电话中和我聊起天来。

刚开始，我对她喊我哥哥真不习惯，但又不好意思说什麽，想想，反正在电话里面嘛，大家都没有见面，就随她的意思吧。

雪儿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助家里干活，上学读书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她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

母亲在她１２岁的时候，带着她来到了甘肃省南部的Ｚ市，她在这里，度过了她的全部少年时代的生活，让她难忘的清贫而又温馨的生活。

后来，她靠着半工半读，边打工边上学的方式，在兰州大学读完了自学考试脱产班。

然后又回到了Ｚ市。

并在这里工作生活。

她的文学素养和写作天赋，很快让她在当地声名鹊起，但是由于她没有关系和背景，并且还没有钱，所以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

她在报社只是个临时聘用的人员，什麽活都干，既当记者，又当校对。

原来谈的一个男朋友，也被人抢走了。

但是她说，前途还是光明的，生活也很美好，至少她在做着一份她喜欢的工作，其他的一切，都不太重要。

我说，雪儿，我没有你那麽的乐观。

我对这个社会充满了鄙视。

对生活充满了忧患和悲观。

雪儿说，我知道。

我很奇怪，问，你怎麽知道？她说，我看了你在网上的那些文章，《我们为什麽活着》、《我们到底为什末活着》、《活着没意思，死了呢？》等等，你好像有些太悲观了。

我说，不是我太悲观了，是生活抹掉了我的光彩。

她说，那也不该那样地消沉呀！其实，只有消沉的人，却没有消沉的生活。

我说，也许吧。

谈话到最后，我已经迷迷糊糊地要进入梦乡了，雪儿才挂断了电话。

一眨眼，元旦到了。

征文活动结束了。

表彰新闻人物和获奖作者的颁奖会议，如期在大会堂召开。

我等着雪儿的到来，想看看这个想做我妹妹的西部女孩，到底是个什麽样子？报名的那天，从一大早到报名结束，根本就没有雪儿的影子。

我把代表名录从头到尾查了几遍，还是没有雪儿的名字。

甘肃来的代表倒是不少，但都没有人认识这个叫雪儿•达娃的人的。

我失望了。

躺在宾馆的床上，我想，一定是雪儿没钱作路费，来不了！为啥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半夜的时候，会务组的人来敲我的门，说有个甘肃来的代表，要见我。

我来到会务组，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清秀斯文的中年男人。

会务组的同志介绍了我，那中年男人赶紧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宋（孙）老师，我是旺堆呀，小马（满）乡的旺堆！我说，你是旺堆呀！哎呀，怎麽长得跟南方人似的，跟我想象的大不一样呀！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宋（孙）老师，你住几号房？咱们到你房里说话吧！我说，好。

就把他带到我房间里来了。

进了房间，我一杯茶还没有倒完，旺堆就很悲痛地给我说，宋（孙）老师，你知道吗？雪儿不在了？雪儿不在了？不在哪儿了？不在了，为了救一个娃娃死了！死了？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