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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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春秋
作者:刘学刚
来源:《北方文学·上旬》2013年第04期
铁苋菜
“七月享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诗经》里的“葵”不是朝露待日晞的向日葵,而是如今野地里砖缝中求生存的一种野草——苋。
说起来,苋在古时候是一种重要的农作物。
“沃沃葵苋畦,焰焰棠杏坞”,我们沿着宋人叶适的诗行望去,要不是棠杏坞燃成大地上的一团火,那一畦畦的葵苋会一直绿到天边吧。
苋是苋属植物的泛称。
据说,苋属约有40个品种,仅中国就有13个品种,而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最为常见的有三种:马苋、人苋、铁苋。
这三苋均是粮菜两用作物,它们的种子是一种古老的粮食。
古人诗词中写到苋者很多,如韩愈的诗《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之中就有“三年国子师,肠肚习藜苋”这样的句子,如此看来,苋绝非美味,而是粗劣的饭食。
后来,人们只采收柔软的茎嫩绿的叶,以作时蔬用,从粮到菜,挑剔的味蕾记录了人类的进化史。
蒜茸马苋菜风味殊绝。
把生抽、陈醋、香油倒入蒜茸里,撒精盐、白糖少许,调和成汁,淋在洗净焯好的菜茎上,搅拌,顺手夹一筷子,香辣爽脆里裹着美美的甜酸,一盘野菜盛满了世间的好味道。
若以此法凉拌人苋菜,以辣椒油爆香,甚为爽口提味开胃。
铁苋菜,我没有吃过。
我的父辈们吃过苋菜糕,名字很美味,可其味难闻,且难以下咽。
做法是把铁苋菜的嫩叶剁碎,淘洗,攥成一个个花绿绿的菜团,舀一瓢白花花的地瓜面,在面盆里搅匀,笼屉上平铺了五六张黄澄澄的煎饼,小心谨慎地捧着一锅黏糊糊的苋菜糕,“噼噼啪啪”,几把秫秸火烧完,热气就“吱吱”地从锅盖周边往外冒个不停。
铁苋菜性凉,味涩,但是,蒸熟的苋菜糕被煎饼裹着,煎饼被腾腾热气裹着,第一口塞塞牙,第二口暖暖胃,第三口呢?就叫一个肠肥肚圆吧。
牛啃树皮吞枯草吃秫秸,就是不吃铁苋菜,不管它有多么鲜绿青嫩,牛的胃口比人的胃口还挑剔呢。
马苋菜在我的故乡被叫作马种菜,人苋菜叫云星菜,怎么叫,都没落下一个菜字。
铁苋菜呢?它的俗名是“牛涎涎”,洪沟河一带的方言读作“牛斜斜”,可谓土到底俗到家了。
洪沟河南岸野草众多,牛羊的天然牧场。
牛的长舌一伸,接着向里一扭,就把一堆草卷到嘴里,马苋菜滑溜溜的,人苋菜脆生生的,灰灰菜清爽爽的,牛的口腔就是一个鲜嫩爽脆的时蔬拼盘,这拼盘里独独没有铁苋菜,偶尔杂糅了一茎一叶,牛的长舌就变成尖细的牙签,把它们剔了出来。
牛的大鼻子贴着草滩,呼哧呼哧地喷着牛气,碰着铁苋菜了,先把头扭向一边,鼻子翕动了一下,牛脸一转,嘴角就流出一道长长的涎水,沥沥拉拉地淋在铁苋菜的茎叶上,“牛涎涎”因此得名。
这行为很像一个懵懂少年的恶作剧,把一捧狗尾巴花送给邻家的女孩。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兔子喜欢萝卜,也喜欢铁苋菜。
兔子就像干净净羞涩涩的邻家女孩,尤其是小白兔,它光洁洁的白,闪耀着清纯女性的辉光。
兔笼的竹底上横放着几棵铁苋菜,兔子显然有一些幸福的小眩晕了。
它抬起头,摆动着大耳朵,四处望了一会儿,然后鼻子贴着笼底闻了两下,头又微微仰起,似乎很陶醉的样子。
它吃的时候很文雅,一枚苋叶在它抿着的小嘴边转来转去,随着长须的上下扇动,苋叶犹如一颗颗糖葫芦被它舔了进去。
青叶是兔子的菜肴,茎株是兔子的主食,“咯噌咯噌”,兔子啃食茎株的声音在竹笼里轻柔地走动,听上去很美妙。
铁苋菜也可入药,铁苋菜性味甘凉,医学上归心、肺、经,长于消炎、利湿、排毒。
铁苋菜洗净晾干,杂以微量的鲜苦树叶,是兔子爽口的青饲料,也是上好的免疫药物。
“六月苋当鸡蛋,七月苋金不换”,这是很久以前的谚语了。
很久是多久?人们早已视它们为乡间杂草,不再采收它们的种子,有那么三两棵粉身碎骨地憋屈在暗红的中药柜里,其药力也颇让人生疑。
除杂质、润清水、刀切段、晾晒数日,在一个速度的时代,有谁能耐下心来进行如此缓慢而成效甚微的药草炮制?牛和兔子也越来越少,无数的铁苋菜远离了厌恶和喜欢,安静地消受着一年的节气和荣枯。
做回一棵无用的野草,有什么不好?且自在而率直地活着,活出一个青枝绿叶的人生,活出一个漫山遍野的境界。
故乡的洪沟河真是一条美妙的河流。
它从田野中间优雅地穿过,犹如一支长长的生花妙笔,给农田涂抹上一片片的绿,又覆盖以金灿灿的黄,这是挥毫泼墨大写意。
在它看来,农田里和草滩上茂盛着的都是美好的植物,不能因为是否产出粮食而厚此薄彼,大地应该五彩辉映和谐共融,它把河滩草滩作为大地的细节来精心构图,细心润色,铁苋菜就是其中最美的一笔。
和许多的野草一样,铁苋菜茎直立,叶互生,椭圆状披针形。
这些都是我们所熟知的常识。
河流把它的叶子染绿之后,就倾心刻画细节之美了。
先是,用疏松的笔墨耐心地在叶子的两面画上茸茸的毛,以此表现大自然对野草的细致关怀。
然后勾勒了一条细细的花茎,以青粉色点染,成穗状,这是雄花;雌花在下,是点睛之笔,一颗颗晶亮亮的绿珍珠藏在对合的叶状苞片里,仿佛静美的女子倚楼远望,怀抱着内心的珠宝。
铁苋菜,它还有一个唯美诗意的名字,叫“海蚌念珠”。
珠是蚌的心,蚌是水的魂。
海蚌念珠,在心里默念几遍这名字,就让人无限感念那条美妙的河流以及宽厚的大地了。
瓜蒌
夏天,玉米抽天花的时候,天就矮了一截。
天低野阔,远处的玉米梢梢不像是地里长的,倒像是远天飘动着的一片片绿云。
开始,玉米地有一些花阴凉,越走越深,深得密不透风。
玉米叶子碰脸的那种痒痒的感觉没有了,唰啦唰啦,一把把绿色的大刀蹭到手臂上,划出一些红道儿道儿,火辣辣地疼。
玉米地里的草是锄不完的。
碰到一根筷子一般粗细的藤蔓,手迟疑了一下,一抬头,三五个梭子一样的瓜果就挂在玉米棵上,果皮有点儿像西瓜,平滑无毛,触之如美人指,它极尖的顶端颇有一些灵巧、清纯和性感;浑圆的西瓜满身经纬线,眼前这长角瓜通体是一种纯纯的翠绿,很有青春少女的姿容与神韵。
这种瓜果,我们那里叫它瓜蒌,全株植物也叫瓜蒌,树林野地、路旁灌木、河流陡坡,都能看见它枝枝蔓蔓的身影,它最喜欢的去处却是青翠茂密的玉米地。
这种草质藤本的植物,它柔韧的茎绵延着,缠绕着,构建着不同植物之间的联系。
小麦小巧单薄,高粱高不可攀,瓜蒌特别喜欢粗壮的玉米棵。
大野空阔,植物渺小,匍匐着的茎蔓渴望抓住些什么,它想有一个可靠的依傍,收留它柔弱的身体,也珍重它的果实。
瓜蒌缠绕着玉米,柔韧与坚挺,温婉与粗粝,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珠联璧合。
在太阳的眼睛或者大地的胸怀那里,玉米是果实,瓜蒌不是杂草,它也是果实,给它们以光和力量,让它们相亲相爱吧。
玉米地里锄草,遇见玉米瓜蒌这一对偎依着的情侣,眼睛里就生出一条条柔软温热的视线来,攀上粗粗的茎株,绕过宽宽的叶子,缠在嫩嫩的翠瓜上。
这翠瓜,触目有清凉意,掰开,雪白的絮状瓤析出点点牛乳一般的果浆,眼馋了,还没吃,就是咂了咂嘴,那甘甜啊,那香脆啊,就丝丝缕缕地往舌床上走,向喉咙里钻。
翠瓜甜瓤,这多像美好的爱情。
初相遇的悦目爽神,随着爱的深入,发现这清爽来自果实内里的一条条水系,温润清甜,如此晴朗而又内敛,有着东方的含蓄坚韧的情感在里面。
秋天,成熟的瓜蒌脸色微红,风一吹,它的果壳“嘎巴嘎巴”地开裂,瓜瓤已是一团一团的丝绒,其下是扁卵形的种子,种子飞翔的时候,这些丝绒就成了无数洁白的降落伞,飘飘荡荡,向着不可知的远方,就像一位母亲,对怀里的孩子是无比的呵护与疼爱,及至长大,又果敢地引领他们去陌生的土壤扎根,发芽,拥有新鲜的空间。
玉米,又叫棒槌,很武勇的形象。
剥去玉米微黄的外皮,是温润润光洁洁的米,有股阳光的味道。
瓜蒌内里的白瓤,则是月光一般的清甜爽口。
玉米和瓜蒌,这一对欢喜冤家,亲密的样子让人羡慕嫉妒恨。
玉米地里有那么几株瓜蒌,我们也不忍心拔除,锄草松地,给予瓜蒌们以鼓励,二次划锄散墒的时候,锄刃小心地绕过瓜蒌的藤蔓,划起一层地皮儿,让瓜蒌的根茎来一次深呼吸,绿的叶则成双成对地向上攀援,卵状心形的叶,心心相印的情。
瓜蒌的叶鸡心形,顶端有一个灵秀的尖尖,是叶与果的遥相呼应和精神同构。
瓜蒌开白花,花的白里跃动着点点紫色,显得格外洁净素雅,又平添了唯美浪漫的情调。
我们拥有足够的玉米,又有什么必要去毁掉瓜蒌呢?如果,田野里满是瓜蒌,在大地上消夏又享秋的我们,就做一回勤劳的人吧:收瓜蒌啦,收瓜蒌啦。
瓜蒌全株可药用。
李时珍在他的《本草纲目》里对瓜蒌有一个全面的操行评语:子同叶主治虚劳,补益精气;捣子,敷金疮,生肤止血,捣叶,敷肿毒;取汁,敷丹毒赤肿,及蛇虫毒。
走进古老的药书,质朴的野草也羽扇纶巾着,似有满腹经书,寻常的瓜蒌摇身一变,成为“萝藦”。
萝藦这名字有禅意,有佛心,萝藦治劳伤排五毒愈疔疮,度脱一切病苦众生。
如今,古人的目光从南方投射过来,落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的村庄:一些南方人设摊专收瓜蒌,一把野草也能换来几张毛爷爷。
萝藦是瓜蒌的学名,貌似有古印度的气息,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植物,它的根在古老的民间,在质朴的乡土。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xī)。
虽则佩觿,能不我知。
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诗经》里很女性的“芄兰”,就是故乡玉米地里的瓜蒌,它的子实如羊角,以此起兴男子佩戴的头尖尾粗的觿,讽喻童子的故作成熟状:佩觿的童子腰带下垂着,幼稚在其上颤颤晃晃。
战国时燕国有一公主也叫芄兰,起初,她柔弱的手臂情意绵绵地缠绕着荆轲的脖颈腰身,用爱的香甜激活壮士的武勇,后来,荆轲渡易水,刺秦王,一去兮不复返,芄兰公主毅然斩断与世间相勾连的所有藤藤蔓蔓,一缕香魂化幽草。
荆轲就是一株举长矛佩大刀的玉米,有勇气,有担当。
此种男人,才配芄兰。
青青的瓜蒌在故乡的玉米地里静静攀援,绿绿的果实在粗壮的玉米棵上悄悄香甜。
这树林里野地上都能自生自长的植物,在强大的农耕文明那里,它是理所当然的野草杂草。
我们站在粮食的立场上看它,有失公允,它争取了玉米的一点土壤一点阳光,而这土壤这阳光是属于自然界所有物种的,自然界的个体生命同等重要。
如今,瓜蒌就是田野的一种微小的佩饰,只是在着,不打眼,但是不能毁掉它,只有让玉米结果让瓜蒌也挂果的田野,才是成熟的田野,博大的田野,美好的田野。
节节草
我的村庄是一节一节地活着的。
在白的纸上,我勾画村庄的草图。
长条形的村庄,自东而西,一排一排的房屋,很像一种节节草的植物。
那些粗粗细细的线,那些横的房屋,不枝不叶,每四户人家十二间房就被纵的道路打一个结,一节连一节,一扣接一扣。
我的村庄就是一幅草图:那是一根根节节草,光溜溜直棱棱的茎秆,寸寸有节,节节有扣。
我的村庄,就像节节草的茎株那样延伸着,生长出一缕一缕的炊烟,袅袅娜娜,与鸡鸣犬吠相和。
水草丰茂林木高大的地方被先验地视为好。
四围都是植物,我的村庄是枝桠间的鸟巢,花蕊上的蜂蝶。
植物是这个地方最早的生命,是村庄的起源。
这个地方有着绿绿的柳枝和黄黄的泥水,有着创世神话女娲造人的一切最基本的事物。
向北,出村口,走过一节麦地,再走过一节麦地,一节林地,攀上洪沟河的堤岸,就看见一些泥滩沙滩草滩了。
流水潺湲,沙滩松软。
尤其是春天,那沙滩就是一块发酵的面团,膨胀着,它自然不会发胀成白面馍馍,而是鼓凸出一节一节的草,一蓬一蓬的草。
洪沟河流域许多植物发芽生枝,分蘖抽穗,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最古老也最有个性的要数节节草了。
总是植物,先在一个地方呈现出生命的迹象。
据说,节节草出现于古生代的晚泥盆纪,距今大约有三亿六千万年,历经地质的剧变而不改生命的姿势,依结绳记事那样,每向上前行一寸,就打一个结,依旧是古民谣里所歌着的那样,“青竹竿,十八节,长到老没有叶”,它们没有为自己的苦味增添一点香料,也没有改变自己独立的茎、寸寸的节,不进化也不退化,是亘古存在的本初之物,是大地挥动着的瘦弱却执著的手臂,地球的坚定的信念,人类的永恒的呼吸。
节节草圆茎,空心,有节,很有些青竹竿的架势,但比青竹竿矮小得多,细弱得多,也简洁得多。
独秆一根,不分蘖,也不抽叶,一门心思蹿一个高,打一个结。
这样的光秆儿在微凉的风里抖着,让人看了,眼睛里盛满深深的怜惜和忧虑。
其实,节节草和别的草不大一样。
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宿根很深,越过耕作层土壤,直逼黑暗的地心深处,它远离了野火肆虐铁器横飞的地表,永葆着顽强的生机活力。
高等,就意味着优势吗?由于自然灾难和人为戕害,许多植物已经消失,而抱朴守拙的节节草一根茎秆走天下,一寸生命一寸节。
仔细看,节节草的茎秆也不一般。
茎秆表面黄绿色,长得粗的比筷子还细,生得细的犹如一根香柱。
以手触之,糙涩,很男人的触感。
节节草细细的绿茎上生有十数条纵的棱,棱上爬满细细的亮亮的绒状锐利物。
这样的粗糙感,让看上去很柔弱的节节草有硬气,有草莽气,也有闯荡江湖专打抱不平的锐气了。
节节草的侠踪剑影自然在不光不净之地。
扯几根节节草,置于水中浸泡,粗粝的草被温柔的水滋润,剑胆琴心,其柔韧性被激活,再以湿巾裹之,拿去打磨毛糙的木制品,效果柔顺平滑,好于纱布许多。
节节草又名锉草,“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对它的义举给予充分的肯定,“木贼”之名号由此名扬天下。
节节草全株有毒。
牛不吃,羊也不吃。
如果吃了这样的草,牛羊们就会醉酒一般,眼睑低垂,头耷拉,东摇西晃。
节节草怎么会有毒呢?我想,那只是它的一种自我保护吧,它拒绝着外在的打扰。
让植物自荣其荣自枯其枯,多好。
发现是什么?发现是毁灭的开始。
发现一些有用的植物,招来的是采挖者和沙尘暴。
节节草基部的节上轮生出几根绿茎,每一根绿茎都是光秆儿,不开花,不招蜂引蝶,不能食用,亦缺乏观赏价值,但是,它活得像地球一样长寿,一切简单的生活和坚韧的意志,都在它那儿出现了。
节节草很讨我们喜欢。
它的节有一些可爱,轻轻一拽,节间就分开了,一个节像极了漏斗,另一个酷似榫头,一节一节的草拔得多了,再一节一节接在一起,接成一条草的长龙,举起来,龙头颤巍巍,龙身晃悠悠,大地上绿浪滚滚,我们都变成一条条小龙了。
几根节节草,就改变了我们的童年生活,或者说,节节相接,就接续为一个童话的世界。
节节草真的是童话里的仙草。
村里的一个大婶,去洪沟河的沙滩上拔了几把节节草,晒干,水煎温服,一天两小碗,直喝得目不昏头不晕,一双小脚走在路上,就像铁镐开荒一样,蹭蹭有力。
所有的毛边药书都是一部植物的传奇。
《福建民间草药》有云;“明目,益志,清热,利尿。
” 唐人刘禹锡说,木贼得牛角、麝香,治休息久痢;得禹余粮、当归、芎,治崩中赤白;得槐蛾、桑耳,治肠风下血;得槐子、枳实,治痔疾出血。
这还是节节草吗?它在大诗人的视野里,分明是一位得风得雨的三军主帅,帅旗一挥,分兵四路,浩浩荡荡,祛除百姓疾苦,匡扶人间正气。
一根绿绿的草茎,无叶有节,不花结子,长者二三尺,它在植物的世界其貌不扬,即使十八节,也成不了竹子,还是小草一棵。
每年四月,一根光秆的顶端就长出一个一厘米长短的东西,形似毛笔头,就是这孢子囊穗,书写着节节草的家族发展史。
成熟后,孢子散落,如点点墨迹,被大地收藏,湿气晕染,扩散为旺盛的绿,直挺的茎,繁茂成一个远古的村落,植物的王国。
麦蒿
明朝散曲家王磐写了一首让人读之泪湿青衫的乐府诗:“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
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抱娘蒿,抱娘嚎,儿是娘的心头肉,卖了,卖了,儿的嚎在娘的心里,那是钝刀子割肉,嗞啦嗞啦地疼。
诗中的抱娘蒿,就是播娘蒿,我们这儿的麦地里最为常见,洪沟河南岸一带的乡人都叫它麦蒿。
麦蒿,一年生草本植物,是麦子爱恨交织恩怨相缠的情人。
它特别喜欢生在麦地里,没有麦子的路边沟畔,它干瘦干瘦的,茎株瘦成一根筋,苍白枯槁。
麦地里的麦蒿长势迅猛,高可达一米,茎粗叶嫩,直挺挺的茎披一身绿莹莹的叶,头戴黄灿灿的花冠,俨然名门闺秀。
这样的麦蒿结根牢,往往撸去了叶子拽不断茎,拽断了茎秆拔不除根,犹如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那种叶与茎与根的情意,扯不去斩不断拆不散。
麦蒿是新春麦地最初的鲜绿,麦子少年时的初遇。
初春,冷的风像一些好动的小手,伸向披头散发的麦子,想把它们理顺,染绿,回返去秋的青嫩。
风突发奇想,从田埂上翻出一株一株的新绿,土的腥味和草的青涩味在麦地里异常浓郁起来,春心萌动啊,这种稠浓的骚动的好闻的气味,让少年的麦苗发情了,那绿就憋着劲儿往草尖尖上冒,却又像喷泉一样下旋,旋出晶亮亮的水线,阳光打在上面,一地白金闪着细细碎碎的亮光,有一种拾不起来的美。
那些田埂上的生命,则把一个季节的绿带往高处,绿到深处。
它的小叶是条形的,细而长,像一根根针似的,青绿色。
这样的三五根细针被叶柄托举着,叶柄们又对生在茎株的分枝上,如此叶叶柄柄枝枝茎茎,你牵我连,最终形成一层层一蓬蓬的绿。
这绿,绿得鲜,绿得嫩,也绿得媚。
在麦苗返青的大野里,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女子翩翩而至,有哪一个青衫少年不凝神屏息,看了又看?
这种植物叫抱娘蒿,也叫野芥菜、葶苈子。
进入吾乡吾土,它就叫麦蒿了。
麦蒿的爱情有着甘愿的牺牲倾向。
它义无反顾地喜欢麦子,喜欢土地上这最令人心旌摇荡的庄稼,往高处活,往死里爱。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
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诗经》里保存着这样一种美好的爱情:一身清气、步步莪蒿的君子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大野辽阔,阳光明媚,由山坡的初相遇到水洲的心则喜,爱情犹如莪蒿一样繁茂葱茏起来。
莪蒿就是故乡的麦蒿。
它先是鹅黄浅绿,继而青葱碧翠,最后繁茂葱茏,经春复历秋,越来越稠浓,像一场情到深处的爱。
作为一个植物主义者,我爱麦蒿,也爱麦子,它们都是鲜活灵动的生命,是我们呼吸着的清爽空气。
如果麦蒿麦子非此即彼,我选择麦子,麦子是我们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我最喜欢吃白面馍馍,我受恩于农业,耕作是一项神圣的事业,也是一种美好的品德。
麦蒿痴爱麦子,爱得结结实实,爱得步步紧逼,是一种迷狂的爱,纠缠窒息的爱。
在麦地里,麦蒿是杂草,它的疯狂会影响麦子的好前程,于是遭到了家长们的强力阻止。
他们举起锄头驱赶着,挥动铁铲斩断它们的根,斩草除根嘛。
他们甚至还使用溴苯腈、苯磺隆、苄嘧磺隆等除草剂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这些化学武器稍有偏差,就会殃及麦子的株高和根长。
一株麦蒿
都不能存活的土地,一定是贫瘠荒凉的。
我也并不矫情,谁都不希望自家的麦地里满是麦蒿。
我们的麦地里长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麦蒿,这成为我们牵挂着的心事。
清晨,趁着太阳还没有晒热露珠蛋蛋,锄草松地吧。
又粗又长的田埂上,一把锄头落下去,向下吃一层泥土,再往脚边一划拉,就有一些青的茎绿的叶跑了过来,泥土愈发温润新鲜了。
麦棵里也杂着麦蒿,蹲下身子,用手指把它们分开,拽着麦蒿,就像从泥沟沟里拽出一个不听话的小孩。
清除的麦蒿扔到地头的沟渠里,离开了麦地,就竖八尺横一丈都由着它们吧。
不停的锄草松地,就是麦子最有机的肥料。
这样一件持续的劳动,是劳累的,也很有成就感,划锄了一段,回头看,那麦子又长高了一截。
我们多么幸福,通过一些麦蒿爱上了这块土地,并用一把锄头改良着它的土壤。
有时,去麦地里蹓上一圈,顺手抄一把麦蒿出来,那种感觉犹如国庆大阅兵,特自豪,特神圣。
不止我的故乡所在的鲁中平原,我国东北、西北、西南地区都有麦蒿在生长。
麦蒿夏天开花,四瓣金黄构成一个小匙,它的果实为角果,结黄棕色的子儿。
麦蒿的子儿含油达40%,榨成的油叫米蒿油,据说成色黄澄澄的,味道香喷喷的,我没有吃过。
在别的地方,麦蒿还是野菜,幼苗可凉拌,可蒸食,可煮粥,亦可作水饺馅,味道细腻爽滑鲜美,听说而已。
“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
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西游记》第八十六回),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路上,樵子设三十六味野菜宴款待他们,席上野蒿多多,清燥热,祛心火,有佛心。
我们这里吞荠菜,咽苦菜,就是不吃麦蒿,总觉得它青涩味太重,鼻孔往里一收,我们的舌头就更不给力了。
麦蒿是有些小娇嗔的,要先用开水热乎它一下,是软磨,然后请它泡个冷水澡,其间大献殷勤,换两次水,不消半天,小脾气没了,爽净香美清甜,尽是好女人的品质。
有消息说,在高原之上的播娘蒿的种子里发现了“植物黄金”——α-亚麻酸,是人体合成DHA(脑黄金)的原料。
这真叫人高兴。
麦子是大地的黄金,让我们的身体生发出蓬蓬勃勃的力量。
如此,麦子和麦蒿当是一对黄金搭档了。
土地用麦子和麦蒿来呈现它的生机活力,太阳用光和热表达着它众生平等的博爱思想。
耕作,让我们和麦蒿的关系多么亲密。
耕作,催生了我们和土地的爱情。
我们对土地有敬意,有恒心,并且朝夕相处,同甘共苦,一起从春的萌动走向秋的成熟。
责任编辑马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