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历史的激情——论郑小琼的诗

黑暗性，它强大的隐喻和辐射力，这些都使之在
107
2021 年第 4 期
‘整体上’获得了不可轻视的意义。”
⑩
但罗执廷批
评转型后的郑小琼“好抽象玄思、好用大词、好雕琢



“十五岁 生活的骨头卡住她孱弱的身体/辍学
人拐卖到广东
被
从庄稼地到小发廊/像根刺卡在喉
诗句，从而失去了原本明晰与自然的诗写优点” ，
判。“这些年，城市在辉煌着，/而我们正在老去，
落在“机台”与“卡座”上的诗。郑小琼以朴素直
有过的/悲伤与喜悦，幸运与不幸/泪水与汗都让城
白的文字，展示了人被异化的处境。乡村出身的郑
市收藏进墙里/钉在制品间，或者埋在水泥道间/成
小琼到南方打工的苦痛经历，催生了其自我的“彷
为风景，温暖着别人的梦。”（《给许强》） 女工老
间
进行的是一种日益远离具体语境的空洞写作。这一
尽量带来“档案”般的真实效果。另一方面，在记
指责实际上缺乏对郑小琼特殊的历史化写作的理
下那些打工的“小人物的传志”时，并没有完全排
解。特伦斯·霍克斯认为，隐喻“指一套特殊的言
除主体的介入、哲学化的把握方式，她常用隐喻来
说过程。通过这地记录下来，
作十六七个小时，成千上万次地重复着同一个动
“立此存照”。因为诗人清醒地知道，当下发生的、
作。“有多少爱，有多少疼，多少枚铁钉/把我钉在
正在进行的事物，不管多么盛大、不可一世，最终
机台，图纸，订单，/早晨的露水，中午的血液”
都会过去。时间的最高秘密之一，就在于它是燃烧
徨”和“呐喊”，如果说这样的啼饥号寒是出于个
去，付出的血汗和泪水、幸与不幸都被“收藏进墙
人的情感行为，那么后一时期郑小琼的思考和书写
里”，一并埋葬了，成为“别人的梦”，过去的风
则超越了个人而上升到对整个时代进行审视的高
景。这些劳动、奋斗、希望与悲伤在正进行的时候
度。郑小琼写道：“两年后的今天，我在纸上写着
的意味。诗与史有着古老的、天然的联系，在新的
时代境遇、文化空间中，郑小琼立身于诗、史的接
家的写作中具有指标性的意义。” 这些年来诗歌界
缝地带，以其智慧和激情双边作业，激发出了二者
从“打工诗歌”“底层写作”“女性写作”等方面对
关系的新可能。
郑小琼的创作进行归类、阐释，还有学者认为她的
创作“深层次地衔接和打通了新世纪诗歌与 20 世
工群体遭遇的感同身受，对他们命运的深切关注，
进行时态。
她的写作开始“表达了一个群体的声音，但在现实
⑦
郑小琼于 2006 年完成的长诗 《魏国记》，引领
沼泽前我有一种无力感，一种愧疚感” 。郑小琼
我们逡巡在战国七雄之一的魏国的国土上。“魏
曾回忆，她在当选人大代表后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付
国”是庄子去过的国度，蝴蝶翩然翻飞，是人民
对细节进行提升，用想象来补充事件的盲点。灵活
到’或转移到另一物之上，以至于第二物被说得仿
对待“非虚构写作”，她并非只想写出“新闻稿”



吐不出也咽不进”（《女工记·杨红》），这样
佛就是第一物。” 在隐喻的过程中，“第二物”被
式的文字材料，内心的历史意识决定了她有更高的
精心构建，变得血肉丰满又含义悠远，作为“第一
一
历史意识的获得
③
纪左翼诗歌”的传统 。这些尝试借助现有的社会
学、文艺学术语对她的诗歌创作进行的定位、命
郑小琼诗歌创作的灵感源于一种个人在时代生
名，都取得了不俗的成果，但我们还可以从历史的
活中的创伤性经验。早年，正值少女时代的郑小琼
角度展开进一步研究。通读郑小琼的诗集 《黄麻
毕业于四川家乡的卫校，在乡镇医院短暂工作了一
了栩栩如生的表现。郑小琼用亦真亦幻的笔法，揭
示了现代社会中异化的状况，含有十足的现代主义
色彩。包括 《河流：返回》《树木：黄斛村记忆》
《玫瑰庄园》，这些书写都极力塑造出“历史的现在
图景”或“有意味的记忆片段”。
郑小琼置身其中的时代给她难以忘却的记忆、
投身历史的激情
没有答案的谜题，迫使她上下求索，将思想的触须
已成了“过去时”。“立此存照”即意味着对“流
打工这个词，找到了写着同一个词的张守刚，徐
逝”的抗辩，在时间之流中打捞出有价值的东西，
非，还有在南方锅炉里奔跑的石建强以及搬运工谢
发挥它超时空的意义。第二，发现“过去的现在
⑥
湘南……” 她从对自我的关注，扩展到对整个打
性”，将眼光延伸到过去，给过往的事件赋予现在
当代生活中的各种问题、症候在过去的空间里得到
⑨
位置与价值……让文学的书写历史化。”
郑小琼把个人经验与时代情感统摄了起来，将
“诗”与“思”变成一种投入历史的行为。真正
“鲜活的”历史与“正统的”历史发生了对抗，后
者是对前者的压抑。历史意识在郑小琼这里，有两
种含义。第一，意识到“现在的过去性”，执着地
106
内部的个人思想剥离出来，以比较的、全局性的眼
史”这些超我的庞然大物的对话。
光来看待原有的事物。这首先表现在外视角的广泛
其次，隐喻的繁复使用。从 2006 年开始，郑
使用。小说叙事学中说的“外视角”，指叙述人站
小琼诗歌表达中的隐喻多了起来。如果说诗集 《黄
在所聚焦、叙述的核心事件以外来观察、讲述事
麻岭》 还是有所节制地使用隐喻，那么到了诗集
（《钉》）“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
的火焰或流动的水，永远地、一刻不停地将正处在
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其中的人生世事变成灰烬或遗迹。只有一刻不放松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地凝视它、写下它，才能有机会供人体认、做出评
（《生活》） 这是当时女工生活的真实写照，是散
国”经济发达，经济开发区的水泥森林在荒芜的农
现实中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
田上耸立起来；文化空前地“繁荣”起来，“市场
⑧
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面对一代人的经
的拓扑学，发展的语言学，稳定的逻辑学”在时代
历，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更深地进入时代，记录这代
的广场上和私人的小巷中宣讲；次生的杂草在污染
投身历史的激情
投身历史的激情
——论郑小琼的诗
◎程继龙
摘要：郑小琼把自己在南方打工的创伤性经验，转换成了一种强烈的历史意识。这成为
她写作的一个强劲、持久的心理动机，使她坚信诗歌写作必须上升为对整个时代生活的记
录，而且最终要经得住历史的考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由此也决定了她诗歌的表达方式，
即在修辞层面上倚重宏观把握，繁复地使用隐喻和对非虚构写作方法的借用等。郑小琼诗歌
超越了当下常见的个人化抒情，联结了个人和时代经验，获得了“总体性”。她的诗歌写
作，实现了 “诗”与“史”的共生、互证。
关键词：郑小琼；历史意识；修辞；总体性
21 世纪以来，郑小琼的诗歌在诗坛上产生了广
泛的影响。诗人发星以惊叹的口吻写道：“诗坛出
①
了个郑小琼” 。批评家谢有顺称她“在新一代作
②
投入历史的行为。她的诗艺也随之拥有了“立史”
追求。在 《女工记》 中，郑小琼说她对部分人物的
物”的现实经验得到了命名，进入了诗的言说，同
名字和身世信息做了替换或改动，以诗篇和“手
时也规避了很多禁忌和危险。在隐喻中，诗人主体
记”两种文体，穿插、互补式地全面描述女工的生
体会到一种双重的矛盾、压力，一方面是那些激
存境遇和命运遭际，她看中的不是机械的真实，而
人的人生轨迹和精神史，必须将个人一时的经历转
了的地平线上疯狂地冒出头颅。发展中混杂着无
化为一种更具普遍性的“记忆”。至此，一个诗人
序，生机中蕴蓄着荒凉。很显然，郑小琼以一种双
就开始竭力将自己嵌入到历史的链条中去，“让整
重的感觉、错位的眼光，发现了过去的现在图景。
个创作活动参与到中国历史的演进中，挣得合法的
岭》《纯种植物》《女工记》 及一系列随笔，结合我
段时间后，踏上了离乡打工的道路。2001 年郑小琼
们对当下社会发展的实际感受和思考，我们可以发
到东莞，先后在家具厂、毛织厂、五金厂等工厂打
觉郑小琼的诗歌浸透了一种强烈的历史意识。张德
工，做流水线上的女工，也当过仓库管理员、推销
明先生曾敏锐地指出，郑小琼的诗，善于“将诗情的
烈、迫切的经验需要被以诗的语词、形式说出来，
是更高的历史真实。亚里士多德说：“诗人的职责
即被语言照亮，不再处于晦暗不明的境地，一方面
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
又要说得巧妙，不触犯各种显形、隐形的规约。显
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历史学
的方式，具有了“立史”的特征和品格。经验和表
我”，进入了宏大叙述。“我”也变成了某种公共身
达是一种相互施压和生成的关系，历史经验中强烈
份，可以和上下文的“我们”互换、和“他们”互
的爱恨、抗辩的勇气和证实的渴望呼唤高效、具有
换。这个“我”当然也承担着某种宿命，甚至寓示
同一性的表达。表达即广义的修辞，经年累月地切
脱自身所处的现场、情境，比较冷静客观地审视自
伸回到生命的早年，乃至千百年前的某些重要时
我、打工人群乃至当代人的处境，将时代的情感、
段，如此反复求证，多维言说，进而生成了一种坚
症状在一定程度上“对象化”。这样就和自我的低
硬而磅礴的历史激情。以历史的眼光看待当代生
吟、情绪化的沉迷拉开了距离，远距离地或侧面地
的思考氛围中。诗中几次对“历史”的直接言说，
们更强调历史书写、历史想象的个人主体性，但实
都含有论断的性质，包裹着哲学的内涵，语调、口
际上愈加离不开超个人的俯察和判断。历史毋宁说
吻显得冷峻而忧郁。“交谈”实际上是一个在很大
是一个场，一种强大的支配性的力量，将生活在它
程度上公共化了的自我体验，是与“时代”“历
诸行动，努力地代农民工发声，表达他们内心的呼
“与吴起将军/一同作战，共唱子曰无衣”的历史空
声，甚至亲自替他们讨薪。郑小琼在 《人民文学》
间。这个重新想象出来的“魏国”处在战国纷争的
散文获奖时的演讲中说道：“这些感受，不仅仅是
历史云烟中，也处在古今杂陈的开放境域中。“魏
我的，也是我在南方打工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在
“历史”成为郑小琼诗歌写作的一个隐形焦
有代表性，可以看作整部诗选的总纲，预示了整部
点，一种超越性的内在力量，统摄了自我和时代，
诗选的走向。透过文本中那些繁密的意象、抽象地
使她得以在更高远、更宽广的视野中看待自我的处
议论，我们可以设想，诗中那个“我”正坐在离乡
境和时代的状况，同时审视这个时代在历史长河中
件。因为处在事件的外部，所以对事件的认识程度
《人行天桥》 和 《纯种植物》，隐喻则俯拾即是。
有所限制，主观感受、情感比内视角就少一些，这
《玫瑰庄园》 可以说整个是用隐喻写成的，一个巨
样的好处是减轻了对自我晦涩经验的耽溺，增强了
型的隐喻体系。张清华说，“她不寻常的陌生感、
客观性和经验的可共享性。郑小琼在创作时习惯跳
活，把当代生活当成历史来关照，同时又在历史的
把生存的真相昭示出来。这同时带来了概括方法的
空间和材料中发现、投射当代生活的面影和症候，
使用。概括是一种思维方式，披沙沥金、去芜存
表达那种源于个人又超越个人的经验感受，不仅包
菁，从总体上把事物的本质总结出来。被揭示出来
含了现实记忆，还蕴含了道德判断，着实体现了深
的本质、真相，悲壮而凄凉地和现象、细节排列在
沉的“历史辩证法”。这样，“诗”与“史”就切实
一起，引起人们的震惊。有时这种“概括”带上了
地相遇了。
哲学的气味，具备了智性诗的某些因素，使诗人看
上去像一个哲人或先知。因而她的述说口吻显得严
二
历史的修辞
肃、高调，带有不容置辩的真理意味。
《郑小琼诗选》 开卷的第一首 《交谈》，十分具
着“一个时代的人都这样”的真相。“平原的村庄
磋词语的质地，搬移句子的位置，压缩或放大语义
没有风景，像历史般冷峻”，在工业化的现代社
的色彩，加快或放慢呼吸和言说的节奏。 历史的
会，村庄普遍衰落。尽管加入了“忽闪的火花”等
激情需要与之相对应的历史的言说。
关于夜晚坐火车的具体细节，但却都融化在总体性
首先，转向宏观把握。进入当代以后，尽管我
员等。南方打工的生活，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居无
④
寄发点设置在‘历史’这样的宏阔场景之中” 。郑
定所、四处求职的状态，充满了苦难，用她自己的
小琼立足个人经验，凝视时代，将诗歌变成了一种
话说就是“写出打工这个词，很艰难，说出来，流
105
2021 年第 4 期
着泪” ⑤ 。最艰难的时候，她甚至每天在机器上工
进城打工的火车上，穿过夜色笼罩的小镇和平原。
的位置。对历史的感情和投入历史的激情，使她的
“那么浩繁的真理，哲学，艺术折磨着我”，虽是第
诗歌写作超出了一般打工诗歌“叫苦叫累”的简单
一人称的陈述，但“真理”“哲学”“艺术”这些词
和粗糙，拥有了“史”的品质。相应的，诗歌写作
和“我”之间构成的张力，拔擢“我”超离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