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衍诗论及其学术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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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衍诗论及其学术品格
陈衍诗论及其学术品格
张煜(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陈衍是清末同光体诗派的重要诗人和理论代表。

作为近代文学史的重要一环,同光诗派无论在创作或理论上都取得了可观的成就,有其研究的价值。

本文将陈衍的诗歌理论置于近代文学史的发展脉络之中来进行考察,追溯源流,比较异同,以期对陈衍诗学重新作一定位,进而对近代纷纭复杂的诗坛获得更深入的理解。

本体论:求真而又宽容
自从《今文尚书·尧典》提出"诗言志",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言志成为诗学的传统。

直至晋代陆机《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1],才增加了一个对应物。

从此,言志与言情成了中国古代诗学中的一对重要范畴。

言志更多地被理解为"兴、观、群、怨"等与政教相关之志,而言情更多地被理解为一己之私情。

[2]在清代诗学中,这两种理论都曾被发展到极致。

如格调派诗人沈德潜即云:"诗之为道,不外孔子教小子、教伯鱼数言,而其立言一归于温柔敦厚,无古今一也。

自陆士衡有缘情绮靡之语,后人奉以为宗,波流滔滔,去而日远矣。

"[3]而性灵派诗人袁枚则高唱"情之所先,莫如男女"[4]。

陈衍对情的理解要比袁枚来得宽泛,并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

他又把情和志结合起来讨论,并归结到情感的真实性这一点上。

在陈衍的诗学体系中,真比善更重要,否则便是伪善,或者说会使诗歌表现的情感变得过于狭窄。

《石遗室诗话》卷一借针砭文人积习,批评那些看似有益于政教,其实却内容空洞的诗作:论诗文者,每有大家名家之分,此文人积习也。

或以位尊徒众而觊为大家,或以寿长诗多而觊为大家,或以能为大言,托以忠君爱国,稷契许身,而亦觊为大家。

其实传不传,不关乎此。

对于历史上那些以关心民生疾苦为题材的诗作,他认为:然而元结、韦应物、白居易、欧阳修、苏
轼、黄庭坚之伦,类以诗人为循吏,与其民有家人父子之情,非必敝精焦神,蹙额疾首,举一切游观文酒而尽废之也。

传曰:"诗以理性情。

"性情不能自理,愀然无以乐其生,又何以乐民之生?则闲适之作,固有不能自已者乎?[5]这样的言论有其通达的一面。

文学的功能本来就应是多样的,但儒家的诗教却过分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这不利于文学的全面发展。

问题是陈衍所处的时代,中华民族面临内忧外患,社会发生剧烈分化,时代更需要的是能够救国救民的志士仁人,已容不得这一帮封建官僚们的带有没落气息的闲情逸致。

这也就无怪乎有的学者认为陈衍诗论有"反现实主义"、"极端消极"的一面了。

[6]其实陈衍诗论也"言志",其精华集中表现在他对于晚清诗歌"变风"、"变雅"性质的体认上。

在《小草堂诗集叙》中,陈衍有这样一段论述:诗至晚清,同、光以来,承道、咸诸老祈向杜、韩为变《风》变《雅》之后,益复变本加厉,言情感事,往往以突兀凌厉之笔,抒哀痛逼切之辞。

甚且嘻笑怒骂,无所于恤。

矫之者则为钩章棘句,僻涩聱牙,以致于志微噍杀,使读者悄然而不怡。

然皆豪杰贤知之子乃能之,而非愚不肖者所及也。

道、咸以前则慑于文字之祸,吟咏所寄,大半模山范水,流连景光。

即有感触,决不敢显然露其愤懑,间借咏物咏史,以附于比兴之体,盖先辈之矩类然也。

自今日视之,则以为古处之衣冠而已。

[7]这一段文字高自标置,在评价同光诗派时,提出"变风"、"变雅"理论以超越前人,充分显示出理论上的自觉。

这和汪辟疆先生《近代诗派与地域》中看重清初、晚清之诗,认为"乾嘉之世,为有清一代全盛时期,经学小学,俱臻极盛,而诗歌不振。

盖以时际升平,辞多愉悦,异时讽诵,了无动人"[8]实有相通之妙。

在陈衍心目中,"变风"、"变雅"甚至比"正风"、"正雅"要来得更有价值。

因为身处乱世的诗人,所发抒的情感更深刻、更沉痛。

他在《诗学概要》中说:《风》有正变,大、小《雅》亦有正变。

正者治世之音,变者乱世之音。

二《南》、《豳风》为正《风》,《王风》及各国《风》为变《风》。

文、武、宣王时为正《雅》,幽、厉时为变《雅》。

正《雅》近《颂》,固未尝不工,变《雅》尤工。

殆所谓
愁苦易好欤?[9]陈衍编选的《近代诗钞》,也正是持着这样的理论来批驳沈德潜的"格调"说和王士的"神韵"说的。

集中除收录不少士大夫留连景光、吟咏情性之作外,不乏反映时事而情感真挚的好诗。

陈衍对文学功能的理解很宽泛,并不只限于言志和言情。

他曾说:"诗者,吾人之年谱日录,凡言情写景感事之作皆可存,其应酬题咏非吾意所愿为者,可存可不存。

"[10]他认为写景体物在诗歌中和言情言志同样重要:"昌黎《南山诗》,固未甚高妙。

然论诗者,必谓《北征》不可不作,《南山》可以不作,亦觉太过。

《北征》虽忧念时事,说自己处居多。

南山乃长安镇山,自《小雅》'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后,无雄词可诵者。

必谓《南山》可不作,《斯干》诗不亦可不作邪?"[11]这是十分现代的文学观。

正是从这些点滴之处,我们感到陈衍是一个从传统文论向现代文论过渡的重要人物。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陈衍的诗论中,传统的诗教已退居到一个比较次要的位置,这当然与近代中国社会由于受到外来文明的强烈冲击,儒家价值系统已逐渐分崩离析是分不开的。

"诗以理性情,书以道政事。

政事外至,性情内出。

外至者,其所本无;内出者,其所自有也。

春鸟秋虫,鸣乎不得不鸣,人之听之,有善不善之分,而鸟与兽恶乎知?"[12]这与黄庭坚当年所批评的"夫寒暑相推,草木与荣衰焉,庆荣而吊衰,其鸣皆若有谓,候虫是也。

……候虫之声,则末世诗人之言似之"[13]的文学观正好相似。

两人见仁见智,分别道出了文学创作的两个很重要的方面,可谓各有千秋。

诗人论:才情与学问相济
除了强调性情的真外,陈衍还注重通过积累学问来达到性情的雅。

《近代诗钞》开篇云: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嘉、道以前,推一钱石侍郎;嘉、道以来,则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国。

而何子贞编修、郑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门。

益以莫子大令、曾涤生相国。

诸公率以开元、天宝、元和、元诸大家为职志,不规于王文简之标举神韵,沈文悫之主持温柔敦厚,盖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也。

[14]以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来概括宋诗派的特征,同光体也正是沿着这条
道路向前发展的。

将学问与才情并作一气,在清代诗学中可谓屡见不鲜。

创宋诗运动理论先声的翁方纲,主张"考订训诂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15],又希望"由性情而合之学问"[16],尚是性情优先,而济之以学问。

到宋诗派领袖程恩泽,他在《〈金石题咏汇编〉序》中,则已将学问视作性情之本了。

陈衍的理论在强调学人之诗这方面明显有承袭宋诗派的痕迹,但陈衍矫正了宋诗派将学问过分夸大的倾向,重新确立了诗人之诗在文学中的地位。

在《石遗室诗话》卷十四中,陈衍曾说:不先为诗人之诗,而径为学人之诗,往往终于学人,不到真诗人境界,盖学问有余,性情不足也,古人所以分登高能赋、山川能说、器物能铭等为九能。

反之,又孟浩然所谓有造法酒手段,苦乏材料耳。

和很多古代的说诗家一样,陈衍到《诗经》中寻找自己的理论渊源。

他将诗人之诗归入风,将学人之诗归入雅、颂。

他在《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中说:余以为诗歌本分两道,前诗话曾言之。

旗亭所唱者,风类也。

诘屈聱牙者,雅颂类也。

在雅中"杨柳依依,雨雪霏霏"为一类,"谟定命,远猷辰告"为一类。

从表面上看,这三者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

所以《宋诗精华录》卷二中他评秦观《春日》诗:遗山讥"有情"两语为"女郎诗"。

诗者,劳人、思妇公共之言,岂能有《雅》、《颂》而无《国风》,绝不许女郎作诗耶!这些都体现出陈衍对于诗歌批评所持的标准是相当宽容的。

但陈衍毕竟同时还是一个学人,他淹通经史,曾著有《尚书举要》、《〈周礼〉疑义辨析》、《〈考工记〉辨证》、《〈考工记〉补疏》、《〈礼记〉疑义辨证》、《〈说文解字〉辨证》、《〈说文〉举例》、《音韵表微》、《通鉴纪事本末纪后》、《史汉文学研究法》等书,[17]继承了曾国藩一派熔铸汉宋的学术传统。

诗人之诗只是一个起点,仅满足于此是远远不够的。

在《风》、《雅》、《颂》三类诗中,陈衍最看重的可能是《雅》,因为这才真正符合他所谓的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合。

如他曾说:余生平论诗,以为必具学人之根柢,诗人之性情,而后才力与怀抱发越,《三百篇》之大小雅材是已。

今人为诗,徒取给于汉、魏、六朝、唐、宋诸名家,虽号称巨子,立
派别,收招才俊,免于《风》而不《雅》之谯者盖寡。

[18]正是从这样一种观念出发,陈衍对钟嵘、严羽予以了猛烈的抨击。

《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一开篇即云:余所以雅不喜《诗品》者,以其不学无识,所知者批风抹月,与夫秋士能悲、春女能怨之作耳。

力诋博物,导人以束书不观,不免贻误后生。

至雌黄颠倒,犹其次也。

夫作诗固不贵掉书袋,而博物则恶可已?不知雎鸠之挚而有别,何以作《关雎》?不知鹿之得食相呼,何以作《鹿鸣》?不知脊令之为水鸟,在原则失所,何以作《棠棣》?不知椒之善蕃衍,何以作《椒聊》?不知冬月之日次营次,何以作《定之方中》?故读书犹兵也,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备。

陈衍还专门作《诗品平议》一书,其卷中云:"守记室之说,一人传作,不越一二篇;一篇传诵,不越一二句。

汉高《大风》之作,斛律金《勅勒》之歌,岂不横绝今古?请益问更,端谢不敏矣。

"[19]且不论陈衍对钟嵘的批评是否完全正确,陈衍这里所强调的,是文人的学者化问题,这对于作家增广见识、提高创作水平,无疑是有益的。

另外还有一层意义,"钟嵘《诗品》乃湖外伪体之圣经,予作评议,所以捣钝贼之巢穴也,然亦以此为湘绮门下所骂"[20]--是出于同光诗派与汉魏六朝派角逐诗坛的战略需要。

严羽是陈衍的乡贤,陈衍对他也攻击甚力。

《石遗室诗话》卷六称:"钟嵘《诗品》,专思遗貌取神,启沧浪有别才非关学之说。

"又《宋诗精华录》卷四评严羽诗:"沧浪有《诗话》,论诗甚高,以禅为喻,而所造不过如此。

专宗王、孟者,囿于思想短于才力也。

"直至晚年,才给了严羽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故别才不关学者,言其始事,多读书云云,言其终事。

沧浪固未误也。

"[21]说到底,都是为了强调作诗不可没有学问。

除了读书以养其气、以长其说、以雅化其性情、以丰富其学问外,陈衍还提出了一些别的要求。

"诗之铸炼云何?曰:善读书,纵游山水,周知天下之故,而养心气其本乎?"[22]"作诗第一求免俗,次则意足,是自己言,前后不自雷同。

此则根于立身有本末,多阅历,多读书,不徒于书求之者矣。

"[23]这和何绍基所讲的作诗"非可于诗文求之也,先学为人而已矣"[24]、"凡做一事,必兼做别事,此
一事方得好。

专做诗,诗不能工也"[25]是有相通之处的。

总之,陈衍论诗,诚如他自己在一首诗中所言:"诗家巧妙似无它,读作商量总要多。

休信非台非树语,由来明镜爱多磨。

"[26]主张从实在处下功夫,多读、多写、多阅历,功到自然成,颇如禅宗中之北宗,故不喜严羽之主妙悟,王士"模糊惝怳欺人之谈",而更多体现出了一种重渐悟、重功力、重理性的精神。

这是其论诗的一大特色。

身处封建末落王朝,同光体诗人中很多人的心情是矛盾而复杂的。

陈衍官职不高,长期处于幕僚身份,很少直接参与重大政治事件。

一方面他性格比较淡泊自守,并不十分热衷于功名,另一方面他对晚清政事的腐败也看得很透。

《石遗室诗话》中有不少处透露了他对时局的看法,都不为无见。

[27]尤其当张之洞晚年因与载沣争权,"樵心呕血,一病至死"后,陈衍更是感到心灰意冷,对清廷彻底丧失了信心。

但传统意义上的"君臣之义"却又不可背叛,于是他们走上了一条逃避现实的"荒寒之路"。

陈衍因此提出"诗者荒寒之路,无当乎利禄,肯与周旋,必其人之贤者"[28]的观点。

平心而论,这与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的提法有着理论上的承袭,是符合文学创作的某些特点的,似不应简单地一笔抹杀。

辛亥革命前后,他们在北京"遇人日、花朝、寒食、上巳之类,世所号为良辰者,择一目前名胜之地,挈茶果饼饵集焉。

晚则饮于寓斋若酒楼,分纸为即事诗,五七言古近体听之。

次集则必易一地,汇缴前集之诗,互相评品为笑乐。

其主人轮流为之"[29]。

又在法源寺祭陈后山,称"况今日道丧之敝,士大夫方驰骛于利禄闻达之场,歌舞饮博,酣嬉而若狂。

犹有人焉,天寒岁暮,集于荒凉寂寞之乡"[30]。

他们所作的咏物诗,多为梅、菊、荷、松之类品性高洁之物,以寄托他们身处乱世仍傲兀不俗的情怀。

凡此种种,多有为后人诟病之处,其实这与同光体诗人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特殊心态是分不开的。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同光体诗歌认识价值之所在。

创作论:学古而能变化
在"怎么写"这个层面,陈衍基本是主张学古而能变化。

一般人总
以为同光派诗人受宋诗派影响,在风格上是以学宋为主的。

其实,且不说同光诗派内部多种风格并存,即以陈衍本人而言,他也并非仅仅主张学宋。

当然,陈衍对宋诗相当重视,他曾提出著名的"三元"说,以打破唐宋诗之界限。

《石遗室诗话》卷一云:余谓诗莫盛于三元,上元开元,中元元和,下元元也。

君(沈曾植)谓三元皆外国探险家觅新世界、殖民政策、开埠头本领……余言今人强分唐诗宋诗,宋人皆推本唐人诗法,力破余地耳。

从发展的角度肯定宋诗的价值,即《宋诗精华录》序中所引袁枚"吾惜李唐之功德,不逮姬周,国祚仅三百年耳!不然,赵宋时代,犹是唐也"一语之意。

同时,"道、咸以来,程春海、何子贞、曾涤生、郑子尹诸先生之为诗,欲取道元和、北宋,进规开、天,以得其精神结构之所在,不屑貌为盛唐以称雄。

"[31]还有拾级而上,由易至难,以探得盛唐之奥的用意。

这和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所提倡的"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的学习方法,相较之下似乎还更为现实一点。

但陈衍的诗学理想,又并非以盛唐为旨归。

他主张作诗最终要不以朝代为限,博采众家之长,能够自成一家。

所谓"宋唐区画非吾意,汉魏临摹是死灰"[32]。

《石遗室诗话》卷十四云:"鄙意古人诗到好处,不能不爱,即不能不学。

但专学一家之诗,利在易肖,弊在太肖。

不肖不成,太肖无以自成。

"所以必须熔铸众家,而出以一己之面貌。

他曾说:"论人之诗,必谓其似古人某某,非诗之最上乘者也。

上乘者,似杜似韩似白似苏似陆,未尝不间犯古人之形,而必有非杜非韩非白非苏非陆所能囿,自成为一己之诗,如是而执笔以叙其诗者,乃不同于诗之周旋。

"[33]他认为:"学问之事,惟在至与不至耳。

至则有变化之能事焉,不至则声音笑貌之为耳。

……子孙虽肖祖父,未尝骨肉间一一相似,一一化生,人类之进退由之。

况非子孙,奚能刻意蕲肖之耶?"[34]这种观点,和袁枚"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35]有相承之处,是符合文学发展规律的。

具体说来,陈衍的"学古而能变化",又有着他自己的一些特点。

他很推崇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的说法,认为"前二语,惟老杜能之,东坡则有能有不能。

后二语,阮、陶能之,韦、孟、柳则有能有不能。

至能兼此前后四语者,殆惟有《三百篇》。

汉、魏以下,则须易一字,曰:状易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36]。

而其中状物似尤为陈衍所看重。

他说:"任是如何景象,能写得字字逼真者,惟有老杜。

其余则如时手写真,肖得六七分,已欢喜过望矣。

"[37]由此出发,他要求景物描写要精确。

如易顺鼎《喷雪亭瀑》中有"力穿深潭九地破,对足或抵欧罗巴"两句,陈衍认为"对足当抵美利坚,非欧罗巴,可否删去此韵"[38]。

他主张"落笔必是自己语,不能移到他人",要"皆如观照相片,如闻留声机"[39]。

总之,不管是状物还是抒情,陈衍都讲究要写得真、写得实。

这些既反映出他论诗重科学性的一面,有时又不免有点显得胶柱鼓瑟。

翁方纲《石洲诗话》云:诗不但因时,抑且因地。

如杜牧之云:"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此必是陕西之终南山。

若以咏江西之庐山,广东之罗浮,便不是矣。

即如"夜足沙雨,春多逆水风",不可以入江浙之舟景;"阊阖晴开荡荡,曲江翠幕排银牓",不可以咏吴地之曲江也,明矣!今教粤人学为诗,而所习者,止是唐诗,只管蹈袭,势必尽以西北方高明爽垲之时景,熟于口头笔底,岂不重可笑欤?[40]袁枚《随园诗话》亦云:自古文章所以流传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着手成春,故能取不尽而用不竭。

不然,一切语古人都已说尽;何以唐、宋、元、明,才子辈出,能各自成家而光景常新耶?即如客之招,一夕之宴,开口便有一定分寸,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

若今日所咏,明日亦可咏之;此人可赠,他人亦可赠之;便是空腔虚套,陈腐不堪矣。

[41]陈衍所论与他们如出一辙,有着明显的理论上的承袭。

从中还可以看出陈衍提倡"写得出",除了宋诗在艺术追求上与唐诗的不同外,其实是对"神韵派"的缺席审判。

事实上,与"写得出"这种理论相伴随的,必然是对于诗人在立意、造语、意境诸方面的创新性的要求。

因为世事递变,万物日新,诗人若想把这一切准确地表达出来,单单搬用古人陈言一定是不够的。

学宋诗之所以往往优于学唐诗,也正是因为学宋者多主变,而学唐者
囿于盛唐气象,易于流入空泛。

而同光体最终没有能够挽回古典诗歌的末运,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它那一套程式化的形式,已无法有效地表达国门洞开后纷至沓来的新思想、新事物,中国诗学必须经历更彻底的"大变"。

从这种学古而能变化的诗学观出发,陈衍对那些学古不化、专事摹拟、缺乏真性情的诗人展开了激烈的攻击。

《石遗室诗话》卷三评宋大樽之言云:"好古非复古,及于古非拟古也。

有作必拟古,必求复古,非所谓有意为诗,有意为他人之诗乎?明之何、李、王、李,所以为世诟病也。

"矛头直指明前后七子。

卷一批王士云:"渔洋最工模拟,见古人名句,必唐临晋帖,曲肖之而后已。

持斯术也,以之写景,时复逼真;以之言情,则往往非由衷出也。

"是针对神韵派的。

又评王运:"湘绮五言古沉酣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

惟其莫能辨,不必其为湘绮之诗矣。

……盖其墨守古法,不随时代风气为转移,虽明之前后七子,无以过之也。

"[42]凡此种种,皆言之有据,可以药当时诗坛之弊。

但陈衍的诗论毕竟有着很大程度的学古的一面,这既是陈衍论诗圆通之处,也是同光体的一大特点。

且不论对于宋诗的摹仿,在诗歌的形式方面,他们于格调派诗人亦多有所取,显示出了"集大成者"应有的开阔胸襟。

如《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三论"诗贵风骨,然亦要有色泽,但非寻常脂粉耳。

亦要有雕刻,但非寻常斧凿耳。

有花卉之色泽,有山水之色泽,有彝鼎图书种种之色泽。

……"即颇似格调派之议论。

又如同卷论"诗有四要三弊":骨力坚苍为一要,兴味高妙为一要,才思横溢,句法超逸,各为一要。

然骨力坚苍,其弊也窘。

才思横溢,其弊也滥。

句法超逸,其弊也轻与纤。

惟济以兴味高妙则无弊。

似乎是受到了神韵派的一些影响。

又"渔洋七言古,词意并不甚高妙,而读来自觉可喜,音节激扬故也"[43],可见陈衍对于诗歌的音乐性也是十分重视的。

这些都与明末格调派诗人的有些议论说法甚同。

但他很清楚文学的生命在于创新,所以还是与格调派划清了界线,如《海藏楼诗叙》中云:"高调要不入俗调,要是自家语。

元裕之多是高调,却无俗调。

高季迪、前后七子喜高调,遂多俗调。

"[44]
在用语上,与当时"颇喜扯新名词以自表异"、"以旧风格含新意境"[45]的诗界革命派相比,陈衍诗论明显更富于旧文学色彩。

虽然他也颇主张以俗语入诗,如《石遗室诗话》卷十六云:"以粗语俗语入诗者,未易悉数,善学之可以上追圣俞、后山,不善学而一味为之,或流于钉铰击壤。

后世袁简斋多学诚斋,近人则竹坡先生、木庵先生、林暾谷亦时为之。

"但很注意运用之度。

于用字之法,他也时有一些非常精微的辨析:作诗忌太熟字,如山头岭头之类,必当避去,以山头上头确似人头也。

山顶岭顶亦然。

江头渡头则不然,江之口,渡之旁,则不甚似人头矣。

此等处消息甚微,竹头抢地,则反见语妙。

[46]真是说得玄而又玄,其实并未越出江西诗派诗法的樊篱。

他个人的创作,虽然也曾有过"佳节总须求酩酊,强携啤酒注深杯"一类比较平白的诗句,并认为"新名词有不能不用者,不必禁避如此"[47],但那已在他晚年,实在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同光体的最终失败,除了他们本身在理论和创作上的缺陷之外,新文化运动的兴起是最致命的打击。

至此不独同光体,所有的古典诗派都被匆匆划上了一个句号,归入历史的档案。

历史的发展本来就是环环相扣的,新的文学不可能是天外来客,必须建立在对传统的批判和继承之上。

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大师,如郁达夫、朱自清等,早期也都是学宋诗出身。

在此我们无意为同光体作翻案,但通过以上的分析、比较,至少可以对他们多一份理解与同情。

注释:
[1]《陆士衡文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2]朱自清:《诗言志辨》,见《朱自清全集》第六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3]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凡例》,中华书局1975年版。

[4]袁枚:《答蕺园论诗书》,《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见王英志主编《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5]《蜕庵诗存叙》,《石遗室文四集》,民国刊本。

[6]如郑朝宗:《陈衍的诗话》,见《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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