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色农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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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色农民工
正月初十,找见李平时,他正猫在旅顺口的一座寺院里画画。
李平画的是油画,画的全是农民工。
有人这样评价他的画风:从老远一看,黑压压一片,肯定就是李平的画。
“我画的不是个人,是一个群体。
民工潮本身,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我抓的是大感觉。
”他说。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又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
李平的画风,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曾经与农民工厮混了十来年。
1979年,李平毕业于大连师专美术专业,读书时学的是国画和版画。
毕业后,他先是到旅顺一所中学当美术老师,不久,又调到文化馆,做一名专职的美术辅导员。
其后,他又到浙江的中国美术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
但再回旅顺时,李平的人生道路拐了一个弯,下海了。
那会儿,装修热刚刚兴起,大连刮起“刷房子”风。
临街楼房的墙上,一夜之间,被刷上了“海的女儿”、“青蛙王子”等童话里的图案。
有个做这行的朋友劝李平:干这个,肯定赚大钱,专职画画,一辈子得穷死。
“我开公司、干装修,纯属养家糊口。
”李平说倒没想过赚大钱,但也不想一辈子穷死。
因为有绘画功底,一出手,李平就在刷房子业里小有名气,他成了大连第一批刷房子的“工头”。
设计图案,画出图纸,调好颜色,再指挥农民工涂抹。
大连市区和旅顺的街头,许多五颜六色的楼房就出自李平之手。
这时的李平,是一位雇农民工干活的老板。
一群群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聚到了他的门下。
“其实,我跟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农民工。
活儿紧时,我天天跟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他们的厚道、善良,他们的小心眼儿、自私,他们愁什么、乐什么、想什么,我比谁都清楚,我太了解他们了。
”李平说。
就这样,李平与农民工混在了一起,在装修市场上摸爬滚打了十来年。
200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到了北京。
一个圈内的朋友在北京揽了个“大活儿”。
“是一个重点工程,又跟美术沾边,画街道场景啦,做模拟建筑啦。
因为我搞建筑装修这么多年,又懂美术,所以叫我去帮忙。
”干工程期间,有一天,李平和中央美院的一帮老师吃饭,聊着聊着,他心底画画的欲望,又被勾起来了。
“干工程,挣钱是挣钱,但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心里一直就想着画画。
”
“你底子好,太想画的话,就去考中央美院研修班吧。
”这么着,李平报考了中央美院,成为助教研修班的一位超龄学生。
搁下画笔十几年,李平重回画板前。
不过,这次他由中国画,改学了油画。
2004年美院放暑假,李平回到大连。
别人放假都是游山玩水,李平喜欢串工地,他仍对工地怀有特殊情感。
这一天,他跑到大连石葵路的一个建筑工地玩,他的朋友是这个工地上的包工头。
中午,吃饭时间到了。
这时,李平看见了一大群农民工打饭的场景。
他们衣着不整,手上、脸上沾着灰土,衣服黏着不同颜色的涂料,赤裸的上身,晒得黝黑油亮,显露出强壮的筋骨和肌肉。
阳光下,他们挤在一起,簇拥着,拿着饭碗,朝打饭的工棚挪动。
看着看着,突然,正到处找创作题材的李平,心中一动,灵感闪亮:
“找什么找呵,这不就是我要画的人物吗?这不就是我最熟悉的生活吗?我一下子通了。
”农民工打饭时的场景,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脸色,他们对吃饭的渴望,触动着李平,他再也忘不掉了。
当即,他就在工地的一间毛坯房里,支起画架开画。
需要模特时,就到工地上,现招呼一个农民工上来,照着真人画。
这个假期,李平创作了两幅大画——《打饭》和《涂料工》。
这两幅画,都画得特别顺,差不多一周就完成一幅。
画面上的人物生动、传神。
工地上的农民工看了,都能叫上人名来。
“你看这幅《涂料工》,站最边上的那个又高又壮,穿大裤衩、拖鞋的,就是个小包工头,专领一帮人干抹灰的活儿。
”
李平说自己也曾迷茫过,到底画什么?也跟过风,但清楚那是死路一条。
“跟风,害了中国一大批画画的人。
一看人家大秃头的画好卖,都追着画大秃头。
再过两天,又看到什么画的行情好,又追着画。
现在,你要是当老二,肯定就死掉了。
”
这回,他心里踏实了,算是找到自己画画的路子。
“没办法,我就是对工地呵、对农民工有感情,一画他们,就有感觉,就能把感情投进去。
我画的,是我最熟悉的,就算是一个安全帽,我对它的细节,也再熟悉不过了。
要是让我画什么高级酒吧女,我也画不出来呵!”
“咱们城市的建筑,不都是出自千千万万个农民工之手?农民工,绝对是中国当代社会标志性的人群。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又是这个国家的边缘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咱作为画家,也应该记录下这个阶段、这个群体的生存状态。
”
农民工,从此走上了李平的画板。
他们的粗糙、粗壮,他们的形体、造型,他们的筋骨、肌肉,他们的沧桑、苦乐,自然天成,活灵活现
搞画评的人说,比李平厉害的画家有的是,但他们走不出画室。
李平跟别的画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能走出画室,真正画底层的劳动者。
李平的农民工画,特实在,画大,至少2米见方;人物多,画面上的人物少则几个人,多则几十号人。
他画了正在劳务市场找活干的农民工《八十七闲神图》、《早春》;画了火车站里候车、上车的农民工《回家》、《梦乡》。
画得最多的,还是建筑工地里的农民工,像《钢筋班合影》、《中午》、《息工》、《打饭》系列等。
农民工内心的苦涩与辛酸,简单的幸福与满足,在这些画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平自己也清楚,论绘画技巧,他并不是最好的。
“但我的画,为什么能让人感到形象传神,就是因为我接触的这些人本身,非常生动。
我的长处,是离农民工很近,能画出很浓的生活味道。
”
农民工与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天画的模特不同,尽管模特有时也扮成农民工。
但工地上的农民工,个个都是生龙活虎的。
他们的粗糙、粗壮,他们的形体、造型,他们的筋骨、肌肉,他们面部的沧桑、苦乐,
自然天成,活灵活现,那是画室里的模特,怎么也摆不出来的。
李平再也不画模特扮演的人物,只画最熟悉、最有感觉的农民工,他自己也到处去找真正的农民工。
广场、火车站、工地、工棚,凡是有农民工的地方,李平都去,他把画画之外的时间,几乎全用来拍农民工。
大连的解放广场,是农民工找活儿的地方,李平一待就是好几天。
除了干活儿,吃饭,农民工的业余生活怎么过?李平想知道,所以,农民工过夜生活,跳舞、看录像的地方,李平也去。
他甚至还想方设法地了解那些远离家乡、夫妻分离的农民工的性生活。
李平曾找到一个农民工娱乐的地方,位于一座立交桥底的地下小广场。
“那场面,让人震惊!里边就像个大市场,男男女女,上千号人在跳舞,乌烟瘴气的,灯一闭,黑乎乎的,结果,我一张照片都没拍成。
”
李平说,好多画家,可能也想画农民工,但他们进不了工地,接近不了农民工。
比方讲,被保安骂两声,被包工头损两句,脸皮一红,人就走了。
“农民工也不认识你,能让你拍?”有人问他。
“也不让拍,但我有的是办法,能跟他们混熟了。
”
他的办法之一,就是经常自己掏钱请农民工吃饭,到只有农民工去的小饭馆,跟他们喝酒、碰杯、划拳、逗乐。
几顿饭下来,自然就熟悉了,“李哥,李哥”地叫着,让李平随便照。
农民工很少照相,刚一开始,李平一举起相机,农民工总是本能地立正、站好,捋捋头发,整整衣领。
还有的农民工,忍不住好奇心,老问李平是干啥的。
李平就说:我也是干体力活儿的,只不过,你们是往墙上抹灰,我是往画布上涂料。
看李平总揣着相机拍照,工地上的一些农民工,把他当成记者。
一天中午,在工棚的角落里,一个老民工蹲在地上吃饭,李平一边拍,一边跟他拉家常。
说着说着,老汉火起来了,人一怒,伸出几个手指,大声吼骂道:他妈×,我都4个多月没领着工钱了!
这几年,李平拍下好几万张农民工的照片。
有些照片本身,就像是一幅画。
“我拍下的这些照片,够我画好多年的。
”
太有意思了,但看着心里发酸
拍农民工、画农民工的素材,李平说有的是,随处可见。
在北京,他有自己的画室,画室旁,就是一个挺大的建筑工地。
最多时,工地上有农民工几千人,工棚一大片。
李平得空就去,光这一个工地,他拍的农民工照片就有上万张。
一开始,李平连工地大门都进不去。
他想办法,先是“贿赂”保安,今天给包烟,明天送瓶酒,把大门攻下了。
进了工地以后,关键人物是小包工头,是工棚的片长,瞧见生人,他们又撵又骂的,戒心很大。
李平请他们吃饭、喝酒,套近乎,拉关系,几天下来,就混得非常熟,可以自由进出工地,随便照。
“一进工棚,那个味儿呵,臭鞋烂袜子的味儿,直顶脑门。
刚开始,农民工不让我拍,我一抬相机就跑,躲着、藏着,用大被把头蒙上。
但我总去,请他们吃喝,混得可熟了。
”农民工不再提防李平,在他面前吃饭、打扑克、唠家常。
李平也不客气,见什么都拍,打饭、喝酒、洗澡……
李平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一个工地,就设有十几个文件夹存照片。
他随意点开一个,“唰——”页面上出现了几十幅图片。
“你看这个小保安,跟我可好了。
”“瞧瞧,这个喝酒的场面,多带劲儿!”翻看李平拍的农民工照片,一些画面让人印象深刻。
一张照片上,是一队上工路上的农民工,五六个人,一字排开。
天上飘着小雪,他们戴着黄色安全帽,拿着铁锨,衣服单薄,为了挡雪,身上还披了块破塑料布,脸冻得通红。
李平特别喜欢拍农民工打饭、吃饭的照片,觉得生活味特足。
中午,农民工都是打了饭,回工棚里吃,李平也时不时地在工地上,吃农民工饭。
“他们吃的菜,也没什么油水,就是多放盐,鼻句咸鼻句咸的。
”农民工吃饭是自己花钱买,一顿饭也就一个菜,打半缸子饭。
工地上,用大锅蒸的馒头特好吃,那些出大力的小伙子,一顿饭能吃十几个。
“哎呀,我都没见过,用筷子一穿一串。
真能吃!”
因为干活流汗,加上菜太咸,人就得多喝水。
工地上的水,都是烧不开就喝,也没有暖瓶、水壶,就使个二锅头空酒桶,打水喝,一桶一桶地喝。
一些年轻的农民工,中午能喝上一瓶啤酒。
“没办法,他们渴,靠啤酒解解乏。
工地上,全卖那种粗制滥造的啤酒,特便宜,块儿八毛一瓶。
开瓶时,他们也不用起子,拿牙一咬,‘咔’瓶盖就开了。
”
在整个农民工群体里,李平说自己最熟悉的,还是建筑工地上的农民工。
这类农民工的特点是流动性强,分工精细。
“细分为瓦工、钢筋、涂料、混凝土等工种。
比如,给墙刮大白的,是一伙人,抹灰的又是另一伙人。
一个小工头带一帮人,这个工地干完了,马上又转下一个工地;今天在北京干,明天可能又跑沈阳了。
”李平混熟的工地,要是几天不去,马上就换了新面孔,他又不认识了。
有几天,李平关在画室创作,等他再去工地时,被农民工团团围住,对他抱怨道:这几天,你咋没来呢?出大事了!原来,工地上的一个卡车司机,夜里加班太疲劳,白天开车时,开着开着人睡着了。
正好是上工时间,路的一侧,走的全是农民工。
卡车“咣”地开进人堆里,已经撞死人了,司机还没醒。
卡车挂上好几个农民工,拖着人继续往前冲。
最后,撞上了一辆洒水车,这才把司机给撞醒了。
这场事故,死伤了十几个农民工,场面惨不忍睹。
受到刺激和惊吓的农民工,坐在李平面前,唏嘘着、哀叹着。
“你到工地上,一打眼看他们觉得很老,其实年纪都很轻,实在是干活太辛苦,透支健康,透支青春。
夏天忙时,一天得干十七八个小时的活儿。
生活条件、吃的又很差。
”在工地拍农民工时,李平常常把镜头对准那些上年纪的人。
他说干建筑这行,农民工真正能干活的好时光并不长,到了40岁以后,就快干不动了。
在城里打拼十几年,老了回家后,还是什么也没有。
“工地上,有不少六十来岁的老民工,真可怜!你看这张照片,他们的手指,全变形了,伸不直,干活儿干的,累残了。
”
一天下午,李平在工地上转悠。
突然,他看见一个戴着头盔的老民工,神情异样,站在工地边上的小卖店门口东张西望。
李平距他十来米远,偷偷地观察着。
老民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把眼光盯在地上,离他脚边不远处,有一只被踩碎的茶叶蛋。
他弯下身,正要拣蛋时,发现了李平的镜头对着他。
老民工立马收手,冲李平不自然地笑着,然后,装着挽裤腿,抓痒痒,在原地磨磨蹭蹭打转,人就是不走。
“我知
道,他是怕掉价儿(丢面子),其实,他很想捡这只茶蛋。
我呢,又特想拍到这个镜头。
”所以,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肯走。
李平把脸转向另一边,装作拍别人。
老民工见状,立刻伸手捡蛋,李平赶紧调转镜头,又对准他。
“你看看这张照片,他的眼睛,实际上是在瞅那只鸡蛋。
我一要拍吧,他就冲我傻笑,装模作样地弄鞋,他是想捡了吃呵。
”最后,李平放弃,他冲老民工喊:“好了好了,你捡吧,我不拍了。
”趁李平一扭头,老民工迅速捡起鸡蛋,然后,用安全帽把手挡上,再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鸡蛋塞进了嘴里。
“这老头儿太有意思了,当时,把我逗得直乐,但我心里很酸。
”
后来,李平想请老民工吃顿饭,但在工地上,再也没能找见他。
美院里的模特,哪能找出这样的?
这天傍晚,从寺院出来,顺路,李平要到一个小饭馆看看,那儿也是他拍素材照片的点儿。
这是一家简陋的小饭店,主要接待农民工。
“便宜呵,农民工来得起呀!而且,从老板到服务员,都是女的,全是北边黑龙江农村过来的。
”每次去,李平都捎点什么好吃的,像水果、饮料啥的。
“我昨天还去了,带了一箱果汁,可把她们乐坏了,咯儿嘎的(高兴得很)!哪有人对她们好,还给她们送吃的?我现在跟她们非常熟,可以随便拍。
”
昨天李平去时,女老板不在,饭馆里有四五个农民工吃饭。
可能是常客,加上还在过年期间,服务员也上桌,搁一块儿吃。
“看他们喝酒吃菜,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热热闹闹的,人情味十足,真有味道。
”
出门,上车后,李平说回头撩了一眼,小饭馆的门,一扇是关的,另一扇开着,有两个服务员,正探出头送他。
“俩小脑袋一上一下,眼睛望着我。
我一瞅,绝了!这不就是一幅画吗?”
李平的一些画,就是取材于这里,以她们为原型画的,像《姐妹们》系列。
他拍过小饭馆里一个40多岁的女服务员,长头发,人精瘦,爱抽烟。
烟雾弥漫背后,是她那张风霜憔悴的脸。
“眼神特别复杂,很有内容。
美院里的模特,哪能找出这样的?”
拍得最多的,还是小饭馆的女老板。
李平说她人特好,非常仗义。
老家不少人,像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全奔她来了。
“曾经挣过一笔钱,但被一个小厨师给骗走了。
她的肚子上,被人捅过一刀,差点儿没命,留下一条大疤。
”
接触多了,李平觉得她们非常可怜。
“我拍过一个小打工妹,一笑可甜了。
才十几岁,书也不念了,在饭馆打工,真是太可惜了!”
时间久了,人熟悉了,她们有心里话也爱跟李平唠。
一个打工妹,在大连这边挣了点钱,回老家。
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还得走路。
她穿着高跟鞋,鞋跟全插在烂泥里。
最后,是光着脚,走了十几里地到了家。
她一共带回去两万块钱,给老公14000元,剩下6000元,给了自己的妈。
没过几天,老公就把钱赌光了,还跑到丈母娘家里抢走了6000块钱,不给,就砸东西、打人。
“跟我哭诉呵。
她老公认为她钱来得很容易,实际上,她在饭馆打工,挣这点钱,很不容易呵。
但她的辛酸,哪里敢跟家里人说?”
李平问过她们,将来怎么办?她们说自己也不知道。
老家是回不去了,现在人多地少,她们也不会种地,所以,只能待在城里。
但她们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只能干这个维生。
可是现在的生意,很难做。
说话间,小饭馆到了。
一条大路旁,几间破旧的平房,孤零零地立着。
“哎呀!怎么封门了?”一停车,李平就喊了一嗓子。
连成一排的砖房,临街开有四五扇窗户,两处门。
门窗框上的油漆,斑驳脱落,已看不出本色。
为了保暖,窗玻璃上又黏了一层透明塑料布,北风一吹,“唿哒—唿哒—”地直响。
整排房,都显得破旧,只有门框上的对联和门上大大的“福”字是新的,颜色鲜红。
李平盯住一扇门细瞅着,两条白色封条叉在门上,封条上写有“公安局消防科”的字样。
平房的另一扇门虚掩着,李平推门进去,屋内有人。
烟熏火燎中,几个女人围坐在一只炉子边上烤火。
一见李平,起身喊道:
“李哥来了!”
“你给俺们拍的照片,都整哪去了?”
因为离饭点儿还早,没什么客人,女老板正在炕上蒙头大睡。
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刚一坐下,就开始向李平诉苦:
“别提了,这年过的,倒霉透了。
从初三到初六,我就没消停过。
派出所的、工商所的总来,天天两三遍地查。
这不,说我消防不合格,封门了。
”女老板40岁出头,脸胖胖的,讲话高门大嗓。
她唉声叹气地骂着、抱怨着,不把李平当外人。
“过年间,我烧了老多纸呵、香啥的,花了好几百块钱呢,咋就没管事?还把他们给烧来了呢!我命也算过,说我今年老好了,咋一开门就这样了呢?”女人仍絮絮叨叨地说着,收不住话头。
“李哥,你说怪不?我这儿供着财神爷,三十晚上,摆上供。
等早起一看,供桌上的糖块,撒了一地,飞出去老远。
”李平劝她:“你别迷信,疑神疑鬼的,没准儿是老鼠干的。
”他安慰了女老板几句,起身,进厨房转转,里屋转转,然后一猫腰,钻出后门,进了小院。
院里有一棵枯树,叶子落得精光。
“这是一棵柿子树。
秋天,满树都结着柿子,可好看了。
”后院还有3间小平房,身高一米八多的李平,又一猫腰,钻进屋里。
3间小平房,中间是灶间,做饭的,东西两屋住人,分别有俩炕。
一铺炕,能占房间一半大的地儿。
炕上,铺着棉褥子,被子没叠,胡乱地堆着。
阳光照不进来,屋里阴冷阴冷的。
李平瞅了瞅外屋的大灶台,问:咋不生火、烧炕呢?老睡凉炕,人会得病。
“烧啥烧,省点煤钱吧。
”女老板答道。
李平要走,女人们相送。
“你走啥走?大过年的,整俩菜,你就搁这儿喝口呗!”女老板挽留着说。
那些沾着污渍,甚至血渍的手套,张开着迎向你,就好像几百个农民工,站在画的背后,举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手,面对着你
2008年开始,画家李平,成了一个拣破烂的人。
他拣的全是农民工穿过、用过的东西,还有工地上的废料。
李平觉得用颜料画画不过瘾,决定改变画材。
他不再用油彩,而是大胆地使用农民工穿过、用过的袜子、鞋垫、裤头、手套等东西,还有工地上的旧轮胎、锯末、铁皮啥的。
工地上的农民工,鞋穿得最费,加上质量也不好,十天半个月就能磨坏一双,手套也是。
李平想拣的破烂有的是,农民工也帮他积攒,多了,就喊他过来取。
破烂拣回家了,李平得拿个大盆泡上,然后亲自手洗。
晒干后,用强力胶往画布上一点点地黏。
“你看这幅画,这个人物的牙,用的是鞋底,眉毛用的是鞋垫,嘴唇是工地上小推车的内胎,安全帽是用锯末填的,基本没用颜料。
”
工地上一个厨师,常给李平馒头吃。
有一天,李平请他吃饭,席间问他要做饭穿的白大褂和帽子。
厨师纳了闷:又脏又破,你要它干啥?李平说这个你别管,给我就得。
第二天,厨师喊李平去拿衣服。
“我本想要他油渍麻花的脏衣服,结果,他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
李平做了一幅厨师的画,画面上用的就是这个厨师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
墙上还挂了一个小本,是厨师记账用的,里边详细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给哪个人几个馒头,有哪个人借了几块钱,谁又赊账了等等。
这幅画展出时,好多观众觉得很亲切,不少人翻看这个小账本。
《鸟巢与民工》这幅画,整整有一面墙大,将近10平方米。
画面上,密密麻麻地,黏的全是旧手套,都是农民工使过的、未经处理的、不同工种的、不同颜色的手套。
光是拣这些手套,就花了李平不少时间。
手套太新的不要,没有颜色的不要,只要干活磨烂了的,油渍渍、脏兮兮的。
他一共拣回来十几袋子,几千副手套。
堆在屋里,门口,走廊上,最后能用上的手套只是很少一部分。
他一只一只,用胶往画板上黏,足足黏了500来只。
站在这幅画下边,人会感到震撼,心潮澎湃。
那些沾着污渍,甚至血渍的手套,张开着迎向你,就好像几百个农民工,站在画的背后,举着自己有血有肉的手,面对着你。
你能听见他们的呼吸,你能听见他们的心跳,你能感受到这些手套传递出的生命信息。
这幅画,好像活起来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德国人,他站在李平的《俩秃子》画前,盯着看了好长时间也不说话。
最后,通过翻译,他说感到很惊讶,“还没见过画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材料画的画。
”
用综合材料表现农民工的画,李平已创作了二三十幅。
去年,他办过一次展览。
展馆的条件非常好,装修考究,夏天打着空调,吹着凉风。
开展的第一个晚上,工作人员下班时,把窗户关好,大门锁上。
第
二天早上一开门,差点没把开门的小姑娘给顶出来。
李平的画上,黏着鞋垫、袜子、裤头什么的,这些东西,有的他也没洗干净,所以,余味不绝,捂了一宿,更是气味冲人。
“李平呵,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别的画家,是把影像、声音、灯光啥的带进展厅。
你可倒好,把气味也带进来了。
”工作人员拿李平开心。
曾经有人替李平担忧:在不少中国人的观念里,美术绘画是高雅艺术,弄幅好看的画挂家里,又显档次,又有品位。
你李平画农民工,净是苦哈哈、脏兮兮的,能有人买你的画?一个职业画家,卖不出去画,怎么养活自己?
几年前,李平拿着画去上海参加了一场拍卖会,这是他第一次往外卖自己的画。
他的妻子也去了拍卖现场,因为心情紧张,手都攥出了汗。
“你想呵,眼瞅着一些美院教授的画,都流拍了。
他的画,能卖出去吗?”
李平的《打饭》,挂出来了,有人报价,拍卖师一槌子下去:“19.8万元,成交!”另一幅画《涂料工》,也被人以16.5万元的价钱买走。
“我当时有些晕。
我也没想到,我的画会这么好卖,真的没想到!这只是我的毕业作品而已,是处女作呵。
”李平回忆说。
2007年全国“两会”期间,文化部和中国美协在中国美术馆,专门为两会代表举办了“新农村画展”。
李平的农民工油画《钢筋班合影》挂在大厅中央,许多代表委员站在画前合影。
“买我画的人,都不是搁家里挂的,是收藏。
如今是信息社会,没有怀才不遇之说。
只要你画得好,总会有人找到你。
”去年,李平在北京“798”艺术区等地,办了3个画展。
已经有一些国外美术馆,打算收藏他的画。
李平的一个朋友从日本回来,告诉他说,以前,日本也有过类似中国现在这样的阶段,北海道的农民进城打工,但后来没有了,农民工消失了。
“我琢磨,中国现在还是转型期,农民工现象,再有个十来年,恐怕就会消失。
所以,我想趁现在,用画把这个社会现象、文化现象留存下来。
”但他感觉自己还没画透,有那么多农民工的素材,内心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还没能充分地表达出来。
他有一个“野心”,想尝试着用世界性的绘画语言,画中国的农民工,把画农民工的油画,推向世界。
正月廿五,连下两夜的大雪,覆盖了山野。
李平被封在寺院里,下不了山。
美国纽约一家画廊的人,通过手机找到了他。
他们告诉李平,今年,想在美国给他办个人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