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语文专题复习学案:备考名家精美散文13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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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语文专题复习学案:备考名家精美散文13篇
高考语专题复习学案:备考名家精美散13篇1、康有为的苦心
刘长春
17世纪始至18世纪末,中国形成了封建制历史上的最后一个盛世——“康乾盛世”。
从康熙到乾隆这130多年中,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在原有的体系框架下达到极致。
乾隆末年公元1796年,中国经济总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二分之一,对外贸易长期出超,英国迟迟不能扭转对华贸易的逆差。
中国的城市,除北京都城以外,得以迅速发展。
杭州,“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不用说;南京,在吴敬梓的笔下已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的欣欣向荣气象;还有扬州、苏州、广州,人口聚集均达到50万以上;东的济宁则为“百货聚集之地,客商货物,必投行家”。
法国启蒙学者伏尔泰称赞当时的中国是“举世最优美、最古老、最广大、人口最多而治理最好的国家”。
光绪二十一年公元1895年春,离“康乾盛世”正好100年。
其时,中日甲午战争经黄海之役败北、威海卫失守,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结局,迫使垂头丧气的清政府无可奈何地坐到了谈判桌上。
弱国无外交,谈判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约的消息一阵风似地刮遍了北京城,北京震惊!举国震惊!
在这样一个情势下,南海举人康有为奋然而起,登高一呼而四方
云从,导演一出“中国数千年未闻有此大举”的“公车上书”事。
公车上书“虽不行而全国震动”(梁启超《南海先生传》),它却使康有为作为一股新生政治力量的领袖,第一次获得了与朝廷对话的资格,并从此跻身于中国的政治舞台,这是中国自有封建制以从未有过之大事。
事实上,在“公车上书”之前,康氏曾于1888年始先后有三次上书清帝,然皆石沉大海。
当年,胸怀回天之志而不能实现的惆怅,大梦先觉而未为众人理解的痛苦,以及凄凉去国前途未卜的迷茫,曾使悲观南归的康氏感到无路可走,用他自己的话说:“遂与世绝。
”
从此,他不再风闻国事而隐身于字了。
他一头扎进故纸堆中,扎得很深,很深。
无所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记不起耻笑、唾骂、轻蔑、冷落,忘记了轿子、票子、房子、孩子,顾不上功名、利禄、光宗、耀祖。
四千余纸的古代碑刻,四百余日的考玩爬梳,从字起、沿革到演变,于“备魏”、“取隋”到“卑唐”,摧陷廓清,如拨云雾而见青天,终于得出一个结论:物极必反,天理固然。
于是,他挥舞如椽大笔,一任汹涌而至的思、精辟独到的妙语在《广艺舟双楫》中“井喷”而出:
变者,大也。
(《原书第一》)
人限于其俗,俗各趋于变。
天地江河,无日不变,书其至小者。
(《体变第四》)
故有宋之世,苏(苏轼)、米(米芾)大变唐风,专主意态,此开新党也;端明(蔡襄)笃守唐法,此守旧党也。
而苏米盛而蔡亡,此亦开新胜守旧之证也。
(《卑唐第十二》)
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为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
(《十六宗第十六》)
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
以变为主,则变者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
(《卑唐第十二》)
理论的是书法,关注的是现实,检索的是历史,寄托的是“复古为解放”的思想,影射的是政治,着眼的却是救国。
试问,从古至今,上下几千年,有康有为这样论书的吗?没有。
《广艺舟双楫》一问世,无异于在当时的全国学术界、化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它的震波所及,招致各种指责和异议是可以想象的。
的确,光读这样的字,不要说在“以古为训”的当年,即使在我们能够淡然回首往昔的今日,康有为的理论与见解也有偏激之嫌,甚至不够科学。
这是很容易下,也可以下得很轻巧的一个结论。
但是,后的人最容易忽略和最不容易感触的,却是一个倡风气之先者深隐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世界。
自鸦片战争始,中国割地、赔款、租界、被迫开放通商口岸,丧失了领土权、领海权、铁路开发权、内河运输权,国际形象一落千丈,亡国之恨、切肤之痛、枕戈之耻,我们这些后人怕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同时,也正因为这样一个联系,提升和扩大了康有为的见解和视野,借题发挥,放言高论,将其“托古改制”的变法思想融入其中,赋予这部书论鲜明的政治色彩。
记得鲁迅说过,凡做领导的人,必须勇猛,不然,不易勇往直前。
康有为领导时代潮流,以
勇猛之锐气,成火喷发之势,可谓横绝一世。
勇猛中有点偏激,就该抹杀吗?我持异议。
从书法之小道说开去,再想开去,“可著圣道,可发王制,可洞人理,可穷物变”,“无所往而不进于道也”——康有为说得明明白白。
古人云: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隐于市的康有为,怎么也隐藏不了他那一颗扑扑跳动的爱国救国的心。
晚年的康氏曾经写过这样两句诗:“一事无成人老矣,惟将谈艺握千秋。
”一个风云一时的人物,到了晚年,自觉只有他的书论可以流传后世了,这种清醒,分明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曲的自然流露。
然而,康氏提倡碑学的见解,为他身后的中国书法的发展开拓了一种新的视界和空间,其意义与影响力却是不言而喻的。
思开风气的康有为,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揭开中国近代史“百日维新”的悲壮一幕。
与书法锐意变革的主张一样,这些都将是我们永远的话题。
2、飞落江南水乡的一只蝴蝶
宋宏建
一个清澈如玻璃般的阳光里,懒洋洋从苏州园林的雕花木厢床上爬起的我,仰脸打着哈欠,揉揉睡意阑珊的醉眼,朦胧中看见在水榭逗鱼的丽人中,有一位的纤纤素手轻轻摇过,一只醉卧花丛的蝴蝶便随之一颤,扇动翅膀,从玲珑精致的细纱团扇上翩翩飞起,绕着主人缠缠绵绵顾盼一阵,然后忽忽悠悠,穿过百年的历史烟云,悄悄飞落在京杭大运河畔、太湖东岸的水泊之间……
这,便是江南水乡的千年古镇——同里。
这,便是同里留给我的第
一印象——飞落江南水乡的一只蝴蝶!
因为是古镇,那在香樟树氤氲中摇曳生姿的蝶翅之间,便斑驳陆离出森森的古意。
一街街店铺迎风招展的杏黄色旗帜,热情似火地诱燃着客人的眼眸;一排排蹒跚学步状在水里晃荡的小船,像泡在黄酒里咿咿呀呀洗澡的顽童。
光光滑滑的白石板路,生苔发绿的石砌小桥,老态龙钟的故园旧屋,鬓发苍苍的沉重匾牌,都在诉说着水乡的厚重于大气。
尤其那些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黑瓦白墙下面,只只鸬鹚铁铸一样兀立船头,似乎整天都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小桥,流水,人家”门前那些仨仨俩俩,在慢腾腾喝茶聊天的布衣老者,喷云吐雾出古镇的原始和淳朴。
相传很久以前,浙江一带连年灾荒。
许多人背井离乡到这里,辛勤劳作加上风调雨顺,因而物产丰富,人民安居乐业,便把此地起名“富土”。
隋炀帝即位,由于骄奢淫逸以及南涝北旱,就下旨当地每人增缴税粮三斗。
百姓闻讯焦急万分,镇上一个秀才却眉头一皱计上心,将竖写镇名中的“富”字分开,上去一点,拆田连土,即为“同里”。
结果催粮的钦差到此,百姓哭穷,上岸视察,到处都是“同里”二字,没有一点“富土”的痕迹,只好奏报朝廷,还按原税缴纳。
故清代嘉庆年间,有《同里志》载:“唐初名铜里,宋改为同里,旧名富土,因其名太侈,乃拆田加土为同里”……
曲折狭窄的古巷,宛若蝴蝶颤颤巍巍的触须;川字网状的水路,就是蝴蝶波光粼粼的肌肤。
这块家家临水、户户通舟的“富土”,不仅是历史上有名的鱼米之乡,而且人杰地灵。
自宋到清末年间,先后出过
1名状元、42名进士和93名武举子,加上响当当的名人如南宋诗人叶茵,明代画家王宠,清朝军机大臣桂芬、书画家陆廉夫,辛亥革命著名人物陈去病、教育家金松芩、字家范烟桥、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席王绍鏊、经济学家金国宝等,的确成了蝴蝶身上斑斓多彩的思想、气质光环。
明清建筑,是蝴蝶翅上触手可及的耀眼光斑。
镇志记载,仅1271 ——1911年,镇上就先后建成宅院38处,寺、观、宇47座。
我的灵魂,就是附在蝴蝶翅的光斑之上,穿越玉兰花飘香的崇本堂、嘉荫堂等,最后落足在清光绪年间花了十万两银子建造的退思园里。
任兰生,这位被糊里糊涂革职还乡的园主,带我浏览了园子里朴素典雅的坐春望月书楼、闹红一舸、眠云亭、揽胜阁、琴房等亭台楼榭之后,在他的退思草堂接待了我。
端庄素洁的红木台架,琴瑟余韵绕梁,青花幽幽的高脚瓷瓶,鸡毛掸子肃立。
燃一炷细香,泡一壶香茗,面对漏花窗刻坐定,浓郁的退思之味,便于这曾经“钦赐内阁学士”、“凤颍六泗兵备道”,以及“肃静”、“回避”的四块执事牌间荡漾开。
因史书上说法不一,我不清楚园主到底是贪官还是清官,但我知道他在退思园还没住满两年,就又返回仕途,最后恪尽职守客死他乡。
这样说,让其青史留名的并非业绩,倒是落魄时节孤雨生凉的灵感一绽。
而我与其灵魂撞击的结果,恰恰应验了投鼠忌器的担心。
疑惑和迷惘之中,我感觉木架上那个古雅清高的瓷瓶在不断地摇晃,接着哗啦一声猝然坠落,碎裂出一片令人心疼的凄美。
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思想,历经了轰轰烈烈的热闹,穿越了千疮百孔的伤痛,末了走过
九曲回廊的咀嚼,终于在寂寞的退思之后,渐渐冷却,凝固成为园林中一块坚硬的太湖瘦石——生命如诗,如果在引吭高歌时跑了几句调子,其实更显得真实;人生如棋,即使于切磋琢磨中走了两招臭子,情事所迫也在所难免。
只要我一辈子珍惜了,多彩了,总结了,借鉴了,就算没有白活,不是吗?
恬淡雅宜、纤尘不染的阳光里,美丽的蝴蝶又振动了翅膀。
可我,还感叹着“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的诗句,把心久久攀附在那个江南水乡的古镇同里……
3、读沧海
刘再复
一
我又到海滨了,亲吻着蔚蓝色的海。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迷人的夏天。
我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朦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的蓝色的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
我敞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我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
隐约地,我听到了
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
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我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飞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像星星在浪尖上频频跳动……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曾经背叛过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
我感到身上好像减少了什么,又增加了什么,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伸延,一直伸延到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
我觉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了一片。
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突然象涌上海面的潜流,滚过我们的胸间,使我暗暗地激动。
生活多么美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呵!
我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敞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际的深渊!
二
我读着海。
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10亿年。
10亿年的积累,10亿年的构思,10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和眼泪。
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读尽你的无限内涵呢?
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
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的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涛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身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拼搏的舞台。
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
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你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着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染污你的蔚蓝,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澈。
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不会衰朽的雄奇彩!我终于读到书魂,读到一种比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伟大的奇观。
三
我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
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像一团巨火,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
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
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 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和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我读着我不懂的大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我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
我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3倍地富有。
我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
而今天,这寒荒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
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读着沙地上沐浴着阳光的男人与女人。
我相信,20年后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的和谐世界。
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
我曾经千百次地索思,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长新,为什么能够有这样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魂,而今天,我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健康的,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自由和伟力,体验到丰富和渊深,也体验着我的愚昧、贫乏和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活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去沉淀我的尘埃,去更新我的灵魂!
4、悼夏丐尊先生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
刚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息。
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
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
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
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
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
但料不到如此其速。
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
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
我说:“夏先生再见。
”夏先生好像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
我回头对他发笑。
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
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
能再见了”!
后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遵义、重庆各地。
夏先生始终住在上海。
初年还常通信。
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使他受累。
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
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
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
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是“抱恨终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
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
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
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
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数学等更重。
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
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
音乐;他的诗比国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比英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
”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
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教国。
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科学等,他都懂得。
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
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
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
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
但后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
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
”他听到请愿,也许暗呜叱咤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
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
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
”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
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
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
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
守旧的青年所反对。
他们以为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
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
”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
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
譬如上,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
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
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
”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
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
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
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
学生便嬉皮笑脸,同他亲近。
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
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
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
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
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
夏先生后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教材。
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
从日本回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
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
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
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缘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
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体,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
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
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
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
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
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
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优店,忧国,忧世。
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
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