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谱》序诗中的缪斯初探

《神谱》序诗中的缪斯初探
卫 冕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摘 要：赫西俄德的《神谱》序诗是一首献给缪斯的颂歌。

诗人用丰富的细节刻画了缪斯和谐的品质：
她们无忧无虑，拥有完全一致的声音、舞步和思想，生来就是为了歌颂与传扬宙斯及其建立的宇宙新秩序。

通过歌声，缪斯将她们和谐的品质传递给听众，令听众忘却痛苦、重获欢乐；凭借缪斯赋予他的言辞，人间的国王也能轻易地平息公民纷争、引导正确决策。

缪斯给听众带来了精神层面的影响，使听众变得同样和谐、有序，从而维系与巩固了神王与人王的统治。

赫西俄德的缪斯反映出希腊古风时期人们对于诗歌的认知：诗歌的本质是“神圣的声音”，作为来自神灵的礼物，诗歌具有超然的力量，被缪斯眷爱的诗人也由此确立了崇高的政治地位，成为与国王相比肩的诗人王。

关键词：缪斯；《神谱》；古希腊诗歌；精神影响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674-8891（2024）01-0078-08※文学与艺术※
收稿日期：2023-12-18
作者简介：卫冕（1996—），女，湖北十堰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希腊文学与文化。

在古希腊诸神谱系中，缪斯（Muse/Muses ）原本是一族歌唱女神。

基于自荷马史诗以来在诗歌开篇呼唤缪斯的文学传统，缪斯以诗神或文艺女神的身份最广为人知，然其所司掌的技艺几乎涉及古希腊时期所有智性领域，故而也被视为知识的保护 神①。

“缪斯”这一符号和衍化出的种种形象隐含着西方诗学思想的渊源，并以艺术创作为基点，辐射到整个西方美学、哲学，成为通联西方文化的一个极其特别的组成部分。

而在所有提及缪斯的古代资料中，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 ）的长篇叙事史诗《神谱》（Theogony ）具有元文本的价值：序诗（第1—115行）首次讲述了缪斯的诞生，赋予缪斯姓名、数目、谱系，并描写了缪斯与歌手、国王的交际，极大丰满了缪斯这一形象。

研究《神谱》序诗中的缪斯，对于理解女神本身及古希腊人对诗歌的认知都具有重要意义。

作为《神谱》中难以绕开的关键角色，缪斯
已经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刘小枫《诗人的“权 杖”》[1]将荷马史诗开篇对缪斯的呼唤与《神谱》开篇对缪斯的歌唱对比，认为诗人由一个代言者变成了真正的“诗人”；彭磊《诗人何为？——赫西俄德古典诗学阐微》[2]以缪斯为切入点论述了诗人作为立法者的伟大职能；罗卫平《诗人的身份和使命——赫西俄德〈神谱〉序诗释读》[3]从赫西俄德与缪斯的相遇阐发了诗人自我意识、权力与使命的确立。

然而，我们不难发现，这些研究的重心依然在于诗人，对于缪斯本身则缺少深入、具体的分析。

本文拟遵循西方古典学研究的基本路径，运用语文学的方法，扎根原始古希腊语文本，探讨赫西俄德在《神谱》序诗中对缪斯形象的塑造，重点考察缪斯最根本的品质及其所带来的影响，同时关注这一品质所依托的媒介或曰物质载体，尝试为《神谱》研究探索新的视角，也为缪斯研究提供具体 案例。

第41卷 第1期
2024年2月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Vol.41 No.1Feb.2024
一、缪斯之质：合九为一的歌颂者
《神谱》序诗本质上是一首献给缪斯的颂歌
（Hymn），讲述了女神的诞生、职能以及对赫西俄德诗歌道路的启迪。

在此之前，两部荷马史诗仅仅将缪斯作为神圣的歌者，没有对其进行详细的介绍，甚至数目都是不固定的②，直到赫西俄德创作《神谱》，缪斯模糊的形象才逐渐变得清晰。

关于《神谱》中缪斯的基本身份信息，波兰学者托马兹·莫伊西克（Thomaz Mojsik）已在其专著《于传
统和创新之间：缪斯的系谱、姓名和数目》（Between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Genealogy，Names and the Number of the Muses）[4]一书中予以探讨；本文则将专注于研究《神谱》序诗对缪斯品质（nature）的塑造。

赫西俄德笔下的缪斯“忘却罪恶，远离忧虑（第55行，λησμοσύνηντε κακῶνἄμπαυμά τεμερμηράων）”；她们“思想一致，心中喜爱歌曲，拥有同一个无忧无虑的灵魂（第60—61行，ὁμόφρονας，ᾗσινἀοιδὴμέμβλεται ἐνστήθεσσιν，ἀκηδέα θυμὸνἐχούσαις）”[5]6。

这几行诗高度凝练地概括出了缪斯最主要的品质。

赫西俄德首先反复强调了缪斯精神上的纯洁——她们没有烦恼、不染尘埃，这无疑是一种极为理想的精神状态。

其次，尽管赫西俄德笔下的缪斯有九位，但是她们只拥有一个“灵魂（θυμὸν）”；赫西俄德还指出，“她们的嗓音和谐一致（第39行，φωνῇὁμηρεῦσαι）”[5]4，就连她们“脚下升起的可爱舞步声（第70行，ἐρατὸς δὲποδῶν ὕπο δοῦπος ὀρώρει）”[5]8都整齐划一——这里表示“脚（ποδῶν）”的词是复数形式，表示“声音（δοῦπος）”的词却是单数形式。

一言以蔽之，缪斯是同一的、“和谐的（ὁμόφρονας）”，这种和谐不仅体现在她们的思想层面，还体现在她们发出的歌声与舞步声中。

缪斯被赋予和谐的品质并不突兀。

这一品质与其使命密切相关——她们生来就是为了歌颂其父神
宙斯（Zeus）所创立的和谐新宇宙，尤其是宇宙中的“法度和一切不朽诸神的可贵习俗（第66-67行，πάντωντενόμους καὶ ἤθεα κεδνὰἀθανάτων）”[5]8。

克利俄（Clio）和波吕姆尼亚（Polyhymnia）两位缪斯的名字便是对此有力的佐证。

在古希腊语中，克利俄之名“Κλειώ”意为“赞颂”。

从词源学上来看，“Κλειώ”源自动词“κλέω（讲述、使……闻名、欢庆、颂扬、歌唱）”，多用于对神灵的赞美。

波吕姆尼亚之名“Πολύμνια”则由形容词“πολύς（许多的）”和名词“ὕμνος（颂歌、节庆歌曲）”共同组成，可直译为“许多颂歌”。

值得一提的是，在序诗第77—79行的缪斯名录之中，克利俄还居于首位，一马当先地提醒读者“赞颂”是缪斯们的首要职能[5]8。

除将“歌颂”这一含义直接融入缪斯之名，赫西俄德还以音、形、义相近的词语不断呼应它们。

在序诗中，动词“κλέω”四次呼应克利俄之名：第32行，缪斯教给赫西俄德“歌颂将会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的事（ἵνα κλείοιμιτάτʼἐσσόμενα πρότʼἐόντα）”[5]4；第43—45行，缪斯“首先在她们的歌中赞美了可敬的神的种族（αἳ δʼἄμβροτον ὄσσαν ἱεῖσαι θεῶνγένος αἰδοῖον πρῶτονκλείουσινἀοιδῇἐξἀρχῆς）”[5]6；第66—67行，缪斯“歌颂法度和一切不朽诸神的可贵习俗（πάντωντενόμους καὶ ἤθεα κεδνὰἀθανάτων κλείουσιν）”[5]8；第105行，缪斯“歌颂永生不朽的神圣种族（κλείετεδʼἀθανάτων ἱερὸνγένος αἰὲνἐόντων）”[5]10。

此外，动词“ὑμνέω（歌颂、用歌唱来庆祝、传唱）”也四次呼应了波吕姆尼亚之名：第33行，“她们命令我歌颂被祝福的永生的种族（καί μʼἐκέλονθʼὑμνεῖν μακάρωνγένος αἰὲνἐόντων）”[5]4；第36—37行，缪斯“歌颂她们住在奥林波斯山上的父亲宙斯，给他伟大的心灵带来愉悦（ταὶ Διὶ πατρὶὑμνεῦσαιτέρπουσι μέγαν νόονἐντὸςὈλύμπου）”[5]4；第50-51行，缪斯“歌颂人族和强有力的巨人（αὖτιςδʼἀνθρώπων τεγένοςκρατερῶν τεΓιγάντωνὑμνεῦσαι）”[5]6；第69—70行，“当她们唱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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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黑色的大地响起回音（περὶδʼ ἴαχε γαῖα μέλαινα ὑμνεύσαις）”[5]8——根据语境，此处缪斯是在为宙斯所统治的新宇宙歌唱。

不难看出，在大多数情况下，缪斯“歌颂”的对象都是神圣的法度和立法者，完成她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在一定程度上，缪斯是她们父神的代言者。

她们并不是单纯地“歌唱”，而是“歌颂”，颂扬宙斯如何成为新的神王、如何公平地给众神分配领域与责任③。

事实上，这也是《神谱》的主要内容：《神谱》讲述了宇宙诞生以来诸神之间的斗争，宙斯则是权利更迭中最终的获胜者。

整部长诗始于宇宙与诸神的起源，高潮却是“宙斯最终的也是永久的宇宙秩序（Zeus’s final and permanent ordering of that cosmos）”[6]1。

正是在缪斯的歌颂中，宙斯的权威以语言的形式再一次得到确立，其所构建的宇宙新秩序也终于彻底完成、达到圆满。

在赫西俄德另一部作品《工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中，诗人开篇不再歌颂缪斯，而是呼唤缪斯歌颂宙斯：“皮埃里亚唱赞歌的缪斯们啊，到这里来，请你们讲述宙斯，传颂你们自己的父亲（第1—2行，μοῦσαι Πιερίηθενἀοιδῇσινκλείουσαι，δεῦτε Δίʼ ἐννέπετε，σφέτερον πατέρʼ ὑμνείουσαι）。

”[5]86随即，诗人用简短的几行诗描写了宙斯的权能，完成了一首献给宙斯的颂歌。

在这里，我们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缪斯作为宙斯代言者的身份，歌颂宙斯的伟大功绩就是她们与生俱来的职责。

通过描写缪斯无忧的心灵、相和的声音、一致的思想和歌颂的职能，赫西俄德塑造出了一群和谐的女神。

她们不仅代表着音乐的和谐，更代表着诸神的和谐。

后世诗人、哲人进一步巩固和增强了缪斯这一品质，并将其扩展到更为广泛的领域，品达（Pindar）、毕达哥拉斯主义学派作家（Pythagoreanism）、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伊安（Ion of Chios）、蒂迈欧（Timaeus）、柏拉图（Plato）等人都曾在他们的作品中为缪斯的和谐品质再增色彩[7]。

还应注意的是，缪斯的和谐品质与她们神圣的影响力密切相关，正是在这一基础上，缪斯被赋
予了维系宇宙、人生和谐的伟大力量。

二、缪斯之功：和谐秩序的维系者
缪斯最直接的影响在于能够给听众带来快乐和慰藉，不论这位听众是奥林波斯山上的神灵抑或是大地上的凡人。

在序诗第35—52行，诗人由与缪斯的相遇转向讲述缪斯的日常活动——歌颂宙斯，并三次强调缪斯的歌声使宙斯感到愉悦：“来吧，让我们从缪斯女神开始，她们通过歌颂她们住在奥林波斯山上的父亲宙斯，给他伟大的心灵带来愉悦（第36—37行，τύνη，Μουσάωνἀρχώμεθα，ταὶ Διὶ πατρὶὑμνεῦσαι τέρπουσι μέγαν νόονἐντὸςὈλύμπου）”[5]4；“她们雷鸣的父亲宙斯的殿堂也感到愉悦，当女神们百合花一样的歌声传出（第40—42行，γελᾷδέτεδώματα πατρὸςΖηνὸςἐριγδούποιο θεᾶν ὀπὶ λειριοέσσῃσκιδναμένῃ）”[5]4-6；“歌颂人族和强有力的巨人，她们使住在奥林波斯山上的宙斯感到愉悦（第50—51行，αὖτιςδʼἀνθρώπων τεγένοςκρατερῶν τεΓιγάντωνὑμνεῦσαι τέρπουσιΔιὸςνόονἐντὸςὈλύμπου）”[5]6。

而对于凡人而言，“缪斯爱着的人是快乐的（第96—97行，ὃ δʼὄλβιος，ὅντινα Μοῦσαι φίλωνται）”[5]10；当一个痛苦的人听到歌手唱起来自缪斯的歌，“他就会立刻忘却悲伤，不再记得任何苦痛；因为女神们的礼物已迅速将之逆转（第102—103行，αἶψʼ ὅ γεδυσφροσυνέων ἐπιλήθεται οὐδέτικηδέωνμέμνηται· ταχέωςδὲ παρέτραπε δῶρα θεάων）”[5]10。

一个不应忽视的点是“缪斯的侍从（第100行，Μουσάωνθεράπων）”、人间的歌手所歌唱的内容——“古代人光辉的功绩和居住在奥林波斯山上的快乐神灵（第100—101行，κλέεα προτέρωνἀνθρώπων ὑμνήσῃμάκαράςτεθεούς，οἳὌλυμπονἔχουσιν）”[5]10。

作为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Mnemosyne）的女儿们，缪斯带给听众的既有对痛苦的忘却，也有对欢乐的铭记。

似乎正是通过这种历史的、神圣的记忆，缪斯才使得她们的听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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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个体的、凡俗的悲伤。

前者是发生在遥远过去或人间之外的事迹，除非通过缪斯女神，人类无从准确获悉；后者则是听众正在经受的苦难。

然而，不论是抚平痛苦，还是唤醒欢乐，这些都属于精神层面的影响。

缪斯能够改变听众的精神状态并不稀奇，古希腊人常以神灵介入阐释超出当时理解水平的人类经验，尤其是涉及到思想转变之时④。

音乐更是自古以来就被赋予了可以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强大力量：早在《奥德赛》中，我们就能看到以歌声魅惑船员的海妖塞壬（Siren），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及其随从“狂女（Maenads）”载歌载舞、状若疯癫，也体现出音乐带给人的精神异常。

有趣的是，塞壬与狂女带来的都是负面精神影响，她们的听众都陷入了堪称致命的疯狂，缪斯带来的却是欢乐，甚至能够转悲为喜，属于正面精神影响⑤。

赫西俄德必然捕捉到了荷马史诗中隐隐流露出的对音乐的敬畏，并把这一超脱人类掌控的破坏性力量转化为缪斯神圣的建构性力量，又作为“女神们的礼物”重新送还给人间。

这对凡人而言是来自天国的馈赠，对于女神自身也具有特殊的意义——在本文第三节中，我们还能看到这份礼物如何承载缪斯降世的灵魂。

缪斯不仅能够为听众带来和谐的精神状态，还能够为城邦带来和谐的政治秩序。

在第80行，赫西俄德指出，作为九位缪斯首领的卡利俄佩（Calliope）“总是陪伴着受人尊敬的国王（ἣ γὰρ καὶ βασιλεῦσινἅμʼ αἰδοίοισιν ὀπηδεῖ）”[5]8。

不仅仅是卡利俄佩，“伟大宙斯的女儿们尊重、注目任何一位由宙斯抚育的国王，自从他出生；她们把甘露倾注在他的舌尖，优美的言辞就从他的口中流出（第81—84行，ὅντινα τιμήσωσιΔιὸςκοῦραι μεγάλοιογεινόμενόντεἴδωσιδιοτρεφέων βασιλήων，τῷμὲν ἐπὶ γλώσσῃγλυκερὴνχείουσινἐέρσην，τοῦδʼ ἔπεʼἐκστόματος ῥεῖμείλιχα）”[5]8。

此处“甘露（γλώσσῃχείουσιν）”显然是一个隐喻，缪斯赋予国王的其实是神圣的语言能力。

拥有了这一语言能力，国王便能“在公众前演讲而不出错，即使是一场激
烈的争吵，他也懂得如何迅速平息（第86—87行，ὃ δʼἀσφαλέως ἀγορεύωναἶψά κε καὶ μέγα νεῖκος ἐπισταμένως κατέπαυσεν）”[5]8。

而当人民在集会上受到错误的引导时，“他们能轻易地扭转局面，以温和的言辞进行劝说（第89—90行，μετάτροπα ἔργα τελεῦσιῥηιδίως，μαλακοῖσι παραιφάμενοι ἐπέεσσιν）”[5]10。

我们不难发现，“言辞（ἔπος）”的力量决不止于帮助国王进行演说，还在于通过演说实现前文曾提及的“政治的和谐”：在神域，缪斯每一次歌唱都传扬了宙斯的伟大事迹，以语言的形式确立其父神的权威，巩固了他的统治；在人间，国王则凭借来自缪斯的“言辞”进行宣传、教育，从而维系法度，赢得民众的爱戴与支持。

一些缪斯的名字也能体现她们带给听众的和谐影响。

例如：欧忒耳佩（Euterpe）之名“Εὐτέρπη”由副词“εὖ（好）”和动词“τέρπω（享受……、使……感到高兴）”组成，可以直译为“感到非常愉悦”；塔利亚（Thalia）之名“Θάλειά”源于动词“θάλλω（盛放、繁荣）”，意为“繁荣”；忒耳普霍瑞（Terpsichore）之名“Τερψιχόρη”，由“τέρπω”和名词“χορός（舞蹈、合唱歌舞）”组成，意为“享受舞蹈”；厄拉托（Erato）之名“Ἐρατώ”其实就是形容词“ἐρᾰτός（可爱的）”的名词形式，意为“可爱”；卡利俄佩之名“Καλλιόπη”由形容词“καλός（美丽的、好的）”与名词“ὄψ（声音）”组成，意为“优美的声音”。

不少学者已经意识到，赫西俄德所创造的每一位缪斯的名字都代表了广义上音乐的某一特征或侧面 [8-10]。

与此同时，这些名字包含或同源的词汇，诸如“εὖ”“τέρπω”“θάλλω”“ἐρᾰτός”和“καλός”等，其实也可以用于描述一个理想的世界——欣欣向荣、美丽可爱、充满愉悦。

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和谐世界，而世界的和谐来源于缪斯——这群音乐化身的女神。

在《神谱》序诗中，赫西俄德还频繁使用这些词汇来呼应缪斯的名字，不断加强对于缪斯影响力的暗示，使得整首序诗都呈现出一种欢乐、和睦的氛围。

不论是唤起欢乐的情绪、抚慰痛苦的心灵，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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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平息激烈的纷争、引导公正的决策，缪斯都使聆其妙音的个体、社群乃至整个宇宙变得和谐，这显然源于其和谐的品质。

然而，缪斯并非凭空把和谐的品质转化成了和谐的影响，在女神和她们的听众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媒介，那就是“声音”。

三、缪斯之声：神圣灵魂的承载者
在第75—103行，赫西俄德两次提及“缪斯给人类的神圣礼物（第93行，τοίηΜουσάωνἱερὴδόσιςἀνθρώποισιν）”[5]10或“女神们的礼物（第103行，δῶραθεάων）”[5]2。

根据语境可以得出，所谓“缪斯的礼物”就是歌曲、言辞或优美地歌唱或演说的能力⑥。

这些礼物的核心是声音，准确来说，是歌唱或演说时的嗓音。

英国古典学者安德鲁·福特（Andrew Ford）指出，古希腊语中的“声音（αὐδή）”一词似乎与“歌曲（ἀοιδή）”一词具有词源学上的联系，声音应该是歌曲的灵魂，而非仅仅是歌曲的物质载体[11]172。

在序诗第31—32行，赫西俄德已经非常清晰地点明了声音的重要意义：“她们把一种神样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颂将来和过去的事情（ἐνέπνευσαν δέμοιαὐδὴνθέσπιν，ἵνα κλείοιμι τά τʼ ἐσσόμενα πρό τʼ ἐόντα）。

”[5]4在赫利孔山（Mount Helicon）山下牧羊时，赫西俄德与缪斯相遇，缪斯将“神样的声音（αὐδὴνθέσπιν）”传授给他，从而赋予了他歌唱的能力，使之成为一名歌手或曰诗人，从此踏上诗歌之路。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先对“神样的声音”这一词组进行拆解分析。

“θέσπις（充满神语的、令人惊奇的、令人敬畏的）”是一个很特殊的形容词，几乎只用于修饰“αὐδή”“ἀοιδή”及其派生词“αοιδός（歌手）”，常见于《荷马史诗》中。

然而，在史诗的语言中，“αὐδή”通常指代人类的声音。

如此一来，“θέσπις αὐδή（神样的人类的声音）”似乎就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表述。

对此，福特指出：“这是一种人类的声音，但在其中包含了无数只有神才能说出口的事件，让我们得以对世界上不能亲眼见证的伟大历史有一个完整的认识。

”[11]186在《荷马史诗》中，正是“神样的人类的声音”——这不倦的、不息的歌声——“给了名誉以生命，使徘徊在冥府阴影里的英雄一次次恢复活力”[11]195。

“神样的人类的声音”即缪斯予以人间歌手的声音，无论他是荷马、赫西俄德或其他不知名的诗人。

即使是最古老的诗人也无法见证在他出生之前的历史，更无从窥探在凡尘之外的世界，因此必须依赖全知的神灵——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与宙斯的女儿缪斯——教给他们如何歌唱。

在缪斯的点拨下，人类从此能够诉说真理，其声音也具有了神圣性，成为“神样的人类的声音”，并为人间带来欢乐、正义和知识，使得英雄和神灵的功绩不朽。

“声音”是如此重要，才会作为女神神圣的礼物送给人间。

《神谱》序诗中有一个细节进一步证明了“声音”的重要性，那就是缪斯与赫西俄德相遇时的特殊情境——她们“行走在夜色里，笼罩在浓雾中（第9—10行，κεκαλυμμέναι ἠέρι πολλῷ，ἐννύχιαι στεῖχον）”[5]2。

黑暗降临、大雾遮蔽，我们很容易判断，赫西俄德其实无法看见女神，只能听见她们“非常优美的声音（第10行，περικαλλέα ὄσσαν）”[5]2。

西方许多学者都已论证过缪斯的不可见：珍妮·施特劳斯·克莱（Jenny Strauss Clay）认为，夜晚的黑暗和大雾的掩盖使得缪斯无法被人看到，只有歌声泄露了她们的在场[6]54；亚历克斯·哈迪（Alex Hardie）指出，在缪斯与诗人的交际中，女神只被听见，不被看见[12]；克莱昂尼克·雷祖（Kleoniki Rizou）把夜色和浓雾称为缪斯的“双重隐形”[13]。

换言之，赫西俄德所记载的这场缪斯的“显灵（epiphany）”仅仅出现在声音之中。

事实上，“神灵于声音中显现”这类故事在古希腊各个时期的文献中都有记录，不论此处的声音是否为乐音⑦。

哈迪把这一类故事称为“声之显灵（auditory or sound epiphany）”，而《神谱》序诗中缪斯的“声之显灵”正是此类故事的原型[12]。

这类故事的流行原因或许是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声音本身就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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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神性的重要媒介，古希腊语中许多与声音有关的词的词根，例如theos-和thes-，都来自“神（θεός）”这个词[14]。

前文已经提及，赫西俄德听见了缪斯“非常优美的声音”，此处表示声音的词“ὄσσα”又与“αὐδή”略有不同。

福特认为，“‘ὄσσα’是一种超人类的或非人间的声音，在神的歌曲中可能显得绝妙、美丽，在人间却是可怕的、失控的”[11]176。

荷马（Homer）只将“ὄσσα”用于宙斯的声音，赫西俄德则四次使用“ὄσσα”来描述缪斯“非常美丽的（第10行，περικαλλέα）”[5]2、“不朽的（第43行，ἄμβροτον）”[5]6或“可爱的（第65行，ἐρατὴν和第67行，ἐπήρατον）”[5]6歌声。

在《神谱》第700—705行，赫西俄德还将“ὄσσα”用于战争的喧嚣声，并且强调这是只有神才能制造出的巨响。

用眼睛看这火光，用耳朵听这声音，好像大地和广阔的天空合而为一；因为这种巨
响只有当大地毁灭，当天把地从高处摔下
来时才能发出。

现在发出这一巨响，是因
为诸神正在战斗中一起奔跑（εἴσατο δʼἄντα
ὀφθαλμοῖσιν ἰδεῖνἠδʼοὔασι ὄσσαν ἀκοῦσαι
αὔτως，ὡςεἰ Γαῖα καὶ Οὐρανὸς εὐρὺς ὕπερθε
πίλνατο· τοῖοςγάρκεμέγας ὑπὸ δοῦπος
ὀρώρειτῆςμὲνἐρειπομένης，τοῦδʼὑψόθεν
ἐξεριπόντος· τόσσοςδοῦπος ἔγεντοθεῶνἔριδι
ξυνιόντων）。

[5]58-60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αὐδή”是人类发出的、来自神灵的声音，“ὄσσαν”则是神灵自己发出的声音。

除此以外，在序诗中还有一种声音，即缪斯卡利俄佩的名字中包含的声音——“ὄψ”。

福特认为，“ὄψ”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11]176。

在九缪斯中，名称意为“优美的声音”的卡利俄佩具有特殊的地位：“她是所有缪斯中最优异的，并且总是陪伴着受人尊敬的国王（ἣ δὲ προφερεστάτηἐστὶν ἁπασέων.ἣ γὰρ
καὶ βασιλεῦσινἅμʼ αἰδοίοισιν ὀπηδεῖ）。

”[5]8这无疑在暗示听众，“优美的声音”是缪斯乃至诗歌最为重要的一个侧面。

事实上，“优美的声音（ὄψκαλός）”本就是一个用于描述缪斯的传统短语，例如：在《奥德赛》第二十四卷第60—61行，“九位缪斯用优美的声音哀歌，彼此唱和（Μοῦσαι δ᾿ ἐννέα πᾶσαι ἀμειβόμεναι ὀπὶ καλῇΘρήνεον）”[15]。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ὄψ”与国王口中流淌而出的“ἔπος”是同源的[16-17]。

正是国王的言辞使城邦中的各项事务得以顺利、正确地运转，而这或许就是诗人选择卡利俄佩陪伴国王的原因。

我们已经证明“神圣的声音”是一个重要的媒介，通过它，缪斯将其和谐的品质传递给了听众，从而为宇宙人生带来和谐的影响。

然而，我们还应注意一个细节：在《神谱》中，缪斯从未直接对凡人歌唱，人间的歌手和国王成为了女神的代理者，通过缪斯赐予他们的歌声或言辞影响人间的听众。

在宙斯、缪斯、人间的国王、人间的歌手之间，我们可以发现四组互相映照、彼此联结的关系：（1）神域的国王宙斯与被宙斯抚育长大的人间的国王，（2）神域的歌手缪斯与信奉缪斯的人间的歌手，（3）创造了和谐新宇宙的宙斯与歌颂宙斯伟大功绩的缪斯，（4）同为缪斯喜爱并得获圣音的人间的国王与歌手。

人间的国王与歌手显然是宙斯与缪斯在凡俗的投射，他们之间的差异也一如宙斯与缪斯之间的差异：宙斯与国王建立统治，缪斯与歌手则通过歌颂他们巩固统治⑧。

在这一逻辑中，赫西俄德强调诗歌教化功能、确立诗人政治身份的用意已显露无疑了。

结 语
作为一首献给缪斯的颂歌，《神谱》序诗以丰富的细节刻画了女神的形象，使之由模糊、抽象变得清晰、具体。

赫西俄德敏锐地抓住了乐音和谐的品质，将之赋予缪斯：她们无忧无虑，拥有同一的声音、舞步和灵魂，生来就是为了歌颂与传扬其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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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无上的父神宙斯建立宇宙新秩序的伟大功绩。

在神域，缪斯的歌声使宙斯感到愉悦；在人间，她们授予歌手甜美的声音、赐给国王流畅的言辞，令人乐而忘忧、聆而正道。

不论是直接还是间接的听众，缪斯都为其带来了不可抵御的精神影响，并由此引导个体、社群乃至整个宇宙，朝着更加和谐、有序的方向发展。

赫西俄德的缪斯反映出希腊古风时期人们对于诗歌的认知——诗歌的本质就是“神圣的声音”。

诗歌是来自神灵的礼物，因而具有神圣的效用，能够改变听众的情绪与思想；同时，诗歌也是神人沟通的媒介，神灵于其中显现，赐予其眷爱的凡人——歌手与国王超凡的力量。

注释：
①古希腊诗歌于开篇呼唤缪斯的范式，详见：《伊利亚特》（Iliad）第一卷第1行，《奥德赛》（Odyssey）第一卷第1行，阿尔克曼（Alcman）《断章·第二十七》（fr.27）第1行，《荷马颂歌》（Homeric Hymns）第四首《致赫尔墨斯》（to Hermes）第1行、第五首《致阿芙洛狄忒》（to Aphrodite）第1行、第九首《致阿尔忒弥斯》（to
Artemis）第1行，等等。

②在两部荷马史诗中，缪斯有时以单数形式出现，如《伊利亚特》第一卷第1行、第二卷第761行、《奥德赛》第一卷第1行，等等；有时以复数形式出现，如《伊利亚特》第二卷第484行、第十一卷第218行、第十四卷第508行、第十六卷第112行、《奥德赛》第二十四卷第60行，等等。

单复数缪斯所在语境不存在明显差异，难以归纳出使用规则。

相比作者有意区分，缪斯单复数形式的切换更像是不同时期创作的口头文本在书面文本中共存的结果。

③详见《神谱》序诗第71—74行：“宙斯用武力推翻了自己的父亲克洛诺斯后，那时正统治着天宇。

他自己拥有闪电和霹雳，公平地给众神分配了财富，宣布了荣誉（ὃ δʼοὐρανῷ ἐμβασιλεύει，αὐτὸςἔχων βροντὴνἠδʼαἰθαλόεντα
κεραυνόν，κάρτεινικήσας πατέρα Κρόνον· εὖδὲἕκαστα ἀθανάτοις διέταξεν ὁμῶς καὶ ἐπέφραδε τιμάς）。

”
④例如：《伊利亚特》第五卷第460—518行，战神阿瑞斯（Ares）激起了特洛亚人的斗志，鼓励他们去英勇地战斗；《神谱》第120—122行，爱神厄洛斯（Eros）“使所有的神灵和人销魂荡魄，丧失心中理智（πάντωνδὲθεῶν πάντωντʼἀνθρώπων δάμναταιἐνστήθεσσινόονκαὶἐπίφροναβουλήν）”。

⑤尽管在《神谱》中，缪斯带给听众的都是正面精神影响，至希腊古典时期（Classical Greece，公元前5—4世纪），缪斯与塞壬、狂女之间的界限已经逐渐模糊了。

公元前458年，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Aeschylus）在其三联剧《奥瑞斯提亚》（Oresteia）的最后一部《报仇神》（Eumenides）中以缪斯的通名“Μοῦσα”喻指复仇女神埃里倪斯（Erinyes）令人疯狂的咒语。

约50年后，另一位悲剧诗人欧里庇得斯效仿《报仇神》，在《腓尼基妇女》（Phoenician Women）中用“Μοῦσα”喻指狮身人面的女妖斯芬克斯（Sphinx）带来的毁灭性的谜语。

自此，缪斯不再仅仅象征着神圣的音乐，而是指向一切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诗歌。

这一力量既可以是建构性的，也可以是破坏性的，但往往都作用于受众的精神，给受众带来灵魂上的震荡。

⑥第30行中提到的“权杖（σκῆπτρον）”也被视为缪斯的礼物，它是权威和正义的象征，将其被神眷顾的持有者和普通人区分开来。

更多关于缪斯礼物的论述，参见：Semenzato，C. A l’écoute des Muses en Grèce archaïque. La question de
l’inspiration dans la poésie grecque à l’aube de notre civilization[M].Berlin：Walter de Gruyter GmbH，2017：88—90.
⑦我们可以在古希腊文献中找到许多例子，如卡利俄佩在声音中的“显灵”（Alcm.fr.27，Empedocles.Physica.B131，Hor.Carm.3.4.）、阿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月25日出版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