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课】是殉情还是殉节

是殉节，还是殉情
——《孔雀东南飞》备课札记
任富强
刘兰芝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焦刘的爱情也是惊天动地的人间悲剧。

自《孔雀东南飞》诞生以来，一直感动着无数的人们。

不过，他们的悲剧所宣示的到底是从一而终、好女不嫁二夫，因而自誓不嫁的节义，还是“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的爱情？他们俩相约自杀究竟是殉于节，还是殉于情？一直存在歧见。

这个问题的焦点是，刘兰芝在兄长逼婚时，确实是准备另嫁他人，还是佯装答应，决意一死抗争？对此，大多数的看法是：“表面平静地装作顺从，内心却决定了以一死表示最好的抗争。

”[1]“于是，内怀死志，而外示顺从，索性一口答应，从而摆脱家人的提防，得以和仲卿密定死计，并最后达到誓死反抗的目的。

”
[2]“兰芝只好佯装应允，并定下了以死报誓的决心”。

[3]清初著名诗论家陈祚明：“见阿兄作此语，情知不可挽回，故更不作谢却语。

至下文移榻裁衣，亦更不作不欲状。

使人不疑，始得断然引决；勿令决而防我，即难遂意。

”清代诗论家张玉縠也说：“此时兰芝竟不与兄一辩，具有深心。

胸中判定一死，索性坦然顺之，不露圭角，为后得以偷出，再会府吏地也。

”[4]
细读文本，这些看法，与作品本身所呈现的刘兰芝被迫之下打算再嫁的叙述有别。

而且，客观上给人的感觉是，不论现实境遇如何变化，自请遣归的刘兰芝始终以对婚姻的坚守来维护从一而终的坚贞节操，刘兰芝的情感和性格没有什么变化和发展，是单一的和固化的，是一眼看得到头的直线。

但是，实际上，任何优秀的叙事文学作品，必然会在复杂和两难的心灵空间里展开人物形象塑造。

在我看来，刘兰芝形象之所以成为一个不朽的文学典型，主要在于她是一个血肉丰满、情感丰沛的活的形象。

我们沿着刘兰芝情感发展的轨迹，分析一下重要的节点。

自请遣归。

刘兰芝自诉“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苦的、悲的是什么？
苦的是成婚数年，夫君职事繁冗，勤于职守，难以常年在家，夫妻离多聚少，留她独守空房，内心没有依靠，对婚姻生活不满，甚至失望。

此时她对仲卿并没
有很深厚的感情。

从“十三学织素”到“及时相遣归”，仲卿刚从官府返家，遭遇的是兰芝一股脑儿的积怨诉说。

她能织素、学裁衣、弹箜篌、诵诗书，仲卿岂有不知之理？为什么要如此详尽地对他列数？这既表达了她嫁给焦家的满腹委屈，也诉说了有苦难言、无处诉说的落寞，或许还有年轻妻子在丈夫前借用光火、泄愤而撒娇的成分，意在引起焦仲卿的关切。

悲的是，刘兰芝勤于织作，结果招致的却是婆婆一直的不满。

“君家妇难为”一句已顺手将焦仲卿也捎带进去，并甩出似乎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的狠话——“及时相遣归”！结合语境，这里难免有一定的任性赌气的成分。

她似想提醒丈夫，关切她的生存处境，并经由丈夫警告婆婆，望她不再为难，有所收敛。

虽然她申言愿被遣归，但细玩文意，还是在留与走的矛盾中挣扎，只不过愿走的成分多一些罢了。

我们之所以认为走的成分多一些，是因为刘兰芝预感到自己在焦家难以久长。

她看到，婆婆所以对她不待见，不是她不勤劳，不贤惠，是“君家妇难为”。

她看透了婆婆的心肠，只会干活，不会做人，做不到“先意承志，事姑有方”，哪怕三日断十匹，也仍是看不上眼。

对此，刘兰芝不抱幻想,也不低头,不哀求。

不过，此时，不能说刘兰芝对这个家彻底死了心，对夫君仲卿没有一点感情，否则很难解释她对焦仲卿的哭诉；只是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焦家的结局大致可以预料，若非请遣,便是被驱。

请归之举或许有点冲动的成分，但归根到底还是理智的抉择。

这时，情感与理智的天平，朝理智倾斜了。

初拒求情。

仲卿在劝说其母无果之后，含泪向兰芝诉说了阿母的态度和自己的苦衷。

实在苦无良策，只好让兰芝受点委屈，恳求她暂时还家，承诺不久即来迎娶她。

面对焦仲卿的请求，刘兰芝离开焦家的主意没有软化，“勿复重纷纭”，不必再找麻烦了。

可以理解，刘兰芝觉得虽然其情可感，而且她对仲卿也不是没有夫妻感情，不过仲卿的设想虽然美好，但不切实际，这段婚姻已然没有继续维持的可能。

因为，婆婆对她的嫌弃不改，她在焦家的生活境遇不改，夫妻俩这样的生活状态不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但是，她与仲卿毕竟夫妻一场，这份感情真正难以遽然割舍。

她清楚自己离开以后，焦家定会再娶新人，心里明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与仲卿见面的机会了，但是又不甘于就接受这样的现实，也做不到说放下就真能立刻放下。

她就把自己
的嫁妆留赠给仲卿，希望仲卿看到这些，就能够想到她，并永不忘怀。

她的内心是复杂的，有无望和决绝，也有不舍和不愿，但她把持住了自己的感情，显得冷静、理性，不抱幻想，准备放弃对这段婚姻的努力。

此时，心灵的天平继续朝着理智一头倾斜。

临别明誓。

但焦仲卿还是不肯放弃努力。

辞别之时，他主动地来到刘兰芝的车中，没有更好的言语安慰兰芝，只能坚定地重复决不分离的强烈愿望，并庄严地对天起誓。

面对仲卿的一再坚持，兰芝的心肠软了下来：“感君区区怀。

”她为仲卿的诚挚而动情。

为了不让仲卿过于伤心失望,她此时仍想迁就一点他的幻想，答应了他的恳求。

但是这份答应包含了刘兰芝的细心和理性：用磐石、蒲苇的比喻去鼓起仲卿的勇气,婉转地申言双方在此事上应负的责任。

只要夫君稳如磐石，不离不弃；她愿柔韧不拔，生死相依。

同时，也婉陈了预料回到娘家以后就会遇到的艰难处境。

此时，刘兰芝心灵的天平渐渐向情感倾斜，开始幻想能够再续前缘。

尽管兰芝对焦家的感情十分复杂，但她毕竟对眼前这个男人是有情分的。

临别前刘兰芝的梳妆打扮，美丽得光彩照人！不但让仲卿看看自己的美丽，更要让婆婆看看，要体面地走出焦家门，实际上写尽了她生离死别的痛苦与缠绵！
初拒求婚。

自请回家以后，面对县令遣媒，兰芝信守誓言，不愿违背情义，态度坚决，不为所动；母亲也毫不犹豫地站在女儿一边。

此时，她对与仲卿的未来仍抱有幻想，她希望仲卿毫不动摇，挺过难关，迎来转机。

这时，心灵的天平继续朝情感倾斜，尽管这种坚持得独自顶住种种压力。

被迫允婚。

尔后，当太守遣媒求婚，仍被她一口回绝，但其兄步步相逼，压力陡然增大，兰芝无限伤心地被迫允婚。

一者刘兰芝已经没有回旋余地，连寄居娘家的生存境遇都无法保证，独自受压已经到了极限。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在娘家没有什么立身之所，嫁出的女儿被遣回家并长住娘家，总非久长之计。

再者，尽管她非常在意与焦仲卿的情分，也渴盼仲卿能够如约再来迎娶。

不过，已经渐渐对此感到失望乃至绝望了：“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

”尽管女性的任性使她拽住幻觉难以倏然放手，但她的理智已经分明地窥见事态的真相。

况且她离开焦家，只是暂时缓解了婆媳矛盾，根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只是距离弛缓了紧张关系而已，婆婆的敌意没有也不会改变。

而仲卿还是那个仲卿，纵然有美好的计划和绚烂的愿景，实现的可能已经非常渺茫、飘忽。

既然兰芝能自请遣归，就说
明在她心中对焦仲卿的感情并非无可取代，她也并非到了离开焦仲卿就不能活的地步。

事实上，在得知太守明天来迎亲的时候，虽然愁思满怀、泪落如泻，但还是按母亲的要求准备嫁妆。

理智提醒她，是时候了，这段感情委实不愿放下，又不能不放下了。

尽管万般无奈，非常不甘，但是无可奈何，对命运安排，除了接受，除了屈服，她还有什么选择呢？这样的煎熬中，刘兰芝的心灵天平大幅度朝理智倾斜了。

再说，刘兰芝所处的时代，再婚也是很自然、很正常、很合理的事情，不像后来那样一说到再嫁，就神经过敏。

当时并不十分重视贞洁等因素的，即使西汉的皇后，有些也是三嫁四嫁最后嫁入皇家的。

如果我们不脱离文本，实事求是地看，此时，刘兰芝是准备再嫁，主张违背誓言，并不打算自杀。

可能有人认为这是刘兰芝对爱情——其实此时他们的夫妻之情还不能说是现代意义上的爱情——的亵渎，这样解读会损害刘兰芝的光辉形象。

其实，恰恰相反，这样的刘兰芝才是一个有情有义又有血有肉的女性，而非死守“三从四德”的烈女节妇。

相约殉情。

仲卿闻讯有变，急急上门，兰芝道出真情，耐心劝解：别后变化，无法逆料；个中原因，一言难尽；已许他人，念想无望。

但焦仲卿坚决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不愿接受兰芝将要彻底离开他的事实，用绝望悲愤的口气，发出他的绝命宣言：“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这不惜生命、孤注一掷的决绝之言，似乎是焦仲卿向刘兰芝施压，逼她收回成命，但是这句话的背后，是一个男人对其爱人生死不渝的爱情宣言，是愿意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的庄严承诺！在刘兰芝感到内外交困的最低迷、最无助的节骨眼上，这个承诺如电光火石一般，倏然照亮了刘兰芝的心灵：她非常震撼于眼前这个男人，义无反顾地把对她的挚爱，置于他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之上。

刘兰芝奋起回应：“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为了回馈眼前这个敢于以生命相搏的男人的爱，值得她用生命来做悲怆的祭奠。

焦刘婚姻，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难、发酵和发展，从平常的夫妻之情，婚姻之义，上升到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

“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不幸;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

”[5]。

爱情是人类精神一种最深沉的冲动，它颠倒了理性的所有规则。

刘兰芝心灵的天平上，爱
情彻底战胜了理智。

这不是从一而终的节义，不是一女不嫁两夫的陈腐思想，而是为所爱的人付出生命的庄严牺牲。

生命到此终结，爱情由此诞生！是“对中华民族爱情的揭示，对人性中最美好爱情的讴歌”，[6]“它振颤人们心灵和激起历代读者共鸣的恰恰是对理想爱情的追求和生死相许信念的感染力。

”［7］刘兰芝这个形象充满了内在的矛盾和紧张。

她的复杂性在于人生的每一步几乎不是自己想走的，但按照性格的逻辑、命运的逻辑，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她聪敏颖悟、知书达理嫁入焦家，巴望顺顺当当地做一个婆家称心哪怕仅仅是称职的媳妇，保全娘家的脸面，但是终于不能够，被迫提出遣归；她想被遣以后，再寻出路，生活一切从头开始，但又不忍心忤逆焦仲卿决不分离的心意，答应焦仲卿，明誓不分手；在娘家等待的日子里，她梦想焦仲卿前来迎娶，坚决拒绝了县令家的求婚，但随之而来的太守家求婚，兄长逼迫，家庭压力，焦仲卿迎娶承诺的渺茫甚至叫人绝望，使她违心地答应了再婚；她置办嫁衣准备再嫁之时，焦仲卿却急急赶来，重申誓言，不依不饶，真挚激愤，感天动地，她遂改变再嫁的主意，彻底放弃生活的念想，毅然相约殉情。

她每走出去的一步，大都是自己不想走的，但是她又不得不走。

她想留，终于选择走；她想放手，后又选择了盼圆；她想等，无奈答应了嫁；她想生，最后选择了死。

刘兰芝的内心一直处在情感与理智的博弈、纠结之中，时张时弛，时高时低，时屈时伸，直至达到情感的高潮而走向生命的毁灭。

她一直被命运置于无法抉择的两难处境里，备受煎熬，这样的持续为难、痛苦构成了刘兰芝内心的情感旋律，真实地展示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和心灵维度的丰富性。

其实，前人对此也有察觉：对“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点评，清代学者、诗人沈用济、费锡璜：“此诗乃言情之文，非写义夫节妇也。

后人作节烈诗，辄拟其体，更益以纲常名教等语，遂恶俗不可耐。

盖情到婉转缠绵，不言节义而节义自见。

”[8]两人看得很准，本诗是言情的，不是为烈女做传的。

遗憾的是，他们后来的立足点又落到节义上面。

那么，为什么我们的不少解读，认为刘兰芝离开焦家之后，在家兄重压之下决意自杀呢？可能与本诗的序有关。

由“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

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句，认定刘兰芝始终打定主意不另嫁他人，逼婚之时，佯装应允，以死报誓。

俞平伯先生在《略谈孔雀东南飞》一文中说：“我一向认为这序不可
靠,出于后人附益。

”[9]也有学人认为，古今学者每多误信,我们则认为有问题。

盖年代定为“汉末建安中”,靠不住;地点说成“庐江府”,有差错;主角称作“刘氏”、“焦仲卿”,无根据,云云。

若不拨乱反正,势必将遂讹滥,影响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科学分析和正确评价。

[10]
总之，焦刘夫妇不是殉于节，而是殉于情。

这也是这首长诗最为闪光的思想瑰宝。

它写出人物内心的矛盾和不和谐，写出心灵和世界的冲突，这是杰出作品之所以杰出的重要标志。

如果这个悲剧的原因是殉节，为了维护从一而终的节操，而忽视人物的性格逻辑、情感冲突，那么，这个悲剧的层次就显得很低，造成悲剧的原因也过于道德化、简单化了。

参考文献：
[1]汪涌豪、骆玉明.中国诗学.第一卷[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1:75.
[2]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70.
[3]张长青.中师文选鉴赏辞典[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15.
[4][8]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2:694,699.
[5]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3
[6]张秀英.孔雀东南飞主题驳议与新探.[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27(2)
［7］李杰.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J].甘肃高师学报,2007,12(1)
[9] 俞平伯.略谈孔雀东南飞[J].文学评论,1961,(04)
[10] 张晋发孙景梅.孔雀东南飞“序”质疑[J].学习与探索,197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