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获奖短篇小说选读 忧郁金香

忧郁金香
——花下
1
母亲喜欢花，房前房内都摆放着母亲种的花。

各种各样，四季轮换着色彩。

母亲说喜欢花的女孩子会温柔贤淑，大方美丽。

喜欢花的男孩子会温文尔雅，俊气出众。

母亲在我四岁的时候带着我离开了我的父亲。

母亲只是说他是个不懂花的男人。

母亲很漂亮。

母亲经常把戴在头上的花拿下来插到我的头发上说，小俊也很漂亮。

母亲已去世两年。

2
高中还没毕业我便退学在一间花店找了一份工作，每天除了打理店里的花草之外，还要骑着自行车穿街过巷地送花。

严寒酷暑，我骑着车在这个烟尘滚滚的繁华都市里不停来回穿梭，车后随着不同的季节盛开着不同的花季。

皮肤已变得粗糙黝黑，头发也不是那么的整洁，常常有一点的花泥或小草粘在上面，不知道母亲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会不会说，小俊也很漂亮。

在这两年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已经不再一直被母爱包围的那个幸福人儿。

退学，工作，为生活而不停奔波，沙尘满脸。

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目光总不自觉停留在这个小花园里，看着母亲曾经站过的位置，把弄过的花，总想起母亲一边哼着歌儿一边为花浇水的情景，还有那些不知是被歌声还是花香吸引过来的蜜蜂和蝴蝶。

而这一切一切，都已经成为比昨日还要遥远的过去，只剩下一簇簇不知还在为谁开放着的花。

如同我现在的人生。

日子不断重复，又到了一季炎夏。

太阳肆无忌惮地炙烤着，所有事物都显得有气无力，等待着在烈日下融化。

整个世界就好像只剩下那个叫温度和汗水的东西。

如同两年前一样炎热的日子，母亲就在这个花朵开得最灿烂的季节里凋谢。

还记得那时一队人员稀少的送葬队伍，穿着的米白色丧服被烈日晒得异常发白。

我拿着母亲的照片走在最前面，带着最单调的黑白色调缓慢向前，眼泪被太阳蒸发得只剩下两行析出盐晶的泪痕。

松土，播种，盖土，浇水，棺木像是种子一样被深深地埋在地下，盖土，浇水，只是已经没有发芽破土而出的一天，更不会开出灿烂的花。

时隔两年，现在想起，还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在昏昏欲睡的夏天做了个伤感的梦，一直没有醒来。

3
日光之下是一条阴暗隧道，像是烈日底下海市蜃楼映照出来的一个伤感的秋天。

头顶总有那么一道耀眼的光，令人感到眩晕。

灵魂像是被蒸发掉的水蒸气，无力支撑整个身体。

身体像被架空，骨骼被烈日蒸发，剩下一副随时干枯的皮肉。

一起吃过午饭，他说有事先要离开，道别之后我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听到他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对了，等等。

他说。

又忘了什么了？我回头，给了他一个甜美的笑。

嗯。

他点头。

怎么了？
我……我们分手吧。

4
午后，太阳垂直在天上，把一切凝聚成一个黑色的点。

我载着一束红玫瑰往城市的另一边送去，马路上汽车来往的热浪来袭使人看到倒影般的空气折射，令整个世界变得那么的不真实。

衣服已被汗水打湿，整个人就如同蒸笼里的粽子一样被蒸腾得快要窒息。

在这个连影子都要被照亮的耀眼的夏天，人们都躲在室内享受着人为的阴凉，只有那些需要为生活奔波的社会底层在烈日下蒸发着卑微的汗水。

车后一束正开得灿烂却随时腐烂的红色玫瑰，在烈日中更加显得鲜艳欲滴，或许不久将会成为某一个爱情故事的道具。

那些发生在夏季的爱情故事，不知道会不会像花季一样短暂，随时转为落叶的秋。

转到一条绿荫小道，路的两边是高大的梧桐，一片片宽大的叶子在地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并不斑驳。

午后的小道显得十分深幽，像是突然转到另一个世界一样有了秋凉的错觉，只有那声音干涩的蝉鸣不停叫着这还是一个炎夏。

在一棵向路边微微倾斜的梧桐树下我见到一个女孩，女孩一拐一拐地缓慢向前走，却始终看不出有哪里受伤，只留给人一个神伤的背影。

女孩的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洁白的脖子和耳背，几块在梧桐叶下漏网的阳光打在女孩耳背上，发出迷离的光晕。

女孩的身影在光晕下变得模糊起来，像一道飘渺的水蒸气，随时消散。

5
我们分手吧。

眼角里还没来得及蒸发的泪水，很快会和汗水一起结成雪花一样的白色晶体，这是夏天最寒冷的东西。

我一直跑一直跑，他站在我的身后一动不动，阳光在他脚下投下的影子，阴暗得仿佛连整个夏天也照不亮。

跑到一处深幽小道上，树上的传来的蝉鸣把一切拉得很遥远。

像是做了个梦，关于童年的梦。

大人们都睡着了，我们在烈日下玩捉迷藏，到处寻找还没有被太阳照亮的阴暗角落。

我穿着一条挂着五颜六色珠片的粉红色长裙一路疯跑，大汗淋漓地寻找藏身之所。

我躲着一个有点狭窄的树洞里，警惕地倾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隔壁小胖家的狗叫了两声又安静了下来，又恢复到只有蝉鸣的单调声音。

我蜷缩着身体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感觉身边有点骚动，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逆着阳光缓缓靠近，一只手用力地拉住了我。

你被抓住了，快醒醒吧，醒醒吧……
6
你没事吧。

我把女孩扶住，问。

她没有回答，目光呆滞，脸上的白色晶体如脸色一样惨白。

你，没事吧。

我再一次问。

她抬头看了我一样，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心思像是还漂浮在某处。

你要去哪里，要不我送你去？
她看了看我停放在身后的自行车，低下了头，脖子上的那块阳光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看着车后的那束玫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开扶在她手臂上的手，走到自行车后把玫瑰往边上靠了靠，空出一个位置。

我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对女孩说，上来吧。

她抬头看车后空出来的位置，眼睛里映出一簇美丽的玫瑰红。

上来吧。

7
我坐在一束玫瑰的包围中，玫瑰用粉红色花纸包住，带刺的花茎包在花纸内，只露出鲜红的花朵，掩饰出一副只有美好的假象。

车轮缓缓转动，梧桐树以相同的方式缓慢倒退，男孩身上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汗味。

时间缓慢得仿佛停顿下来一样，连梦的剧情的也停下来倾听路边的蝉鸣。

如果时间可以像梧桐树一样倒退，那么我一定会笑着放手。

如果骑车的不是这个男孩而是他，那么我一定会用力抱紧他的腰。

如果这个夏季可以令我忘记一切，那么我一定会把头靠在男孩的背上，一直走下去。

如果那束代表爱情的红玫瑰是送给我的，如果这个男孩也有两个好看的酒窝，那么或许我……
8
我把车停了下来，对女孩说，我要先把花送给人，你等我一下吧。

女孩从车上下来，乖巧地点点头，把车后的花取下，望了一眼，然后递了给我。

我笑了笑，接过花，走进了公园。

两点钟，中央公园的水池边，我准时看到一对情侣。

或许是因为这么大束的玫瑰在阳光下分外耀眼，那个男孩远远便看到了我，跑了过来。

你要的花，我知道是他。

谢谢。

男孩一脸幸福的笑容，带着两个好看的酒窝。

不客气。

我转身离开，后面传来欢声细语，那是红玫瑰所代表的语言。

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女孩正要离开，再一次看到她一个人落魄的身影，我向前跑了几步想要喊住她，不过最终还是停住了没喊，因为我忽然发觉找不到让她停下的理由。

9
不知何时天边黑掉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在太阳还在肆虐的时候显得格外压抑。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从半山腰房子的窗户望出去，整个城市像是被谁的阴影所笼罩着。

刚才还的刺眼的阳光已无力穿透这场酝酿已久的云层。

该是时候下雨了，不然连泪水也要被蒸发掉。

我走到院子里，这里种满代表幸福的粉色郁金香，不知它为何能在这个炎热的夏季还开的如此灿烂。

我伸手过去，把其中一株拔起，花茎连同宽大的叶子从土里抽离，终于在漂亮的花朵之下露出掩饰已久的丑陋根部。

我一株株地把每一朵花连根拔起，交错细长的根部在脱离土壤的时候发出沉闷的断裂声音，像是一场游刃有力的哀鸣。

10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很突然，却没有带来一丝凉快，整个世界就像笼罩在迷雾般的水气里，闷得连皮肤也感到窒息。

我在半山腰一个屋檐下避雨，这是一栋华丽的别墅，有个很大的园子，种满了粉色郁金香。

母亲曾经说过粉色郁金香代表幸福，喜欢的这花人一定是个幸福的人。

而我看着偌大的园子只种满了那叫做幸福的郁金香，反而觉得主人是个寂寞的人。

雨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越下越大，雨水沿着斜坡从上而下，形成一条小河。

我骑车冲进里雨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母亲说过夏天的雨水是花朵最好的肥料，可惜母亲还没等到夏天第一场雨的来临就离开了，两年前的那场雨来得那么的迟，迟得等到雨季来临的时候，花的主人却已经看不到了。

雨还下着，大声地打在地上，这是经过漫长痛苦的爬升才换来急速堕下着地的快感。

我从坡上冲下去，雨水打着我的脸，风吹过来十分清凉，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我松开手柄，张开双手，整个人像是飞了起来，真想大喊，把所有关于夏天的压抑都喊出来，幸福或许没有我所想的那么难以触及。

幸福，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那个种满幸福的园子。

自行车急速地冲下，园子的围栏快速地倒退，把园子分成一格格静止的画面。

第一格，我看到今天那个女孩，她手上拿着一簇的粉色郁金香。

第三格，我看到她站在雨中把郁金香的花瓣一片片地撕下。

第八格，我看到花瓣一片片的被雨水冲走，满地凋零的幸福。

最后一格，我看到女孩寂寞的脸。

却没有看到前方来的汽车。

11
夏季的雨来得凶猛，雨水打在脸上感觉不到是痒还是痛，也感觉不到脸上流动的是泪还是雨水，只是同样的冰冷。

园子里种满了叫做幸福的花，到处充斥着那些幸福的味道，只是还不能填满心里的空虚，雨打在身上发出空荡荡的寂寞回响。

夏天的雨终究会来临，有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只是很多时候可以人为地令一些事情过早夭折，正如我手上一片片被撕下来的花瓣。

掉在地上的花瓣马上被雨水冲走，正如幸福从不停留。

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我看到男孩张开的双手跟随身体在空中划了条指向天空曲线，最终被雨水打落。

着地那一刻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像花瓣着地那么无声无息。

身体下涌出的鲜血，被雨水打出的涟漪一圈一圈，渐渐被冲淡。

路边喧哗一片，却很快被雨水声湮没。

这场雨要好像掩盖一切。

12
母亲说像父亲一样糟蹋花的人都是冷血无情的。

可是真的是冷血无情吗？
在身体着地的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女孩流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