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尘埃落定》的声音叙事

合集下载
  1.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2.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3.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收稿日期:2019-01-15
作者简介:刘成勇(1973- ),男,河南潢川人,周口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当代长篇小说广播传播研究”(19FZWB007)
阿来曾对《尘埃落定》的命名做出过解释:“巨大的尘埃落下很快,有点像一个交响乐队,随着一个统一的休止符,指挥一个有力的收束的手势,戛
然而止。


[1]236
在这一声音意象统摄下,小说以画眉的声声鸣叫作为开篇,以“尘埃落定”后的寂静无声收束全文,其间自然和人为的种种声响此起彼伏:民歌、宗教器乐、枪炮声、民众欢呼声、留声机声……各种声音混杂交错,喧嚣沉寂错落有致,舒缓张弛富有节律。

由此来看,《尘埃落定》是一个典型的声音文本。

近年来,在文化研究视域下,学界对“声音”及其文化内涵给予了高度关注。

在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声音从来不是独立于文化的客观存在,而是文化的产物,在民众启蒙、政治教化、社会发展、文化传承等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乃至于人的自身建构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以人类生活为书写对象的
文学作品自然也有着种种对于自然的和人为的声音
的摹写。

当然,文学作品中的声音不仅仅是对作为物理实在的原声的简单模仿,也不仅仅是作为图像的音响背景存在,而是与主题表达、情感抒发、文本结构和美学风格有机融合在一起,同时也牵连并影响着文化、权力、身份的生产与再生产。

对于声音的研究,“其目的是把看不见摸不着的声音附着在其‘栖居’的具体的自然、技术,和文化空间里,
来对声音的构成、形态、历史进行文化分析”
[2]。

国外学者对声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化、社会、生态等领域,国内则有以王敦为代表的听觉文化研究、以周志强为代表的声音政治研究、以傅修延为代表的声音叙事研究、以曾军为代表的声音文化研究等几个卓有成效的研究方向。

在图像至上的时代,重新聆听声音及声音中蕴含的人文精神,也就是重新规划人与其所处环境之间关系的开始。

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 35 卷 第 5 期
双 月 刊 2019 年 9 月出版
阿来《尘埃落定》的声音叙事
刘成勇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摘 要:《尘埃落定》是一个典型的声音文本。

小说以画眉声开篇,起到了“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从发生学角度而言,声音的先行出场还有建构文本世界、客观存在、主体自我的本源性意义。

麦其土地上的声音景观体现出和谐的一面,同时也体现出与权力之间的互文性关系。

声音的变化既表征着麦其土地的历史和文化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也参与到这一变化过程中。

因此,重听文学作品中的声音,探究其如何参与文本叙事和历史叙事,有着人类文化和文学研究自我纠偏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尘埃落定》;声音;文本叙事;历史叙事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359(2019)05-0078-09
以《尘埃落定》而言,声音不仅仅具有美学意义上的修辞效果,同时还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

本文将以学界关于声音的研究成果为基础,探究在《尘埃落定》这部小说中声音之于文本叙事和历史叙事的重要意义,考察声音与身份认同、权力更迭、民族国家建构之间细微而隐秘的本质关联。

一、画眉声:“先声夺人”与声音的本源性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

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股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这是《尘埃落定》的开篇:画眉婉转自在的鸣叫、手指轻叩铜盆的响声和盆中牛奶鼓荡起的嗡嗡回声为文本定下了轻巧灵动的调子,营造了诗意氛围。

以声音开启故事,无疑有一种“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加拿大籍声音理论家谢弗等在许多国家开展过的试验显示,在要求听众找出他们身处的环境中最令人愉快的声音时,鸟鸣声通常位列前茅:“自然界中再没有其他声音能像鸟类声音那样亲切地唤醒人们的联想。

”谢弗曾谈到鸟鸣的文化意义,认为在《伏尔桑斯传奇》中,当西格德杀死恐龙并品尝了它的血液后,突然理解了鸟类的语言——这是所有文学和神话故事中最精美的场景![3]29《尘埃落定》的开头大概也能与这一精美场景相媲美——学者卢一萍在采访阿来时认为,《尘埃落定》的开头“有点神启的意味”[4]。

在谢弗看来,任何区域都有其特有的鸟鸣声,这种声音和本地方言土语一样成为该区域的基调,而基调能够影响到人们的行为方式和生活节奏。

[3]31-48在画眉声声中,土司土地上的生活大幕缓缓拉开:母亲优雅地洗手、梳妆、打扮。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聆听房间内外的种种声音,思绪游荡在回忆和联想之间。

侍女卓玛小心地侍候着母亲,奶娘德钦莫措哄着“我”穿衣起床,家奴的崽子们追打着画眉,跛子管家汇报着无关紧要或并非急切的大大小小的杂事……也许,从土司在这块土地上出现开始,这样的生活内容就几乎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循环往复。

文学作品中,声音的先行出场不仅仅是定调子,还提供了时间、节令、主体所处位置、周边环境以及人物的精神状态、心情心境等相关信息。

而在《尘埃落定》中,声音的先行还突出了其与视觉比较而言的优先性。

与声音的丰富多样相比,《尘埃落定》在视觉内容方面显得单调沉闷,不仅自然景观和建筑物多以黑白为底色,如阳光、积雪、河水、房间、牢房等,而且缺少视觉动态,如空旷而宽广的河滩、旷野上平整的麦地、厚重的官寨石墙、宽大的楼房平台、麦其土司阴暗的卧室、尔依家的刑具室和存放死人衣服的阁楼等,似乎亘古不变。

再有,那些不属于麦其领地的视觉意象则显得生硬、僵化、丑陋、可怖。

照片是进入麦其领地的最有代表性的视觉意象,但却毫无视觉美感可言。

在麦其家的第一张照片上,生气勃勃的父亲和母亲显得“那么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将很快消失的人物”。

叔叔寄过来的照片上,飞机停在“一大片不长草的平地上”,显得了无生气。

照片上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很难“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

尔依被照片底片上的显影吓得“屁滚尿流”,茸贡土司被照相时则是“一脸惊恐的表情”。

在“我”的眼中,土司领地的“景色苍翠而缺少变化,就像从来就没有四季变迁,夏天在这片旷野上已经两三百年了”。

是声音为麦其土地增添了现场活力,使场景富有韵律和生气。

有声音的地方,就有生命的在场。

比如迎接黄特派员的仪式、打败汪波土司之后的庆祝篝火、罂粟花战争中的神巫之战、“我”从边境回到官寨时民众的欢呼等。

与这些集体性的“高音”相比,日常中的“低音”更能体现出生活质感。

比如塔娜起床时的声响:
屋子里响起塔娜披衣起床的声音,绸子摩擦肌肤的声音,赤着脚踩在地毯上的声音。

象牙梳子滑过头发的咳咳声响起时,塔娜又开始歌唱了。

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唱歌。

小说还使用了大量丰富多样的拟声词,同视觉一起塑造了鲜活生动的场景,起到了类似于现场“直播”的感知效果。

如果没有声音伴随,视觉意象则会变得支离破碎,缺乏逻辑感。

在与汪波土司的战争中,“我”
阿来《尘埃落定》的声音叙事
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远处的战场状况:“我看见我们的人猫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丛中跳跃。

他们手中的枪不时冒出一蓬蓬青烟。

”“一个,又是一个,栽倒时,他们都摇一摇手,然后,张开嘴去啃地上的泥巴。

这两个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

这时,有一个家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失去了战场上特有的声音,整个画面显得荒诞、怪异、滑稽。

战场上的人如同木偶般,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主宰,战争的残酷性也就无由表现。

与画眉声同样值得关注的,是躺在床上作为聆听者的“我”。

当然,在那个下雪的早晨,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画眉声,比如说“我”的奶娘。

但她首先是“看”到画眉——“你看,画眉下山来了”,然后才是“听”到画眉的声音。

但奶娘的听和“我”的听不一样,而是对画眉声进行了实用性解读:“听,它们在叫你们这些娃娃去和它们玩耍。

”而“我”则不一样,听到的是画眉声的“婉转嘹亮”。

是画眉声的音高和节奏引起了刚刚睡醒的“我”的注意,然后“我”包裹在这种声音之中,如此而已。

这是一种现象学的聆听,是对画眉的音高、音色、音长等声音能指的感知,而不去赋予画眉声以意义所指。

这样的聆听方式使“我”既不同于奶娘的功利性倾听,也不同于传统文人对声音的审美化倾听。

这也就不难理解,一方面画眉声使“我”产生愉悦感,另一方面“我”在起床之后又可以带领小奴隶捕捉画眉并烧烤吃掉,之后还可以听到它们在肚子里拍打翅膀的声音。

但这并不表明“我”就是一个自然的快乐的人,而是恰恰相反。

柄谷行人在谈到现代文学风景之发现时认为:“风景是和孤独的内心状态紧密联接在一起的。

”[5]15《尘埃落定》中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人,一个类似于柄谷行人所说的“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5]15。

与小说中其他人物相比,对世俗人等看重的权力、性、财富,“我”没有攫取、占有的欲望和行动。

大部分时间,“我”是沉浸在“我”的内心世界中。

但也因此,“我”被世俗眼光看作一个傻子,一个不能与人正常交流的人:只要张嘴说话,要么不合时宜,要么词不达意,要么答非所问,总是让听者莫名其妙。

“我”无视外部世界,外部世界也无视于“我”。

这是一种存在主义意义上的绝对的孤独,这种孤独反而使“我”的听觉丰富而敏感、异于常人。

在“我”听来,枪声“清脆”“欢快”,地震的声音像春雷一样,碉楼一角的倒塌如瀑布般。

“我”可以听到内心的声音:“我在哪里?”“我是谁?”不仅如此,“我”还能听到历史的声音:土司命运的过去和未来。

王小盾认为“听”有三个层次:“听之以耳”,为愚人之听,仅接触事物表面;“听之以心”,为聪人之听,可接触事物本质;“听之以气”,为圣人之听,用察气之法来掌握天地万物之数理。

[6]傻子之“听”即在如上三个层次展开,而其形象之所以“大智若愚”大概也本乎于此。

在一篇文章中,阿来强调了开头的重要性:“任何一部成功或失败的作品,当第一个字出现,当几个字连缀成词,当几个词延展为句,意绪的空间开始敞开,意图的指向还很隐约,画一个句号,敲一下回车键,一个调子就已经定下了。

……调子决定了节奏,节奏又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小说展开的方式,不管是情节的演化还是意绪的扩散。

”[7]阿来有此认识,也许来自写作《尘埃落定》时的感受。

据他回忆:“我坐在窗前,面对这不远处山坡上一片嫩绿的白桦林,听见从村子里传来的杜鹃啼鸣声……我打开电脑,多年来在对地方史的关注中积累起来的点点滴滴,忽然在那一刻呈现出一种隐约而又生机勃勃、含义丰富的面貌。

于是,《尘埃落定》的第一行字便落在屏幕上了。

”[8]223对这个偶然得来的开头,阿来激动地认为:“一出大戏的舞台已经搭好,形形色色的人物开始等待粉墨登场。

”[9]476
从发生学角度而言,是声音创造了文本世界。

就故事层面而言,声音还创造了客观世界和主体世界。

按照小说中创世神话的说法,神人说声“哈”,就有了虚空、水、火和尘埃,有了人类生存其中的客观世界。

在接触到卓玛的身体后,“我”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

这声“哈”是不承载任何意义的单纯语音,是从身体内部发出同时又回到身体内部的感性信息。

这个无规则的声音是一个空洞的能指,不指望外界的回应。

它表征着此时此地的生命的本然状态,以超语义的方式传递着主体前所未有的生命体验。

从这一声“哈”中,自我惊喜地听到了生命的存在,生命意识从懵懂中显影,身份认同由此开始。

同样的,在和侍女塔娜性爱之后,从浑厚的声音中“我”也听到了自己的成长。

刘成勇
“我”是先“听”到自己的声音,多年之后才在河水的倒影中看见自我形象。

宇文所安认为:“声音从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声音属于某个人,标志着个人的身份并印上他的特性。

声音常常有一个名字和一张脸,而且当声音变得熟悉,聆听它,可以把我们带回到与这个人经历的沉默过往。

”[10]67如上所述,在主体建构和自我身份认同中,声音具有了本源性意义。

二、土司领地上的声音景观
几声角号,一股黄尘,我们的马队就冲出去了。

然后是一队手捧哈达的百姓,其中有几位声音高亢的歌手。

然后是一群手持海螺与唢呐的和尚。

……我们听到了排枪声,那是马队放的,具有礼炮的性质。

再后来是老百姓的歌声。

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唢呐响起的时候,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

在画眉声声鸣叫的序曲之后,土司世界的交响乐很快奏出第一个高潮。

在迎接黄特派员的仪式上,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衬托出这块土地上最有权力的土司的威仪以及对远来贵客的尊重。

歌声、海螺声、唢呐声、礼炮声、排枪声这些民间的和宗教的声音符号构成了麦其土地上特有的声音景观。

“声音景观”(Soundscape)是谢弗提出的概念,最开始主要指的是前工业时代自然环境中的声音组合。

随着这一概念在不同领域的使用,其内涵也处于不断的变动中。

但不管怎样,其提出者谢弗始终从声音的角度关注人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体现出构建和谐、平衡的声音生态学的努力。

声音和谐是生态平衡的重要因子。

《乐记》中言:“乐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

”[11]123“和”的本义即是不同声音的协调相应,之后引申指自然万物之间的有机统一。

《乐记》对声音在生态中的作用多有论述,天地和合、万物化育、政通人和都与声音相关。

声音和谐,意味着自然万物融洽共生,可以“移风易俗,天下皆宁”。

[11]138声音不和,则会扰乱自然万物的秩序。

艾略特《荒原》中声音的死寂和乖违反映了西方现代社会文明的荒凉,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中“呼啸”这一声音意象也体现了“山庄”秩序的错乱。

土司部族声景和而不同,庄重的宗教器乐和活泼自由的民歌,还有高亢凌厉的角号、排枪声,尽管它们承担着不同的文化功能,归属于不同的意识形态,但却能彼此间毫不冲突地交融在一起,体现出自然与人文的欣然和顺。

声音并不是一种客观的空气震动的物理现象,而是经由主体感知后的文化之物。

就在这一过程中,声音被赋予社会和文化意义,积淀为类似原型的声音意象。

对于不了解这些意象文化底蕴的人来说,它们仅只是客观的物理声音——就像黄特派员在欢迎仪式上并不能感受到声音背后的庄重——甚至听到喇嘛们的舞乐还有些疲倦,而是沉浸于自己的诗作中。

但对于本地人来说,则有着情感归属和身份认同的双重功能。

声音与土司土地上的人们历史性的交互影响,形成了稳定的文化、信仰、知识体系,不仅切分出独特的地理空间,也建构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

这些和生存场域联结在一起的声音使土司领地的人们成为有着共同价值趋向的文化体。

他们在声音的感召下敞开自我,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心理距离。

这种状态就像保罗·莱文森所说:“按照过去的‘声觉’方式,我们对世界的感觉是同步完成的,我们把周围的整个世界作为一个整体,觉得我们自己和世界互相渗透,世界是我们的延伸,我们也是世界的延伸。

”[12]7
以声音为纽带,每个人都成为共在的存在,声音也成为共同意志的符号。

就像书记官翁波意西所说:“老百姓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念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回家”和“奇迹”两小节写“我”从边境回到了官寨,“我”一路所听皆是民众的欢呼声,在“没有舌头的人说话了”之后升至高潮:“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人群里爆发出来。

我高高在上,在人头组成的海洋上,在声音的汹涌波涛中飘荡。

”从这欢呼声中,书记官翁波意西听出了“我”在民众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他顺应天意/民意,向“我”提出了取麦其土司而代之的建议。

其实不仅仅是书记官,官寨中的人也都从欢呼声中听出了土司权力即将变更的意味。

回到官寨之后,母亲劝“我”回到边界,只有在那里才可以避免权力的加害。

麦其土司也语调郑重地向“我”——还有麦其土司家里的人宣告:“我的领地没有一分
阿来《尘埃落定》的声音叙事
为二,土司才是这块土地上真正的主。

”自此之后,麦其土司再没有将“我”当作傻子,而是看作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对手。

从民众对儿子的欢呼声中,麦其土司听出了权力即将颠覆的危险,充满了对儿子所拥有的强大力量的戒惧和自己即将失去权力的惶恐。

《乐记》中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11]109在上下阶层缺少文字交流的部族,声音是反映民众心声、情感、好恶的主要信息通道,统治阶层也通过声音观民风、知民俗、晓民意。

小说中写了十多首民歌,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
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
国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济噶活佛的藏书中记录有这首歌谣。

注释表明,只要这首歌出现,要么瘟疫流行经年,要么中原王朝倾覆,要么雪域之地某教派因失去扶持而衰落。

这样一首失传已久的古老的歌谣,却突然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复活。

从这首歌中,济噶活佛听出了“大祸降临”的不祥之兆,赶紧去找麦其土司,告诉他将要发生不好的事情。

既然声音如此重要,权力自然也要通过种种方式对声音进行控制和规训。

孔子批评季平子:“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因为“八佾”只有周天子才能用,身为大夫的季平子用了,显然是对权力的僭越。

在法国历史上,钟声发布信息或命令,代表着权力和威信,而对钟声的控制也成为19世纪法国各种权力争斗的中心。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希特勒利用广播激发德国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罗斯福通过广播发表著名的“炉边谈话”都起到了很好的宣传鼓动作用,这表明广播作为“国家的话筒”的意识形态性。

权力和声音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呢?一般认为,声音具有包容性,这是声音民主性的表现。

但这并不能掩盖声音专制的一面——在声源处规定了谁在发出声音、怎样发出声音、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达到什么样的听觉效果,等等。

因此,对声源的控制就成为权力运作的起点。

麦其土地上最强大的声音自然来自麦其官寨,因为官寨占据了麦其领地上最好的地势,而一次次声音事件在官寨前的上演,表明这里是土司权力的源头。

麦其土司的官寨居于领地的中央,下面河滩上有几十座石头寨子,在石头寨子之外还有三百多个寨子。

这种空间格局非常类似于福柯关于环形监狱的描述:中心是一座瞭望塔,四周是被分成许多小囚室的环形建筑。

福柯认为,以监狱、学校为代表的这种全景敞视建筑“是一种在空间中安置(implantation)肉体、根据相互关系分布人员、按等级体系组织人员、安排权力的中心点和渠道、确定权力干预的手段与方式的样板”[13]231。

但福柯主要是从视觉角度谈论现代权力的运作机制,显然不太适合对麦其土司的领地进行分析——麦其土司的权力空间远远超过了视力所及的范围,“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

如此一来,以听觉取代视觉毫无疑问是前工业时代最好的权力实施方式。

罗兰·巴特在对宗教性的“听”这一行为进行阐释时指出:“新教的教堂仅仅是一种听的场所,……演讲台安排在了教堂的中央(在耶稣会建筑物里),同时使那些忠实的信徒成了一种话语的‘听者’。

”[14]255-256这种声音空间就像演讲台上的牧师宣讲教义、舞台上的演员说着台词、王座上的帝王发布命令,信徒、观众和大臣只有“听”的义务,既不能对等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也不能决定自己“听到”什么或“不听到”什么。

权力通过声音宣示了自己的权威和专制,就像官寨传出的声音一样:“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路。

”锣声本是麦其土地上常见的乐器声,但因为是从官寨发出,也就成了权力的化身。

在机械复制技术出现之前,声源和声音边界之间是一种差序格局,可以使权力由上至下层层传递。

河滩上石头寨子里的“科巴”把官寨的声音传递到麦其土司领地的各个角落,权力意志也随之四处弥散。

但声音的流动性总是使声源处于不断变动之中,权力中心也随之发生变化。

当留声机吱吱嘎嘎的歌声让土司们流连忘返时,新的权力中心在边境市场蘖生成型。

相比之下,麦其官寨则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在经过种植鸦片的疯狂和历史上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饥荒后”,“像产后的妇人一样松弛
刘成勇
下来,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去了”。

因为感受到了声音的威胁,权力总是左右着声音的生产和消费,甚至以暴力的方式对声音进行压制,比如两次割掉翁波意西的舌头。

但问题是,声音与权力之间的关系不同于福柯所说的“看/被看”的权力情境。

声音双向的传播特性使其与权力之间构成互文性关系,故而声音既可以成为权力的化身,又可以反噬权力。

就像法国政论家阿达利所言:“音乐是宗教和政治权力的一种表征,它意味着秩序,但同时也预示了颠覆。

”[15]14所以,声音也会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对权力的抗拒。

拉雪巴土司的饥民聚集在边境的堡垒前,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粮食:“那种很多人聚在一起而形成的沉默不是一般的寂静,可以使人感到它巨大的压力。

”最终,“这些人用比天下所有力量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绝望的力量把我制服了。

”在第二次割掉翁波意西的舌头的时候,广场上围观的人群齐齐地发出了叹息声:“呵……!”这低沉的一声叹息让麦其土司都感到“好像大地都摇动了”。

割掉了舌头的翁波意西竟然还能说话,尽管这声音很微弱,却远比百姓的欢呼声更让权力恐惧。

当父亲和三太太、“我”哥哥和“我”妻子光着身子出现在广场上,“大群的人在下面叫道:‘呵……!’像是地震来到前大地内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但又叫人感到它无比的力量”。

这低沉的声音和“尘埃落定”之后的无声一样,充满了对那些坚不可摧的、不可一世的权力的蔑视、嘲讽和否定。

三、声音博弈与文化转型
他挥挥手,几十个衣帽整齐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当土司走到太太身边时,只听唰一声响,他们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

这是在迎接仪式上,黄特派员带来的士兵的脚步声和敬礼声。

“咔咔”和“唰”这两个拟声词表明了声音的一致与短促,在本地悠远、绵长、浑厚的声音——高亢的民歌声、悠远的海螺声、欢快的唢呐声、哗啦的下跪声、呜呜哇哇的鼓乐声等的映衬中,这些整齐划一却又单调的声音显得突兀、僵硬。

自此之后,外来的声音不断进入麦其土司的领地。

汉人们带来了枪声、炮声和唱机声,英国的查尔斯和拉萨来的翁波意西带来了自鸣钟以及声音的符号——文字。

而在此之前,麦其土司家已经有了电话、收音机等,它们以视觉化的方式显示着声音的在场。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外来的语言——汉语、英语、藏语等。

这些声音中,有些很快消失了,比如查尔斯的离去和翁波意西舌头的被割掉。

而有些声音驻留下来,并逐渐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调,比如汉地来的枪炮声和唱机的声音。

还有些声音蛰伏起来、伺机而动,比如打不出去的电话和传出噪音的收音机。

无论是驻留下来,还是伺机而动,这些声音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它们都是机械技术的产物。

电话、收音机和留声机被谢弗认为是电力时代最具革命性的声音机器,[3]89因为从它们开始,声音可以保存、复制、移动。

但声音也自此开始与其源头分离,失去了本雅明所说的“灵韵”——那种能让人全身心投入,甚至是膜拜的艺术力量。

声源之于声音如此重要,就在于情感的“即时”性和身体的“即地”性保证了声音的“独一无二性”,或者说是“原真性”。

[16]7-8但与源头分离的复制声音不一样,人们随时随处都可以对其进行消费,再也没有了传统音景的仪式感和神秘感——原真的声音植根于神学,而复制的声音则来源于机械物理学。

当然,复制的声音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它们按照一定的技术规划和精细的质量标准在流水线上加工、裁剪而成,其“无远弗届”的传播特性也与民主、平等、个性等现代性价值观念相吻合——我们将之称为“现代性声音”。

谢弗在其代表作《为世界调音》里问道:“人与其环境里的声音关系怎样?声音变化后又将怎样?”[3]3-4作为人的重要感知对象,声音是深深嵌入人的情感世界和生活世界的知识体系,塑造、规范了人的主体精神、身份意识和社会关系。

声音的变化势必会影响到主体听觉感知的变化,进而影响到主体的身份意识和文化认同,对社会生态进行重组和再造。

因此,与图像的连续、同质不同,声音的变化往往成为历史断裂、异质的先导,如工业革命时代机器的轰鸣、清末民初时期的留声机、1978年前后开始在大陆流行的港台歌曲等。

面对汹涌而来的复制声音,人们还没有足够的情感记忆和文化经验进行承接,但变化却在不可避免地发生。

现代性声音能不能和传统声音和谐并存?从
阿来《尘埃落定》的声音叙事。

相关文档
最新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