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释“笑”：从青年到晚年

尬，左右为难，里外顿挫。
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
名门出身、禀赋迥异的
看见的。”②但钱坚执人的快
钱锺书 19 岁考取清华本科
乐不宜单纯得像猪一般植根
后便名满京华，校长青睐，
于物欲之满足，比如“洗一
名师夸耀，其年轻时的两篇随笔 《论快乐》《说笑》
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乐，并
也写得才情飞扬，宛如阳光灿灿在青春脸庞。钱锺
订的 《阿离念弥经》：“百岁之中，夜卧除五十岁，
庄”；《左传》 襄公三十一年北宫文子论君子云：“有
为婴儿时除十岁，病时除十岁，管忧家事及余事除
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
二十岁。人寿百岁，才得十岁乐耳。” 钱按，“与



《列子》 语尤类” 。
《管锥编》 更在意孔子怎样面对如上“形象设
议 （时钱 22 岁）。其理由是“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
皇的第一悬疑，即人追求有品位的快乐迥异于“快
自由得、无拘无束得像天空之闪电。钱说：“笑的确
嫁接到距今近 2500 年 《列子·杨朱篇》 的“贵身
⑥
表情，从眼睛泛到口角边” ，此即纯属个体即兴，
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
乐的猪”缘由何在？《管锥编》 竟将此青春悬疑之芽
毒，有谈笑自若的人。……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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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随笔
乐观”；或“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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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种脾气，绝不能标
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⑨
④
来，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 。
钱按，“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
何说“突梯”即“滑稽”？第二，为何说“去级泯
面，《阳货》 亦记孔子“莞尔而笑”，于子游有“前
等”之“滑稽”，是旨在消解宗法“名教”对个体人
言戏之耳”之谑；《宪问》 复载人传公叔文子“不言
格独立的心理束缚？
不笑”，孔子以为疑。
那么，名教之“名”与 《管锥编》 所强调、君
孔子为何“疑”公叔文子“不笑不言”未必可
华 《情诗》：“居欢愒夜促，在戚怨宵长”；刘禹锡
惠”），古贤早已警示“其弊必至于末伪” （东晋
《问大钧赋》：“望所未至，谓予舒舒；欲其久留，谓
隐士戴逵 《放达为非道论》）。“伪”即装模作样：
我瞥如”；王建 《将归故山留别杜侍御》：“沉沉百忧
公共场合人模人样；私下场合鸡模狗样。大凡“名
中，一日如一生”；《竹庄诗话》 卷一八引许彦国
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但又须有分寸，讲
要点四，幽默不宜被提倡为社会 （群体） 选
“彼曲学枉道以致富贵，甚至败名失节以保首领，皆
项，否则“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
冥契于不‘累实’之旨，谓为 《列子》 之教外别传
le vivant）。”
⑦
⑧
身就可笑” 。钱这般比较幽默有“真—伪”之别：
交至。……主操名利之柄。’守‘名器’，争‘名义’、
言，熟门熟路得如数家珍：比如 《北齐书·恩倖
区‘名分’，设‘名位’，倡‘名节’，一以贯之，曰
传》 和士开所谓“即是一日快活抵千年”；又如仲长
‘名教’而已矣。”
统 《昌言·理乱篇》：“夫乱世长而化世短”；再如张
亦正缘于名教之“名”植根于“利”（今谓“实
上述四点所贯穿的释“笑”青春版之特点，若
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
曰满是咄咄逼人的才子英气；那么，《管锥编》 释
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一贯抱这种
“笑”之晚年版则如老骥伏枥，但又巨匠肝胆沛然而
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
未逊岁月，其差别仅在晚年版愈发沉潜若渊，大凡
但就述学语式而言，则 《管锥编》 是将著者早年释
笑纯属个体即兴，不宜被社会提倡，而幽默似已在
“笑”的青翠嫩芽嫁接到苍苔斑驳的国故老根上了，
被提倡。听得出此话中有话，钱年轻时对林语堂
1932 年主编 《论语》《宇宙风》 提倡“幽默”颇有异
反倒长得愈发气象苍郁，横空蔽地。
首先，针对青年版释“笑”本当蕴涵、有待发
子过得飞快，所谓“欢娱嫌夜短”；相反“一到困苦
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
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所谓
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
“度日如年”，故钱读到 《西游记》 那句话“天上一
人，一箪食，一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
日，下界一年”，会感慨这八字其实折射出某种人类
“笑”本当蕴有、亦待发皇的第二悬疑，《管锥编》
教 （“以名为教”） 的功利实质说到骨子里了。“名
教”方程式即此：你想从现行体制觅得功名利么？
你务必先将“人所以为人”的独立、自由、尊严让
渡给体制。如此“以名为教”“教化天下”，何愁天
下英士不被体制收罗网中呢？
《管锥编》 一针见血：“盖‘正名’乃为政之常
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
不限于身体，‘性’不尽为形骸” 。既然言及“人
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
所以为人”这一根本，就不必规避“人是会害羞的
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
动物”这一道德原点。故大凡君子或很想当君子的
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
个大傻子？”“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
深读者皆可从这古雅文言中隐约耳闻某种时断时
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⑤。
续 、 若 有 若 无 、 懑 雷 般 的 “ 大 音 希 声 ”。 若 就 释
要点三，着意于“幽默与笑”之关系，幽默可
“笑”的意蕴而言，晚年版与青年版无疑血脉归一；
用笑来表现，然笑未必等同幽默。两者之差别，是
子“贵身”须在乎的“人将谓我何”之“名”，有区
取？《管锥编》 巧妙地让韩愈来代言。钱认为韩愈颇
别么？区别有三。其一，君子之“名”全系道德主
解孔子之旨，韩愈 《重答张籍书》 云：“昔子夫子犹
体的自由选择、自励自律；名教之“名”，则是宗法
有所戏；《诗》 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秩序从外部加诸于个体的“角色”名分。其二，君
计”：一方面 《论语·学而》 记孔子曰：“君子不重
或许，青春版释“笑”最亟待 《管锥编》 发皇
则不威”，《尧曰》 记孔子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
的第三悬疑，是征答“不亵不笑”何谓？而欲探究
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述而》 奖孔子之容止，
“不亵不笑”之本意，又须先做如下两题：第一，为
亦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但另方
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
枝）。要害是在钱并不服膺 《孟子》 所谓“杨朱为
笑。假如有一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
我”，以及 《淮南子，那只能算下
形，杨子之所立也”之千古定论；相反，钱认为：
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幽默是不能大
“身体为‘我’之质，形骸为‘性’之本，然而‘我’
人，“苟疾苦而不至危殆，贫乏而未及冻馁，险急而
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
尚非朝不保夕，乃至出息不保还息，则所‘全’之
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
‘性’、所‘为’之‘我’，必超溢形骸身体，而‘名’
我们自己有幽默。
其首务也”。诚然，此“‘名’非必令闻广誉、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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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众眼中不失人的模样；痞子则几不在乎自己在
三，君子之“名”对主体身心之价值召唤，唯求心
公众眼中的猴模狗样。这就迹近流氓的“无家无业无
安，无愧无怍地俯仰天地，坦荡一生，昭若日月；
操守”。简言之，在钱看来，一个君子若真“贵身”，
名教之“名”则是由体制化奖罚来驱动，无非“买
除“爱身惜生之外而复好‘名’（approbativeness），此
味。事情正如此。
钱说，一俟“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人类
文化又进一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
青年钱锺书 （以下简称“钱”） 释“快乐与
笑”，要点有四。
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一样重要，公理发现以
后，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
要点一，“快乐”即“快活”，愉悦让人觉得日
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
要么“或明或暗”。
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难
度。”①
人作为价值动物，又以
表情 （脸色、眼神） 来流露
要点二，人的快乐蕴涵
心绪或心境。“笑”是表征
精神性即价值性，以此与
他体味快乐；“哭”是宣泄
“快乐的猪”划出异质边
内心苦痛；“哭笑不得”“啼
界 。“ 猪 是 否 能 快 乐 得 像
笑皆非”则标识其心理尴
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
同样将此疑惑之芽嫁接到古籍之树，让古贤来回
事、立法之先务，特可名非常名耳。名虽虚乎，却
答。其聚焦点，当在人类比其他动物更珍惜每一个
有实用而着实效，治国化俗，资以为利。《商君书·
体生命的存在质量，因为热爱生命，故苦人生短
算地》：‘夫治国者，能尽地大而致民死者，名与利
促。《管锥编》 辑集历代诗贤在此案留下的金句格
论”古树上了。
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
《列子》 借讬杨朱，说了好多上古哲贤对个体生
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
命价值的终极关怀，重点有两。一曰“贵以身为天
为一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
下”，普天下没有比鲜活的个体生命更珍贵了，若
默，一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
“左手揽天下之图书，右手刭其喉，虽愚夫不为”⑩ 。
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
二曰人欲活得快乐，除却“丰屋、美服、厚味、姣
《笑论》（Le Rire） 说，一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情变
色”，还须享有名声，“令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
成呆板，生动的举止化作机械式 （Le mécanique s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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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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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钺也，即‘人将谓我何’而已”。
子之“名”是主体对自身日常行为的自觉导向，除
这就启示后学，能有效区别“君子—痞子”的
却内在良知，不顺从体外权威意志来诱迫自我“何
道德界限，最重要的一条是在：君子务必在乎自己
者须为”“何者不为”；名教之“名”当相反。其
教”教材无不注重“形象设计”：比如 《礼记·表
《长夜吟》：“南邻灯火冷，三起愁夜永；北邻歌未
记》“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惮也，言足信也”；《王
终，已经初日红。不知昼夜谁主管，一种春宵有长
藻》“君子之容舒迟：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



短。” 最极而言之者，莫过于 《管锥编》 卷五所补
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
《记》 云 ：‘ 张 而 不 弛 ， 文 武 不 能 也 ’。 恶 害 于 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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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仿佛害病的
柔柔的脸部线条描出的青春微笑纵然灿若夏花，阔
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
别卅年后再凝眸，不免染上沧桑。依此再去体悟黑
和阳光都是好的东西。快乐时的你，一定心无愧
格尔的箴言，说一个青年人对某成语的语义解读即
怍”③。
使不错，总不如饱经风霜者能从中嚼出更广袤的意
卖”，“学得文与武，贷于帝王家”这十字，已将名
人 之 大 异 乎 禽 兽 者 也 （the differentia of man par
excellence） ” 。《管锥编》 依此在人类“有品位的



快乐”与“快乐的猪”之间划了一道界线。
假定猪自有“猪的快乐”，然猪肯定不像人那般
在意“有品位的快乐”，这又为何？这拟是青春版释
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
究度，切忌走向反面，千万不宜因“守名而累实”；
可矣”。
但症结还在于，当钱将“有品位的快乐”这一
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
青春嫩芽嫁接到国故老根上时，竟刺激 《管锥编》
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一个人和他
对古老“贵身论”萌生了新见解 （宛如嫩芽抽出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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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释“笑”：从青年到晚年
夏中义
无论自觉与否，每个人
想象：“天上比人间舒服欢
都依据其内在尺度来体认自
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
己活得怎样。差别仅在体认
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从
程 度 ： 要 么 “ 或 深 或 浅 ”；
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
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
书晚年撰 《管锥编》 释“不亵不笑”也带“笑”字
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
（时 62—65 岁），则与青年时释“笑”，同中有异，其
味不薄。
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
快，像将离别时的筵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
乍看这是“朝花夕拾”。细读则不尽然，一朵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