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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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
作者:金开诚
来源:《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2015年第05期
我随王瑶先生学习的时间并不长。
1955年我大学毕业时,他选我当了研究生,一年后又改为他的科研助手,也只干了一年便因形势的
变化而分开了。
时间虽然只有两年,但在我众多的师长中,王瑶先生对我的影响却是最深的。
在对往事的追忆中,我想记述几件小事,以表示对先生的感念与哀思。
我在当研究生期间,写得较多。
先生说:“ 研究生就是要研究,研究总要有大大小小的结果,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结果。
但你如果不学,
有什么可写?所以强调写,也就迫使你学。
写是苦事,却最能锻炼人。
” 后来,我在30 多年的教学工作中,总是深深感到先生的话含有至理。
所以我把写阐释为思维能力的全面深刻的训练,并经常向文科学生强调“学为基础,想为主导,落实到写”的方法,实际上只是发挥了先生的主张。
先生对我所写的文章总是详加讲析。
在讲析中又总是旁征博引,广泛联系,突出表现了他那博闻强记、深知学术动态、善于总结是非得失的特点。
这些自然对我很有教益。
但教益最深的还是他说过的一句话:“ 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
”
先生认为我的文章总的来看是“清通” 的,但一篇之中往往有那么几句“不明白”“不醒豁”。
他指出几次之后,便觉察到我心里不以为然,有时还要辩解,就对我说:“ 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
别人看不明白或看不出好处,自己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
”
他又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这句话是讽刺,但也可以谅解。
因为只有自己用力最多,用心最苦。
但客观的事实是你不能要求读者也那么用心用力来读你的文章。
所以你必须处处为看的人着想,而不要强调自己的理由。
”对于这些话,我是终身感佩的,而且其教育作用也不仅仅限于写作。
在我当助手期间,我曾多次对先生讲到某某老师讲课效果好,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有一次,先生对我说:“我知道你急于到讲台上去试一试。
不过你放心,将来你的讲课效果不会比他差的,可能比他还好。
”我以为先生是在讽刺我,脸胀得通红。
先生却接着说:“我说的不是笑话,你是有一些有利条件的。
”于是他就讲了几个我的所谓“有利条件”。
我听了自然受到鼓励,但却说道:“我将来讲课,假如效果还好,主要的原因肯定不是您说的这些条件。
”先生拔出了嘴里的烟斗,眼睛瞪着我问道:“还有什么呢?”我说:“那是因为我已经在您这里学到了一个奥妙。
”
“什么奥妙?”“课是讲给别人听的。
”先生哈哈大笑,连说:“好,好。
”我们的交谈就是在这样无拘无束的气氛中使我得到许多感悟。
不久以前,我在报刊上见到一篇报道,说有个拍摄过多部影视片的著名编导对记者说,他现在认识到“电影是拍给观众看的”。
这又一次使我想起先生说的那些话,这些话平凡之极,明显之极,然而真正要做到,却是多么不容易啊。
有一次先生突然问我:“你在《文学遗产》发文章,为什么老是变换笔名?”这又使我满脸通红,只得答道:“因为这是私货。
”“什么意思?”“我是跟您学现代文学的,文章却是古代文学方面写的多。
怕您知道了说我不务正业。
其实也不是我自己要写,……”先生笑笑说:“你不必解释了,我知道是陈翔鹤同志要你写,笔名的事也是他对我说的。
”接着他又讲了一番话。
他说:“我这个人,对自己的子女不大民主,对学生却非常民主,我反对按照老师自身的样式来塑造青年人;那样做只能一代不如一代。
让青年人根据自己的条件去发展,才能做到各代人各有所长。
我开的是‘通用公司’,你在我这里只要学习用得通的方法。
千万不要我会的你也会,我不会的你也不会。
”他还特别指出:“我讲的‘民主’,不光是指学古学今可以随便,而且是指观点和我针锋相对也不要紧。
只要你的研究成果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就可以了。
”先生的这番话,我也是长期努力奉行的。
所以我历来不同意所谓“近亲繁殖”的说法。
我认为,如果导师有讲学术民主的气度,那么即使在本校招研究生,也不会出现“近亲繁殖”的弊病;反之,如果导师不讲学术民主,完全按自己的模式来复制学生,不许越雷池一步,那么即便从天南地北招收研究生,也只能造成一代不如一代的复制品。
自从我认识先生以来,深知他遭受的磨难不少。
然而他总是以豁达的气度、宽厚的胸怀对待他所遭受的一切,不但毫无怨言,而且总是以德报怨。
现在我仅就学术方面说一些所知的情况。
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他一生中的力作。
此书出版以后,长期得不到公正的评价,但后来的研究者又几乎人人借助此书。
我
在大学期间因为看了许多批评言论,对此书也没有正确的印象。
后来当他的研究生和助手,常常应用此书,才知它的价值和功用。
因此有
时便为先生感到不平,但他却总是一笑置之,说:“我写此书只是匆匆忙忙干完一件工作,工作完成了就好,其它何必计较。
”他还说:‘实
至名归’这句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一个人的‘实’到了哪种程度,并未张扬,别人怎么能知道?但事实上‘名’却总是大致与‘实’相符。
你说怪不怪?从较长的时期来看,学术界对人是公正的。
你将来也不要把一时的褒贬得失看得太重。
”这些话很能使人心胸开朗。
但是,后来又出现一部现代文学史的书,却让我们几个同门大为生气。
原来该书竟是大篇大篇地抄袭先生的著作,而学术界不仅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反而好像该书一出,先生的著作便该扬弃了。
我曾想要写文章揭露此事,却被先生阻止。
他说:“一个人写了书就是给别人用的嘛。
虽然用与抄是有区别,但我们自己不能斤斤计较。
”又说:“那部书也是有一些研究成果的,只是还搭不成架子,所以用一点别人的观点和材料。
”他甚至还说:“那部书至少避免了我书中的错误(指关于胡风的章节),所以用它来替代我的书,是可以的。
”后来那本书的作者来到北京,先生还请他吃饭;在交往中也处处退让,毫无不豫之色。
我想,凡是和先生接触过的人,都会认为敏锐坦率是他的突出特点,其实他的宽厚一面,却是更加难能可贵的。
先生晚年,品格学问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尊重,真正应验了“实至名归”的古训。
我和先生的最后交谈,是在两年多前,那时我偕先妻同去探望他。
问到近况,他乐呵呵地对我说:“我现在写点什么是‘垂死挣扎’,什
么都不写是‘坐以待毙’。
”这类言语表现了他一贯乐观幽默的风格。
我说:“您虽然满头白发,却是红光满面。
我看不出‘垂死挣扎’的迹象。
”他说:“不行了,不行了。
你们俩现在还精力充沛,要抓紧时间多干点。
老了就是不行,力不从心。
”他还笑对我说:“你爱人对民间文学忠贞不二,不像你,干的事太杂了,当然这也不能怪你。
”我问先生是否还记得“通用公司”这句话,并说:“不杂怎么能成为‘通用公司’呢?”先生听了又哈哈大笑。
后来他一直把我们俩送到门外桥边。
回家路上,我和先妻还说先生这个人肯定活得长。
谁想去年一年中,妻子和老师先后逝去,一念及此,悲从中来,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选自《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