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风雪夜归人
许仙
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现居杭州半山。
作品见《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
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集《麻醉师酒吧》《爱人树》《北极的春天》,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等。
我从何莉家小醉出来时,快半夜了。
这个白骨精!“阿戆哥,一路走好!”
我回回头,看见她脸色一变,嗖地又开出桃花般的笑容来。
我不喜欢这四个字,感觉像走上了不归路。
老北风吼得跟虎啸,这天咋会介冷法子呢?夜快边我出来时天还好好的,现在地上都白了。
天与地之间空出来的这块地方,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糊糟糟的一团,被灰不溜秋的东西塞得结结实实;我伸出手去,只撩到几朵轻飘飘的雪花。
这个白骨精滑是滑得来像白泥鳅一条,抓牢滑出,抓牢滑出……
交关难吃的。
我心里交关懊恼,跌跌冲冲地走出半山镇,刚过半山桥,就听到背后奔跑的脚步声。
我转过身去,从镇上的方向,不远处有一束手电筒光在夜黑中划来划去,十分强烈;我都能看见雪花纷纷漏过明亮的光柱,它们才刚现身,就又跌入下面更黑的地方。
“谁呀?”我纳闷地望着他。
这个持有手电筒的家伙,给我的感觉,就像他是一条狗或会飞的什么动物,一眨眼工夫,他就到了跟前;强光牢牢地锁住我的脸,
我睁不开眼睛。
这不是一般的手电
筒,里头起码有三五颗电珠,相互交辉的光像小太阳一般凶猛,我手搭凉棚,两眼依旧墨墨黑。
“你他妈的,往哪儿照?”我大声责问。
但我还没看清楚他是谁呢,棍子就拦腰劈过来了,当场就把我劈昏过去。
要死哉!我朝天躺在地上。
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我痛醒过来。
我看到天高头雪落得像洒面粉似的,望出去白涂涂的;雪花滴进眼里,冰冻水阴,蜇辣辣地痛。
我闭上眼,摸羽绒衣的内袋。
“那么完结!”手机给人抢走了,还有皮夹子。
皮夹子里倒没啥,但有张身份证。
我翻身,上半身扑倒在地上,下半身翻到一半就翻不动了,腰像被人劈断了,火烧一般,痛得我直喊皇天。
畜生坯!你抢归抢,干吗跟我的腰过不去呢?
“强盗!贼坯!”
“救命啊!”
我喊得肺都喊破,喊声就像流水漏进沙里,刚出口,就被灰不溜秋的东西吞没了。
狗日的!咋就没有一辆车过来呢?
我不能再等了,否则我要冻死在路上了。
我两只胳膊左右左右地拖着像是断成两截的身子往前爬。
这儿离村子还有三里路,我要爬到几时光才爬到家呀?
我越想越不对劲,抢劫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吗?你们有谁听说过,这条路上出强盗了?我活了五十年,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
再说,他要是强盗,才不会要什么空皮夹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除了韦春,还会有谁呢?
这个狗日的!他是气我给白骨精作证。
在法庭上,我又没有作伪证,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他也不想想,村里有那么多人,咋就没有一个人肯给他作证呢?靠他老娘的证词,顶个屁用?他怎么能怪我呢?要怪就怪他自家手痒,打伤了人。
现在输了官司,掼了钞票,他就把气出在我的头上;他也不想想,是他的拳头硬,还是我的状子硬?我要不找他打官司,我就不姓高!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白骨精给我惹来的祸水。
可我得到什么好处了吗?我有吗?
打官司前,她还给我一双手香香;现在就连一只手指头都没了。
至于钱,那真是羞死人了,我连个影子都没有见着。
这人怎么能这样呢?她还想赖不成?我高玄岭穷归穷,也不靠这两块钱来买米下锅呀;她不想给也可以,但总得给我点什么香香吧?
这个白骨精!
韦秋他娘也是眼窝子浅,她们俩还同村呢,娘家都在沿山村,照理是知根知底得很;何莉嫁过来前,婆媳俩多少谈得来呀。
韦秋这个死人——现在,他确实是个死人了,不用再无休止地为家庭破事纠结了——,也就看相这张面孔。
谁晓得她过门没多久,家里就起是非;一年不满,何莉就生下个四斤零点的僵歪女儿,比老鼠大不了多少。
据说她的这个早产,还不是那么简单呢。
这个白骨精,本来就妖七妖八的,大个肚子还三天两头跑镇上;韦秋又不在家,她老跑镇上去做啥呀?这里面,村里人的闲话就多了,但何莉只当是放屁。
可韦秋他娘和韦春老婆也跟着乱嚼舌头?她就发作了,又哭又闹;真跟《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似的,做了惹事生非的祖宗。
其实,韦春和韦秋兄弟俩感情不错的,小辰光帮得来得个牢。
韦春拳头大胳膊粗,脾气暴躁,有点毒头兮兮的;而韦秋斯斯文文,听他说句话你都得尖起耳朵来才行。
村里有谁敢欺侮韦秋,韦春的拳头早就送过来了。
现在好了,韦春的拳头送过去的,恰恰是韦秋和何莉。
春秋两家一日一小吵,三日一大吵,总归
不空的。
屋里吵完屋外吵,一家门扑在烂泥搭浆的田里打混仗,那个壮观呀!赤膊打人阵还不过瘾,就拿扁担铁耙,打开头也是有的。
但你要问到底是为啥?我还真说不上来。
一户人家屋里头的事,总归不外乎那些鸡毛蒜皮;但一旦动上手,哪里还有歇的时候呀?
我只晓得韦秋这种吃手艺饭的文弱先生木讷寡言,什么都喜欢闷在心里;过去他蛮精神的一个人,现在成天瘟鸡笃头;进进出出就像一条胆子贼小的哑巴狗,见到村人,就远远地溜过去了。
那年,他师傅大头阿鬼去新加坡做生活,他就跟去了。
韦秋是个木匠,而且不是一般的木匠,他们师兄弟几个都跟着大头阿鬼做公园啊寺院啊庙宇啊……的亭台楼阁啊轩榭廊舫啊厅堂馆斋啊,就是造大雄宝殿,他们也不在话下。
韦秋的收入相当高,在村里首屈一指;但不知为什么?这个白骨精就是跟他的家人过不去;韦秋去了新加坡,照理说她势单力薄,总归要歇歇了吧。
但她闹得比韦秋在家时还要凶。
结果就闹出人命来,她公公大块头那个罪过呀,你叫我怎么说好呢?真当前世作孽呀。
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投胎做人了;但他还能不能再做个男人,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唉,一家不知一家事呵。
想我高玄岭,高中文化,那辰光在农村也算是凤毛麟角;本来在村小当老师当得好好的,多么风光惬意呀。
谁晓得被人一脚踢出学堂,到生产队里做了个记分员。
头一年谁说我都不听,工分记得石碰石硬,到年底队长、副队长、妇女队长和会计都说我不行;第二年谁说我都听,工分记多少他们说了算,到年底他们还是说我不行;又是一脚把我踢到田里,日日摸污泥鼻头。
还有那个烂婆娘,又矮又胖,白倒是白的,大家都喊她汤团——汤团汤团,水磨汤团,懒么懒得来出蛆,食么来个会食饥,她也不看看自己啥身坯,还挑三拣四,成天穿得跟个花痴。
就这么泡货色,生下一个不晓得是不是我儿子的儿子,都还没有断奶呢,她就掼下小人跟人跑了。
你说你要跟人跑吗,咋就不跟个像样点的男人呢?居然跟个下乡来像讨饭一样的呆篾匠。
我晓得他的底细,一个山里佬,家里穷是穷得来嗒嗒滴,一张拆烂污的脸上,大小麻子倒不少。
就这么个贼坯,她到底看相他啥呢?
他有什么可看相的?
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呢?但我到死也不想再去弄明白。
我家这边,还是汤团娘家那边,都叫我去清凉山里把她讨回来——那个破山里,除清凉的山风要多少有多少之外,还能有什么呢?人是一个比一个野蛮,刀子不离手,话没说半句就动手——,我倒不是怕死;但我死活不去,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我一个堂堂高中生,跑去那种破地方,死皮赖脸地去求她回家?再说,我跑过去她就能乖乖地跟我回来了吗?那当初她跑个死尸呀!就算她反悔了,山里人会放吗?只怕我去了,连我也不放了。
后来,我听说她又给人生了三个小人。
她倒是真会生,跟头母猪似的;家里穷是穷得来连粥都喝不上,她倒还有心思弄出这么多孽种来。
她几趟跑回娘家来,扛了点五谷杂粮回去。
这个婊子养的,她居然还有脸跑回娘家来?她嫌老子的脸丢得还不够多吗?
在毁了我一生的几件事中,算她毁得最彻底了。
你说我还活个什么劲呢?
我把襁褓中的儿子扔给我妈,出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包产到户,我就连自己的地分在哪儿都不想搞清楚,我成了麻将专业户。
我每天睡到中午边,下午出门,半夜回家,天天搓两场麻将;每天挣个三五百
块,日子过得倒也顺心。
村里人都叫我“狼精”,因为我会读书,更会搓麻将,每天都能赢,只是赢多赢少而已。
唉,那些好辰光一眨眼就都过去啰!现在是精力不济,脑子不灵,搓场输场,大家都改叫我“阿戆”了。
才五十来岁的人,牙齿已落了一半,背也驼了,挑担东西就喘得像痨病鬼似的。
想想前些年,多么潇洒呀,我常去镇上吃吃饭,找个女人玩玩;我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啊?赢了点钱就这么乱花花光了。
现在,我出去做小工,做天算天,一天做下来人都散架了,也就挣个百把块钱,比讨饭都不如;但就是这么点钱,还不一定拿得到手呢?就看包工头高不高兴了,他说几时给就几时给;他要是赖着不给,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至于女人吗,我都多少年没有碰过了。
要不是这个白骨精,我都戒了这玩意儿了;就是她一趟趟地跑来我家,握住我的手不肯放,握得我心里想法蛮多的。
这个白骨精!
她从村里搬走,搬到半山镇上住后;就跟她死去的男人的阿哥打官司。
她一趟趟地来找我。
她握住我的手就像握住野老公的手。
我几时被女人这么握过呀?我晓得这桩事不好做的。
但她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心,另一只手在我手背上拍叽拍叽的,糯是糯得来,就像蒸熟的糯米年糕那样香软。
她说我和其他村里人不同,她说我有文化;她还许诺,说事后给我一千块钱。
就这样,我在法庭上给她作了证。
我固然穷,但我并不是看上这一千块钱;她身上有比这一千块钱更让我想要的东西。
官司已经结束个把月了,她也赔到三千块钱了。
我都听说了,我就去镇上找她。
我想要得到钱最好;要不到钱的话,要点别的就更好了。
她总得给我点什么吧?你说是不是?
“哎唷唷……是阿戆哥呀,”她见到我时笑得那个甜呀,好像她一直在盼我来着;她惊喜地叫道,“你总算来哉呀,我是来冬想你呢;阿戆哥,来,坐坐坐……”
这个白骨精,客是客气得来,扯住我的衣袖叫我坐;泡上茶,她就起身炒了几个小菜,拿出酒来陪我喝。
她在灶头忙碌时,我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头颈候得老长,两眼紧跟着我曾经看见过奶子的身体晃来晃去。
我叫她不用忙了,我坐歇就走的。
她说没事没事。
她说介冷的天,难得你有心来看我。
你听听,你们听听,“难得你有心”,你要不晓得她的底细,还当她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美人儿呢。
我说:“是呀,这爿天糊糟糟的,看样子要落雪哉。
”
她说落雪好呀。
她说她最喜欢落雪了。
这个白骨精边挥锅铲,边侧过身来朝我笑;像个从没见过落雪的七八岁的小姑娘。
后来,就在我们喝酒的当儿,她还三四次开门出去张张,看有没有在落雪;当雪真的落下来时,她就冲到院子里,哇哇乱叫,双臂朝天撑开,跑来跑去地接飘落来的雪花,欢喜得像个傻女孩。
你能相信吗?就是她,害死了她公公,又害死了她男人。
就是她,从新加坡捧回来骨灰盒后,啥事都不做;现在都过去有两年了,韦秋的骨灰盒还冷清清地搁在客厅的壁几上。
我扭头看了一眼客厅壁几上的骨灰盒。
这只朱红色的木雕骨灰盒,正面雕有盛开的万年青,花中央是张照片,一寸大小,韦秋笑微微地望着我。
照片上,他比实际年轻多了。
他干吗老盯着我看呢?我挪了下位置,但他依旧盯着我看。
骨灰盒两侧写着“世代好,万年青。
”这东西放在客厅里,还真不是个事儿。
客厅在灯光下原本还有点暖融融的;但有了这东西,让人感觉冷嗖嗖的。
“小鬼头呢?”
“一放寒假,就去外婆家了。
”
当我对这个世界大喊大叫时,也许我只是把自己含在了嘴里,她却坐得太端正。
我搓搓冰冷的手,心说今天算是来巧了。
何莉炒了四个热菜,又添了两盘花生米和兰花豆。
她拿来三只小碗,先倒了一小碗浅酒,摆到壁几上,碗边摆上一双筷子。
她对韦秋说:“介凉的天,喝碗酒热热身子吧。
”随后她又倒了两碗,坐下来和我对饮。
我记得韦秋是不喝酒的。
他说他经常高空作业,喝酒容易出事。
“喝,喝……”她说,“他现在好了,可以喝了。
”她端起酒,先向骨灰盒示意,又向我示意。
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些东西榻凉了。
我们这儿把“死”叫作“榻凉”。
因为活人睏的榻是热的,只有死人,榻才是凉的。
直到酒过三巡,我才感觉到体内那些榻凉的东西又热乎起来,我才不怕这双专注的该死的眼睛!我借着几分醉意——我这不是装的,我刚才已往自己喉咙里猛灌了几碗酒,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太需要这个了;这种叫绍兴花雕的老酒后劲十足,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在我体内张牙舞爪,我笑着边抓她的手边问她钱的事情。
她暧昧地横了我一眼,将我的手从她手背上抹开;她朝骨灰盒撅撅嘴。
我才不管他妈的谁呢,我又去抓她的手,我想抓住它。
我就想抓住它;然后顺着它,去抓住更多的东西。
我有这个理由,不是吗?
我说:“钱……我听说……”
但她压根儿就没听我在说什么。
她脆朵朵地哎唷了声,就叫阿戆哥。
她说:“阿戆哥,夜头工夫,你急个啥呀?”
我说:“一千块……”
我已经等不及了。
在那种地方,你知道的,一千块可以睡多少女人呀?可以睡多少回呀?
“哎唷!阿戆哥,”她挡开我的手说,“你的手好冰呀。
”
她端起酒碗来,敬我:“你吃呀,阿戆哥。
”
韦春这个活畜生,他倒真下得了狠手。
他自己贪大块头的那点小便宜,搞得家里不太平,怪我什么事?我又没做亏心事,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怎么招他惹他了?我已经活得够惨了,我活得已经连自己都不想活了,他还想要我怎么样呢?他有本事,怎么不去对付白骨精呢?
要说,也是大块头一碗水没端平。
这做父母的,心长得正的有几个?大块头见小儿子会赚钱,大儿子靠摸污泥鼻头过日脚,交关罪过相的,就暗地里帮衬他,手里那点养老金,就全给了他。
韦春老婆沈香莲,人是蛮好的,平常也不太响,就爱贪点小便宜;何莉最忌恨的就是这个,妯娌间的结头就越打越结。
这天俩人在田里聚头,何莉当沈香莲好欺侮,就扑上去揪她头发;沈香莲也不示弱,一把拧住她的嘴,要撕烂它。
何莉手忙嘴也不空,沈香莲的大拇指戳到她嘴里,她赛过咬香肠,就狠性命地咬了一口,咬得她鲜血直流,痛得喊皇天。
因为韦秋不在家,韦春倒是多少让着她一点;这回见老婆吃了大亏,火爆性子就上来了,冲过去甩手就给何莉一个呆人巴掌。
何莉应声倒在田里。
韦春要对付何莉,那还不是老虎舔蝴蝶;何莉跌倒爬起,人还没立稳呢,他又是一个呆人巴掌劈过去,何莉再次应声倒地。
几个巴掌吃下来,何莉被劈得晕头转向,两边嘴角都是血;她突然从地上朝韦春猛撞过去,洋洋得意的韦春哪提防她来这一手,腹部一阵巨痛,人就翻倒在田里。
何莉坐到他身上,沈香莲见男人失手,扑过来帮他,就听到一声脆响,何莉的上衣连同胸罩都被撕开了,两只香喷喷的大奶子夺门而出,白是白得来,惹得围观的村人哇哇乱叫。
看的人就来劲了,大喊:“扒伊裤子,扒伊
裤子。
”
大块头韦思贵赶来了,他冲上去,就去抱发了疯的何莉。
他倒不是偏心,帮着韦春和沈香莲来欺侮何莉;他只是瞧着她这副样子也太那个。
但何莉显然是气昏了头,只见她一声怒吼:“老死尸,你作死呀!”
大块头应声而倒。
他倒真是作死哉,当即就翻了白眼。
大块头在家挺了三天,就榻凉了。
村里面就传,白骨精捏碎了大块头的两颗蛋子;也有的说是一头撞碎的。
但不管是捏碎的,还是撞碎的;总之,大块头连喊都没喊一声,当场就昏死过去。
也不见他破皮,也不见他出血,大块头就这么闷声不响地榻凉了。
榻凉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韦春也真当是个大孝子!
他连医院都没送,就任大块头去了。
大块头老婆和韦春家都没有去告白骨精。
大块头老婆哭昏过好几趟,“好人呀!我个好人呀!”一声声叫得好生凄惨。
整个丧礼上,何莉却连个影子都不见。
丧礼都是韦春一手落的。
村里和亲眷都有人去劝何莉,叫她拍个电报,让韦秋回来。
何莉白白眼,叫他回来作啥?飞来飞去不要钱呀?
这女人的心毒起来是没有底的;他爹都没了,她居然还瞒着韦秋。
她害死公公还不够,还要害死自家的男人。
第三年年底,韦秋回来,得知他爹一年前就过世了,整个人就呆掉了。
他是个孝子。
这可能跟他做的生活有关,寺院庙宇造了这么多年,韦秋信佛。
本来,在新加坡做了两年,也赚了不少钱,韦秋不打算出去了。
但这年春节刚过,他就又跟大头阿鬼走了,还是两年。
韦秋到了新加坡没过多久,就从一座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漏了下来。
何莉去新加坡捧回来他的骨灰。
她还捧回来一大笔钱。
尽管七扣八扣的,但我听说境外的赔偿款还是相当可观的。
后来听大头阿鬼说,韦秋这次去新加坡,整个的就没了魂。
他说,韦秋就剩下张皮了,皮里都是空的。
他说他把魂灵丢在了家里,做生活丢三拉四不说,还常常呆在屋顶上打呆鼓儿。
他警告过他很多次,但他就是不听,结果就出了这种事,叫人想想都罪过的。
这些话,都是两年后大头阿鬼回来时说给我们听的。
他说那座大雄宝殿刚上好大梁二梁,大家钉了半天椽子,刚歇下来骑在大梁上抽棵烟,一眼不看见,韦秋就一头漏了下去,脑袋撞在大理石上,吓得他们抱住大梁动都不敢动一下。
你想人的脑袋怎么可以和大理石硬碰硬呢?他的头都缩进脖子里去了,跟个无头骑士似的;大理石上一大滩血。
大头阿鬼就骂韦秋,这个呆小人呀,太善良,心思太重。
何莉把韦秋的骨灰捧回后啥事也没做,既没有办丧事,也没有下葬,她就把韦秋的骨灰盒放在客厅壁几的中央,谁到她家里去,一进门就能见到这个,吓佬佬的。
天晓得这个白骨精在想什么?
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就摆在那儿。
现在她搬了新家,韦秋的骨灰盒也还是摆在那儿,摆在客厅壁几的中央,连块黑布都不罩一下。
我爬了不晓得多少辰光,一身汗水。
而外面,别说地上,就连我身上也是厚厚一层雪;我都觉得自己像只白毛乌龟,身上长出厚厚一层毛来。
我的腰碰不来的痛;才爬了一炮仗路,已经累得我半死。
我趴在地上。
我
倒是想翻个身来着,舒舒服服地躺上一会儿,但我哪敢翻身了?那不要了我的老命吗?
我张张前面,又扭头张张后面,咋就没有一辆车经过呢?就算有个人经过也好,至少可以帮我带个信,让高小华把我弄回家去。
唉,这个儿子真白养了,都二十八岁了,连个工作都没有;好不容易找个活吧,他不是睡过头了就是干脆不去了。
他从来就没有在新单位干满过一周时间。
他就翘松松地赖在家里,靠我这个老头子养活他。
别人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都成家立业了,都小人满地跑了;可他连个对象都没有,你都不知道他个猪脑成天在想什么?他浑身上下哪点像我?
他就连一根毛都不像我!
他哪里是我的儿子呀?!
我的腰从小就有问题,胎里疾。
小时候我去外婆家,白天玩得拆天拆地,夜里挤在二舅家小儿子阿瘦床上,我们都尿床。
他推说是我,我推说是他。
我们白天吵得要死,到夜里又挤在一张床上。
我哪里晓得是我的腰有毛病呀?到了十八九岁,还依旧尿床,我就偷偷地跑去医院看。
但是没用,吃多少药都没用。
后来,娶了汤团,她就嫌弃我这个。
天哪!我都不晓得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她就有了。
该死的!她倒真是本事呀,说有就有了。
我后来之所以没有去破山里找她,也就因为这个;那个山里佬,腰板肯定比我硬,她怎么还会跟我回来呢?
何莉有了钱就搬镇上住了。
但她哪里肯就这么歇了,她雇了帮人,浩浩荡荡地从镇上下乡来,来拆村里的老屋,韦家总共就只有三间屋,分家时韦秋也分到一间,靠东头那一间,她说要拆了去,在新房后边搭间柴屋;你想老屋是相通的,拆了一间还像啥个样子呀?但她不管,她非拆不可。
那是她的财产。
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东头山墙被拆了。
但她又说里墙也有一半是她的,也要拆了去。
她要是把里墙拆去一半,那房子不就塌了吗?韦春就抄起扁担来赶人。
他忍无可忍,他把她害死他爹的账、害死他弟弟的账,全都记在扁担上了。
这个毒头,他一出手,哪里还有什么好结果呀?自然把何莉揍得遍体鳞伤,揍得她半死不活。
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拥在那儿看热闹;我也在那儿,我们都看到了。
但是,何莉跟韦春打官司时,谁都不愿意出面给她作这个证。
这是我们村的第一场官司。
我们村少说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但打官司还是头一遭。
做农民的,哪里会作兴这个呀?就连何莉害死公公,大块头老婆和韦春家都没有跟她打官司,但韦春只是打伤了她,她就吞不下这口气了,非打不可。
她就一趟趟地往我家跑,她吃定了我。
我也晓得这个证是作不得的,到时候要被村里人骂死的;但我想我是谁呀?我在村里赛过一堆屎,有谁把我当回事吗?作就作呗,我就想让村里人瞧瞧,我高玄岭,一个高中生,还是有点文化的。
韦春脾气暴躁归暴躁,但据我所知,为非作歹、欺压乡里的事体,他倒是从来不做的。
有年夏天,我们去卖队里的西瓜,我和他一条船,他摇橹,一口气摇到半山桥,都没叫我搭把手;船靠在河埠头,我跳上岸,想去大树下躲一躲,就呼地扑出老倪家的大狼狗,虽说它是锁在树脚上,但血红舌头伸得比筷头都长,把人吓得半死,我哪里还敢靠近呀?
这个活畜生,把好好的一片树荫独占了。
知了叫得那个疯呀,把人的脑袋都震开了;河面上那直落太阳,猛得晒人干了。
韦春挑了只好瓜,砰地一掌,西瓜碎了。
我尖叫起来:“这船瓜总共一千四百三十五只,都称了分量,你怎么就……”
韦春跳上岸,将半只瓜送到狼狗面前;另外半只,他和我对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