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林斤澜《论短篇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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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短篇小说》节选
年纪也渐渐地老大了,会忽然思乡起来。

家乡的江心屿,在我的思念中就是一个苍翠古朴的盆景:那狭小椭圆的小岛,两头小山、古塔,江水拍岸,树木盘根错节,还有古寺的暮鼓晨钟……
我不喜欢那种全景式的盆景,山重水复,亭台楼阁,樵夫钓叟……随处都是讲不尽的故事。

我也不喜欢本当“瘦、透、皱”的石头上,插起“平、板、直”白铁剪的红旗,说是表现深刻的社会意义。

我见过一个盆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年头?都记不清楚了。

只是一想起那盆景来,心里就有平野千里,大风呼号,乱云飞渡……那是巴掌大的一个土坡,坡上一株树,只有一株。

树形粗壮和挺拔兼备。

大枝疏落,小枝密集,绿叶无数。

枝杈全部倾向一个方向,树叶张张朝一个方向伸展。

这是旷野上,迎风挺立的大树。

孟郊有句:“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

”我听见了精神抖擞、气力旺盛、胸怀苍茫、千古不朽的英雄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鲁迅先生研究小说的起源,说是休息时候的消遣。

鲁迅先生的话很少有人公开反对,凡觉着说得不合适的就当作没有这个话,只顾说小说本是载道啦,明理啦,言志啦。

我们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文体,叫做“笔记”。

那是闲文,或是忙中偷闲记下点闲事,却给我们留下一些意味深长的文学。

小小说若从这里吸收营养,我想会走出一条路来,穿过芳草地。

世界上的小说,都从短篇开始。

短篇一统的局面有多长久?各处不一样。

中国最初是异人、异事、异言、异情的记录文字,叫做笔记体。

无异不记,又称志异,这是起源了。

记录不免增删,根据各人或众人的趣味,或添枝去叶,或加油减醋,把片断组织成情节,发展成故事。

这时也还离不开奇异,又叫做传奇,无奇不传也。

后来小说变路子去写人写平凡写实生活,摆脱史传影响。

逐步成熟,产生了“纯”小说。

形容作家能力的“纯”,常用一句话“炉火纯青”,从颜色上看,“纯青”也是色彩的淡化,也可以说抽象化吧。

现实主义是一种比较古老的、生命力也相当顽强的主义。

在文学发展史上。

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流派、主义能够取代现实主义的地位。

要讲中国文学传统的话,可以说基本上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

小说道上的基本功,少说也有两事:语言和结构。

结构,有人借用日常用语一组织,也在理。

这两事可磨性子,十年八年不一定起成色,不见成色,枉称作家。

小说的文野之分,我想是分在语言。

文体之分,分在结构。

作家的面貌之分,我以为分在语言;体格之分,则分在结构上。

文学可怜,摆到读者面前的只有无声无色的文字——语言。

我们汉族使用的还是砖头般的方块字。

作家干活如同砌墙,如同瓦工石匠。

学这行手艺得分三步走:一是说中国话。

二是说好中国话。

三是说你的中国话。

瓦工凭把瓦刀,石匠一把凿子走遍天下。

可是瓦刀凿子拿在你手里,只怕寸步难行。

因此还不能够掉以轻心。

试看报刊,迈出第一步说中国话,也得费点劲吧。

到了第三步,一张嘴,人就知道谁在说话,别人说不了那样的,还总有几句在你,也只可凑巧那么一说,一字不易。

作家磨蹭一辈子,也不定磨蹭得到这款式。

小说究竟是语言的艺术,小说家在语言上下工夫,是必不可少的、终生不能偷懒的基本功。

先前听说弹钢琴的,一日不练琴,自己知道。

两日不练,同行知道。

三日不练,大家都知道了。

这话说得恳切,特别是“自己知道”一说,当有启发。

有位老健的前辈作家(指沈从文——整理者注),只用一个字,说他对语言的追求探索,这一个字是:“贴”。

仿佛贴在描写对象身上,要贴得上,贴得住,贴得严。

有回说起现在有的写农村生活的小说。

没有农村语言,农民嘴里说的不是农民的话。

叙述农村事情,没有乡土风味。

可是这种作品又因“思想”颇得好评,好评之中有一条是:真实。

前辈作家连连摇头说:“我不懂,我不懂。

”我想若为了某种需要,表扬一下也可以。

但艺术自有规律,那样的语言怎么真实反映了农村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回议论《红楼梦》,说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她们都在一个环境里成长,嘴里的语汇大都差不多,语法句式大致相同,但又各是各的,捂住名字都能知道谁在说话,那是怎么回事呢,“秘密”在哪里呢?
鲁迅先生写对话,倒是“少”的,少得出奇,少到只见精华。

提到九斤老太,就等于说“一代不如一代”,提起“一代不如一代”,就会应声出现九斤老太。

九斤老太说过别的话没有?有。

可是的确不多,“一代不如一代”仿佛挂在嘴边,
张嘴就来。

一句对话,把一个人物石雕一样立起来。

什么叫大手笔?这就是。

文学上有病句一词,写小说写出病句来可不可以?我想是可以。

不但人物对话中可以,叙述中也可以。

有时候一个病句,偏偏起了特殊的作用。

好比瞎了一只眼,让人叫做“独眼龙”的,一般比双眼的还牛气。

但不起特殊作用的病句,就只是病句。

起特殊作用的病句也不能多,多了,这小说长成病秧子了。

世界上不论大小事情,没有一件是孤立的。

每一发生,每一发展,都是四通八达,都立刻,都同时又通又达。

一支笔写得过来吗?只能“花开两朵,单表一枝”。

表完这一枝,再表那一枝,顶多是花插着来。

若不死抠,遍及其余又有可能。

这就是攻其一点的同时,留下许多空白。

空白又叫留白又叫布白,若留得好布得妙,勾起感觉,触动感情,激发感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空白是一种艺术手段。

这手段在我们祖国发挥得淋漓尽致。

请看空空舞台,随手是门是窗,随步是山是水。

空间和时间都因无为,所以无限。

国画更加明显,不但花木无根,群山都可以不落地。

画家把构图构思,直接叫做“布白”。

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什么“计白当黑”,“字在字外”,也就是音响上“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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