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踏雪

听说，这是济南几十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在我要离开的时候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

大寒过后，这场雪就来了，毫无征兆，却也似乎在预料之中。

在济南，这场雪才下的像个样子。

在北方，这样的雪才有气势。

从清晨，到深夜，从昨日，到今朝，雪一直不曾停过，她只是一直那么落着，无休无止。

睡到半夜，突然醒来。

今晚没有喝茶，友人发来短信，叫我晚间不要喝茶，她说对睡眠不好。

我笑了，即便不喝茶，我依旧睡不着，还是会在午夜突然醒来，更何况，今夜还有雪。

更何况，今夜，这样凉，这样冽。

推开窗，北风呼啸着卷入，片片雪花打在我的脸上，凉凉的，薄薄的。

心中顿时就觉得被什么填满了，满满的，鼓鼓的，再也没有了一丝的睡意。

我早说过，我喜欢冬日，喜欢冬日里的雪花。

雪花是雨水的灵魂，我喜欢江南水乡里温婉的雨，但是我却喜欢北国风光里豪迈的雪。

北国的雪，更有气势，一下就是纷纷扬扬的几日，一下就是天地间茫茫的一片白，那是千里冰封，那也是万里雪飘。

北方的风也很有气势，从来都是没有余地的咆哮，怒吼，带着一种主宰万物，毁天灭地，宣判历史的气息。

幼时读的史书中有一段说，明建文年间靖难之役中，白沟河之战、夹河之战，燕王朱棣以寡敌众，濒临失败之际，忽狂风大作，尘沙飞扬，燕师乘有利之风势，大败建文帝军队，一举得胜。

史书说如果没有那场大风，燕王朱棣不可能得胜。

从前觉得这样邪的事情多半是史学家杜撰来哗众取宠的，一场风怎会有这样宣判历史的力量。

如今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北方狂风的气势才信了当年的战役，也才知道，北方那些豪迈大气的风，配得上那样的气势，像战场上铁马金戈，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南方的风则是吹面不寒，气势更弱，看那雪花“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温婉就可知，真是小家碧玉。

不远处两栋楼之间是树林，白日里飘飘洒洒了一日的雪花此刻早已压弯了枝头。

此时，北风席卷而过，枝头上的雪花、雪粒被尽数吹散开来，直直的射进了窗户。

我站在窗户旁，雪花打到我的脸上，像针扎一样疼，但是心里很欢喜。

那种欢喜，就像低到尘埃里，依旧可以开出花。

北方风和雪的结合，是那样的诱人，这诱人是致命的，这诱人，是冷冽的，是深切邈远的，也是让人欲罢不能的。

深夜里，远远地观望，只一眼，就再也无法自拔的爱上那片冷峻，那片飘逸，那片雪白。

闭上眼，听得见北风的呼啸，北风的怒吼--------然后想象一个人只披着白色的披肩踏着雪白的雪，深一脚，浅一脚，扑哧，扑哧的------是的，虽然冷，但是还是回去义无反顾的追寻，还是无怨无悔的欢喜。

像有些凉薄的爱情，虽然知道过后会是一片凄凉，一片冷寂，但是依旧不愿放弃，冷并温暖着，痛并快乐着。

我说，凉薄的东西最让人着魔，像罂粟的毒，也像飞蛾扑火的无怨悔。

十七八岁的青涩年纪，连爱情也是青涩稚嫩的，最喜欢和他在雪地里玩儿，一点也不怕冷，不戴手套，堆雪人，要堆最可爱的那种；拍照片，一定不要穿臃肿的大棉衣，也不要又肥又厚的围巾，还要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大红色最好，也一定要青涩的笑着。

站在雪地里问他会一直爱你吗？会爱多久？他不言语，只是拉着你站在雪天里，你恼怒他不言语，他却笑着将被雪花染白的发丝给你看--------你看，你看，直到头发都白了，还是爱着你。

多么美丽的爱情誓言啊，像那漫天飘飞的雪花，纷纷扬扬，还有比这更美的吗？那个时候的爱情，像是风中飘洒的雪花，跳着快乐的舞蹈，一路欢声笑语，两个人牵着手，嬉笑着走在雪地里，只要喜欢就好，高兴就好，无需顾虑太多--------两个人，在雪地里有过太多的欢乐，一起笑着，一起乐着，一起幻想着以后人生的种种方式，以及爱情的种种起起落落，唯一一种没有想到的方式来临了，措手不及--------高考了，或是毕业了，找工作了，各奔东西了；时间和空间无形的阻隔了以为会固若金汤的异地恋，亦或是有一日疲惫了，倦怠了，就分手了--------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喜欢，轻易的不需要理由，分手的时候同样轻易得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也许从一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会分道扬镳，但是当初还是义无反顾的在一起了。

是啊，义无反顾，像雪花，她飘落的时候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会落在泥淖中还是落在净土中，她更不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脱融化的命运，从开始就注定了凋零，但那又怎样，还是要飘零，跳一场生命之舞啊。

再后来，过了青涩的年纪，爱情也变得平淡了，平淡了，像一杯凉白开，再也没有冲泡茶叶时那么沸腾的热情了。

不再两个人手牵着手在雪地里飞舞了，也再没有欢声笑语了，更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在午夜里静静地踏雪，享受那一刻的清净，孤寂。

若是两个人，也只是静静地走着，一前一后，沉默无言，没有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也没有了那年看雪时的风月情怀，再也无法花前月下了，再也不会雪夜浪漫了。

或是卧在温暖的家中，泡杯茶，大多数时候都是相对无言。

不再堆雪人了，因为怕冷；不再拍照片了，连衣服的颜色都不再鲜艳了，再没有了大红色，只剩单调至极的黑白两色--------一切，一切都那么的沉静，平淡了，像雪花落地般的尘埃落定，落下了，就安静了，就平淡无奇了。

到最后，爱情变成亲情，将将就就的一辈子，守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活。

是谁说过：家，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一个没有温暖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以更加的凄凉。

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灯下无言相对却可以更寂寞。

而踏雪，则越来越喜欢一个人。

像身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地里，孤舟独坐，撑杆独钓寒江雪的老翁。

茫茫天地雪不尽，寒江孤舟泊老翁，江心独钓一杆冷，此去寒山石径灭。

就喜欢那种置身于午夜雪天的感觉，一片白茫茫，再没有他人，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的凉，一个人的雪花，一个人的脚印，深，或者浅，都随心。

一个人行走在这午夜中，踏着雪，一盏冰雪心，一段玲珑情，四周一片静寂，没有声响，只有雪花的声音---------雪花落地的声音，雪花飞舞的声音，我踏着雪花扑哧扑哧的声音，而且，几乎没有人知晓我在踏雪。

此时，我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踏雪人-----------那种感觉，就像鲁藜在诗中所言：万物还在沉睡，只有我，是最初醒来的人。

给晚晴发了短信，说：下雪了，好大，好美。

披了一件白衣，出了门，这午夜踏雪的诱惑是在太大，我对致命的诱惑一向没有抵抗力，只是想想是不能满足的，远远不能。

走到楼下，就惊了，就呆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寂静空灵啊，真真切切的。

整个人被这漫天空灵飘逸，清宁冷静的气氛围绕，就连冷，也不是那么的明显了。

因为喜欢这样凉凉的意境，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很冷了。

晚晴回我短信：那你在干什么？踏雪？嗯，我笑着回答。

心中在想，瞧，这是我的同类。

我也就只敢在这个时候给她发这样的短信，因为给别人发，他们会回我：你疯了？带着嘲笑与不解的语气。

更因为，我知道，故乡的小城也下了雪，而晚晴此时一定与我一样，在踏雪，也是一个人，在踏雪。

所谓心有灵犀不过如此。

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却不约而同的在同样的环境里做着同样的事情，那是一份深深地懂得--------世间最珍贵的情无非是懂得。

子期懂得伯牙的高山流水，所以他死后，伯牙为他断弦不复唱；容若懂得贞观的清淡人生，所以容若死后，贞观为他不复拈长短句；黛玉懂得宝玉的叛逆与不屑仕途，宝玉亦懂得黛玉葬花时的凄凉，就连潇湘妃子的冰雪聪明和满腹的诗情画意亦是只有宝玉懂得，所以当这世外仙殊寂寞林选择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时候，他亦是毅然决然的选择出离尘世，做了佛前的一盏青莲。

她用眼泪报恩，他则用余生的光阴去祭奠她的深情。

我和晚晴，是这世间两个同样清凉，淡泊的女子，我们的情谊，是两个灵魂的相依，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就延伸为停留一生的感动。

如余秋雨所说：有时候，走的远了，会遇到一个人，或樵夫，或隐士，或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

几句话，便使你大惊失色，遂引为终生莫逆。

和晚晴见面的次数不多，屈指可数。

彼此遥隔千里，以古老的书信方式交流，偶尔会发短信。

这样的友情，清淡，深远，似片片洁白无瑕的雪花，有些冷，却因为冷而自成风骨；有些淡，却也因为淡而淘尽悲欢，过尽风尘。

在满世界的火热里，一片幽幽的冷才是清醒，才是真实。

也像梅花，尝过后齿颊留香，有些疏远，但是距离是永恒美的基础。

就像梅花因为冷而香的风清玉洁，因为香而冷的令人生畏--------香和冷总是缠枝而生，不离不弃，像一种叫做鸳鸯藤的植物。

我知道，此刻，在千里之外，有一个人和我一样踏在午夜的雪地里，怀着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心事，遥望着空中的孤月，月的另一面是我，傻傻的看着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相信太阳和月亮一定是最懂得彼此的知己---------一样的孤高，一样的寂寞，一样的远离俗世，一样的清醒绝尘-----------在这样的午夜里，只是我一个人的雪夜。

如此的安静，如此的清幽，天空很深，也很幽，即便没有星星，这样的夜里，它也足够美丽，足够吸引人。

天空像一朵深邃的蓝莲花，幽幽的蓝，深切的蓝，越蓝越有吸引力。

虽然没有星星，但我看的见莲花的开合，那一朵幽深的莲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人生需要这样的时刻，一个人的雪，一个人的凉，一个人的静，一个人的寂。

尽管凛冽，尽管寒风呼啸，将雪花打在脸上，有些疼，但是很欢喜----------无论怎样，我独享这片刻的空灵，寂静。

我知道，没有多少人喜欢这样的冷冽，也没有多少人会在这样的夜晚独自来踏雪。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寂寞，也并不孤单，至少还有晚晴，她的灵魂和我是同一块料子做的，她知道我的冷冽，我也只需要她知道就足够了。

一个人的时候也是好的，可以清醒的自知，清醒的观照自我。

整日浸泡在无尽的喧嚣繁华之中不可自拔，终有一日会泯灭，会丢失。

脚踩在雪地上的时候，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午夜里，很是空灵，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

说她美妙，更是因为那份踏雪的心境。

在这样寒冷，这样沉寂的午夜里，静下心来，一个人，不管别人的看法与不解，只是想去便去了，不会因为孤独和寂寞而丢失自己的道路，这份心境，再过百年，也依旧。

在雪夜里，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雪花在飘，雪花在落，雪花也在化，尽管如此冷，也依旧有雪花在融化---------无论怎样的应该的环境，总会有一些格格不入，渐行渐远。

是的，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渐行渐远。

活在独自的世界里，素颜修行。

我喜欢那些渐行渐远的事物，就连人，也是一样。

也喜欢那些没有由来的孤单与寂寞，有人说爱上文字的女子注定是寂寞的，就像爱上雪花的女子，不要姹紫嫣红的春天，不要繁盛热烈的夏日，也不要硕果累累的金秋，偏生选择了世人眼中最寥落，最颓败的冬日。

能不寂寞吗？那是一个人的道路啊，也只是一个人的孤寂啊。

可是我相信，那是好的，能一个人坚定的走着自己的道路，沉静，不动摇，那是好的。

像烟花，虽然选择了黑夜，可是却开出了绚烂至极的花朵，多少世人为她着迷，深情款款的等待天黑。

只有天黑，烟火才会完美，有些人生也是，走过孤独与寂寞才会不凡。

像烟花的美丽，只在黑暗中，有些非凡，也只在一个人的孤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