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心

蝴蝶心
作者：失心稻城
来源：《小溪流(故事作文)》2005年第10期
曾经，我不知道，身为一颗不起眼的黄豆，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无论如何,我已经是一颗黄豆了。

挤在菜市的大麻袋里,密密匝匝的,都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

光溜溜的黄脸，胖鼓鼓的身子，没有手，没有脚——我们是用身子咕口鲁口鲁地滚来走路的。

如果你有一只听得懂豆子王国语言的耳朵，就会从那一袋子闹哄哄的故事里知道，豆和豆的命运，真是大不同。

不过呢，依我听来，不管是黄豆炖猪手，油炸五香酥豆，还是粉身碎骨成豆浆，蒸煮发酵做酱油，说到底，不就是一个“吃”吗？小时候，菜园旁边曾经走过一个年轻人，隔着豆荚壳，我听到他老在念叨着一句话——他人是地狱，他人是地狱。

妈妈闻声叹道，孩子们，这是写给豆类的哲理呢，人，天生就是我们黄豆家族的地狱，他们的嘴就是我们的鬼门关，他们的胃就是我们的棺材板。

这些，我打小就懂，也早早就做好了准备面对那一天。

只是，我经常不无悲哀的想:我，只能是一颗填人肠胃的黄豆吗？
终于有一天,悲叹不再是生命的底色。

那天,豆荚爆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丑陋的蛹里，什么东西在拼力挣扎着，然后,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眩目精灵飞了出来。

金色瀑布的阳光下，它张开一双美得令人窒息的彩翼。

这精灵,轻轻停在一朵哭泣的小花上,跳起了一段美仑美奂的舞蹈。

小花破涕为笑,蝴蝶轻轻飞走了。

蝴蝶飞走了。

有一个梦想，却轻轻的,深深的,飞进了我的灵魂沃土深处，像一颗扎了根的种子，再也没有离开那里。

挤在麻袋里的我,忽然无比的渴望——就像那只蝴蝶破蛹而出,用它美丽善良的停留告诉世界,它来过——我也渴望留下什么，告诉这个世界，我来过。

无论如何，我都不再仅仅是一颗黄豆了。

我有了一颗蝴蝶的心。

我渴望，从黄豆麻袋里飞出一只美丽的蝴蝶。

可我,没有脚,不能跑;没有翅膀,不能飞。

我只能等着,等一双命运的手,领我走。

终于,那双命运的手来了。

有人来买黄豆了。

有点奇怪的是,来人不是中年的家庭主妇，也不是老头子老太太，而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

她才七八岁吧，一双湖水一样清澈的黑眼睛，里面却有一抹忧伤的影子。

不知为什么，我想跟她走。

卖黄豆的男人从麻袋里抓了一把又一把,我的希望却把把落空,但我仍拼命地借那一把又一把滚动的惯性,往袋的最面上滚，祈祷那个男人抓上我。

可是,男人
已经称秤子了。

眼看着，我就没希望了,却听得一声“还差一点,给你补足秤啊”，我和一些兄弟姐妹就被一把抓了起来,扔进了小姑娘的菜篮子。

在摔得头昏眼花之际,我还没忘了对那个男人诚实的最后一把高高兴兴念了一声“阿门”。

我们进了一个楼梯拐角下的小屋。

黄昏了,屋里很暗,可以看见一个老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气。

那老风箱一样沉闷而断断续续的声音,使我害怕地觉得,死神就在老人的喉咙森森冷笑。

爷爷，你要的黄豆买来了。

小姑娘捻亮了灯。

我看到了一张死亡的阴影低低逼近的脸。

看到黄豆，老人混沌的眼神陡然一亮。

用不了这么多,还可以熬一碗豆粥给你喝呢。

小姑娘轻轻给老人抚背顺气,说到豆粥时,她那忧伤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喜悦的光,声音也一扬。

我的心里有个地方微微一动。

以前,我最不愿意的就是遭到煮啊炸啊之类的命运,现在看来,原来一碗豆粥也可以给一个忧伤的小姑娘带去快乐。

其实,我的梦想并不遥远,在看似平庸的死亡里也一样能实现。

拿工具来吧。

小姑娘不肯听老人的话。

可是,谁拗得过这个固执的老人呢?小刀、胶水、镊子、镜框、还有一盒绿豆黑豆红豆饭豆混杂的大豆子小豆子，还是拿来了。

小姑娘眼里含着一汪心疼的晶莹。

乖,不哭。

爷爷不——好,豆画不——好卖，可爷爷呢，偏偏喜欢做这快绝生路的活。

又,又老是费半——天劲才做出一小幅。

爷爷知道你也——咳咳咳——特别喜欢豆画,可为了填饱——咳咳咳——肚子,卖了,卖了一幅又一幅，从来舍不得留一幅给你。

今天啊，我要做一幅最好看的,给我的小公主。

做什么好呢?抬花轿,小公主,你喜欢吗?老鼠娶亲那,那,那场面,很喜气,也很有趣呢。

爷爷我啊,要是能看着我的小公主长成大姑娘,大到上花轿就好喽!
我这才知道,原来老爷爷是个豆画艺人。

如果我能跑到一幅美丽的豆画上,该多好啊。

怎么我从来也没听说过我们黄豆还有这样美好的命运呢?也许对于黄豆，这样的美梦,就象现在没有什么人喜欢的民间手工艺豆画一样，太少了，少得黄豆们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美梦存在了。

爷爷——小姑娘含泪带嗔的笑了，她淘气地轻轻揪了一下爷爷的白胡子，说，我去煮豆粥去。

我听着，一个激灵。

一切都在闪念的瞬间。

就在小姑娘的手伸来的一刹那,我用尽全力滚了过去——我真的很想很想成为豆画上的一颗豆,渴望小姑娘能注意我。

就那样,我使了全身心的力滚进了小姑娘的视线里,我想,如果我不能成为豆画，只能成为豆粥，也没什么遗憾的。

这些,都是小姑娘喜欢的
啊。

这一生,哪怕我只在这个忧伤的小姑娘端着一碗豆粥为爷爷绽放的微笑里停留过，我也满足了。

无论如何，我已经是一颗懂得平凡里也可以活出不凡的黄豆。

这世界，一定会留下我来过的足迹。

比如，一个小姑娘久违的笑容，或者感动的泪水。

我平静地看着小姑娘伸向我的手。

那是一双给我翅膀的手。

小姑娘没有把我抓到锅里，她留心看了看，把我拣了出来，高兴地说，爷爷，这里有一颗很光滑饱满的黄豆呢。

就这样，小姑娘把我从一群兄弟姐妹中拿出来，又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煮黄豆了,真难熬啊，煤球快要烧光了,火又小得可怜。

小姑娘每次从隔壁厨房回来看一看,那幅豆画就多了一个活灵活现的部分:一只喇叭啦,一只羞答答的老鼠新娘啦,一顶轿子啦。

而我，多么幸运,成为了豆画上最可爱最美好的形象——老鼠新娘——的一部分。

当小姑娘端了一碗清香扑鼻的豆粥回来,老爷爷已经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那幅抬花轿的豆画，就摊在被面上。

多可爱的老鼠娶亲啊,那个羞答答低头上轿的老鼠新娘,那个脸儿朝天神气十足的吹喇叭的小老鼠，都那样让人忍俊不禁!小姑娘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可爱的娶亲场面了。

小姑娘摇摇爷爷,想告诉老人她的欢喜,她摇啊摇,摇啊摇,爷爷再也没有醒。

一滴泪水,像一个音符,轻轻地落在了豆画的玻璃框上。

我知道,那一滴泪水里,不仅仅有悲痛,也有骄傲和幸福,一定是这样。

很多年后，当一场意外的大火吞噬了我，在焦灼的熊熊烈焰里，我无比的渴望水，我又听到了那一滴泪水落在玻璃上的声音，我又看到了那个倔强的老人生命的最后一幕:老人看着那幅完成了的豆画，像看着他收养和珍爱多年的一个弃儿，他一面满足地笑，一面剧烈地咳喘着说:真，真——。

真什么呢?死神堵住了老人的嘴。

可我，一颗渴望从黄豆麻袋里飞出来的蝴蝶心，听到了老人的心脏里最后一记生命的鼓点。

世界上许许多多有蝴蝶心的生灵，也一定听到了。

真美。

有了一种坚持,生命真美。

这真是我们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