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路遥的文学

久违了，路遥的文学
15年前，作家路遥猝然倒在了生命的青春门槛之外，英年42岁。

他是一位因为写作而被累死的作家，当时，这样一个理由，对很多人接受起来毫不困难，而今同样是这个理由，经历了世事流转，忽然变得多么不可思议！为写作而死――路遥，他使写作成为了一种信念，他和我们这个时代平庸的和功利的写作者，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路遥的名字就像他的人格和作品一样，浓缩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认真、坦诚、实在和庄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在今天，阅读路遥的文字，让人顿然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新鲜之感。

这种新鲜感来自于何处？
路遥敏感于历史内部强劲的真实，被一种渴望探进的迷思所驱使，他的笔触往往戳住时代前端最具倾
向性的深刻矛盾。

高加林，一个有文化的农村青年，一个试图改变人生命运的挣扎者，一个城市和乡村两种文化环境都不收留的尴尬的生命个体，他的形象存在像一个问号，矗立在改革开放初的社会舞台上。

由于高加林形象的丰富性，对于这个新生的复杂形象主体，作家路遥从创作《人生》到改编原作，对于高加林形象的情感命名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

出于善良的本心和对道德人格的完美强调，路遥把同情给了情感变故的被动一方，把谴责给了主动一方，在文字表述上，由于爱惜巧珍，而伤害了高加林。

《人生》在文学剧本阶段，还保留着一句道德判断――巧珍与高加林分手，高加林哭倒在雪地上，剧本把他形容为一堆肮脏的垃圾。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认识的提升，人们战胜了好与坏二元对立的思维分辨模式，整个时代终于读出了路遥刻画的高加林形象所散
发出的历史正当性。

到了电影阶段，在“物质现实”的复原下，附加在高加林身上的道德印记完全排除了。

某种意义上，高加林形象本身比作家路遥领先一步抵达了历史真实的高度，路遥是坦诚的，他一方面忠实于他所描绘的历史真实，让它显现出本来的高度，另一方面，他又毫不隐讳自己的情感意识和道德判断，尽管在这份情感态度里包含了保守的温情色彩。

如今底层文学呈现汹涌之势，作家不约而同把焦点对准城市农民工，这时，我们会想到吗？路遥的三卷本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就书写了底层群体，并贡献了一个农民工群体中的先驱典型――孙少平。

孙少平的形象是《人生》中高加林的形象新的有力的支撑，也许路遥意识到了他在《人生》中没有完成一个作家的整体责任，他留下了一段残缺的美、一个人物的彷徨影子，而忘记了给
人物提供一个奋力行进的精神支点，他要在这部新作中，补上另一半，使之成为一团炽热燃烧的太阳之火。

作家要为他所塑造的形象负责，让他的文学回眸，留下康健、乐观、积极的一瞥。

于是，路遥的底层文学和他的笔下景观，打开了一个通往大写的人的境界，路遥把中国的孙少平与希腊男子雕像和雨果《悲惨世界》中力大无穷而又仁爱无比的冉?阿让加以参照，混合塑造。

人类共同的境遇出现了，饥饿、劳累、困顿、无处安身，路遥在描述这些低迷的苦境的同时，没有让人忘却自尊、高尚、隐忍，这些经过文明加固的素质，从劳动者卑贱的身体里顽强地发出更高一级的指令，叫人在什么时刻行动，在什么时刻停止。

孙少平在黄原受到一个同乡包工头的庇护，找到一个活计，但是当他得知这个包工头利用给人饭碗的优势，欺凌一个未成年女孩的时候，
他狠狠教训了包工头，并拿出身上的血汗钱，帮助女孩脱离魔爪。

他的心灵获得了平衡，尽管为此再度赤手空拳混迹于劳动力市场，继续等待遥遥无期的新的“就业岗位”。

在炼狱中体验，却不在炼狱中沉沦，孙少平在工地未完成的建筑里，靠着一豆烛光，阅读文学名著，如饥似渴地获取理想的精神资源。

苦难，光明，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对比强烈的人生色调，使卑贱者前行，所以，凡是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由衷发出相似的感叹：这是一部为世间逆境者而写就的书。

与时下的文学冷叙述不同，路遥是一种“热”叙述，他的文字充满了一个世俗哲人的体温和热度。

他与他笔下的人物身心合一，他像赤诚的长兄，扳着指头，历数苦打苦拼的弟弟们的日子，叙述着华夏民族正在发生的波澜壮阔的新的时代故事。

路遥让文学发挥着如今罕见的教化功能。

他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写给青年人阅读的人生教科书。

上个世纪80年代的文学青年，谁会忘记《人生》给他们的身心烙下的深深印记？路遥在文学之外，也没有忘记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发出谨慎的叮咛，在小说的题记中援引另一位老作家的一句话：人生关键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在人年轻的时候。

后面是发人深省的长长的一串省略号。

这和上世纪80年代后期风生水起的实验小说的题记有着很大的不同，你可能认为，这保守的大实话，毫无浪漫玄奥的诗意可言，但你不能嘲弄里面包含的一片动人的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