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帖为证——感受王羲之的“情感深度”

2018.4
本版编辑／·高中
◉张小兵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江苏南京210003）◆备课心得
有帖为证
摘
要：王羲之《兰亭集序》一文的情感脉络十分清晰：
乐、痛、悲。

然而，全文仅三百余字，这三个字背后分明潜藏着丰富的人生体验，仅读此文似乎难以深入王羲之的心灵世界。

而他的书札字帖恰恰是乐、悲、痛的有力佐证，参照阅读这些作品，
对感受王羲之的“情感深度”颇有裨益。

关键词：情感
深度
字帖
佐证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是一篇令我魂牵梦萦而又难以突破的经典，和它结缘已二十五年，读初中时第一眼见到就爱上了它。

从教以来，我已经六次和它相遇，但每次都觉得未能握住王羲之的手，和学生一起读懂他的心，为此总要恍惚、自责、遗憾许多日。

第七次教《兰亭集序》，我提前四十多天便开始酝酿这一节课。

我常将自己关进书房里，想象着时光回到初中时代，以兴奋而好奇的心情，拿起课本从标题、作者，一直朗读到最后一句：“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猛然觉得心虚，我“有感”了吗？读懂了吗？！就文字而言，我好像读明白了，王羲之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信可乐也”“岂不痛哉”“悲夫”，近乎“一眼望到底”。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而我却分明感觉到这清澈的河床底下潜藏着的可能是泪，是铁，
或者是火！二十多年来，王羲之的文章我主要阅读的是《兰亭集序》，但他的各种书法字帖倒是读了不少。

王羲之留下的文章数量并不多，主要见诸《全晋文》二十二至二十六卷，除了书论之外，书信、便条占据了主要内容（多为其书法作品的释文）。

王羲之的事迹主要记录在《晋书·王羲之传》中，似乎并不复杂。

事实上，我的脑海中有多个“王羲之”：其一是以绍兴市戒珠寺墨池为证的勤奋书家形象，其二是以东床快婿传说为证的洒脱不羁形象，其三是以《换鹅帖》的书写传说为证的可爱可敬形象，其四是以《兰亭集序》为证的哲人形象，其五是以大量字帖为证的重视人间温情而又骨鲠失意的形象……而这些形象又似乎存放在不同的区域，没有融合到王羲之一人的身上！
凝视着书房墙壁上近两米长的放大本《兰亭集序》书法贴本，审视着从一丝不苟的笔画到涂抹错乱的字迹，我忽然体会到这篇文章的重点可能不只在哲
理的阐释，更在于情感的抒发。

“乐”字含蓄内敛，谨小慎微；“岂不痛哉”的“痛”字放大并覆盖了一个字，当为斟酌之后而确定的；“悲夫”二字之前重重地抹去了两个字，“夫”字是由“也”字修改而来的，必是情绪激动之表现。

然而，《兰亭集序》全文仅三百二十四字，总感觉王羲之欲言又止，很多话并没有倾吐出来。

在文网密布的魏晋时代，《兰亭集序》毕竟是公之于众的文字，许多话未必能直言坦露，而书札多为他与友人、亲人之间的往来文字，应该是最能见其心曲与情思，也最能体现他的精神风貌的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以王羲之的书札为链接资料展开教学呢？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我似乎看到了突破过去教学《兰亭集序》状态的希望之光。

接下来，便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兰亭集序》，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十七帖》等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及释文。

随着阅读的深入，越发觉得这些书札简直都是
《兰亭集序》的注脚！“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一段文字记录了兰亭盛会的时间、
地点、参与名士，当地风景、当日盛况，以及快乐的心情。

为进一步体会王羲之的惜墨如金和对友谊的珍视，我和学生结合《兰亭集序》一文一起欣赏了两幅名帖。

一是《快雪时晴帖》，通常句读为：“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

想安善。

未果为结，力不次。

王羲之顿首。

”这是王羲之给山阴张侯的一份书信，
大意是：快雪过后天气放晴，佳妙。

想必你可安好。

事情没有结果，心里郁结，不详说。

看完此帖，学生笑了，惊呼“好一个‘节约’的王羲之”！“快雪时晴”是怎样的一派景象？可以描写的文字太多了，王羲之竟然选择了直接抵达内
——
—感受王羲之的“情感深度”阅读
海浪
55
2018.4
本版编辑／·高中
心的表达，就一个字———“佳”！再看《兰亭集序》中的文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如此隆重的盛会，写景的文字仅仅四十余字，且多白描而全无华丽修饰，用语节俭朴素可见一斑。

而《快雪时晴贴》中“未果为结”则表明王羲之心中有忧愁的事，“力不次”是欲言又止不便明言，又是如同“你懂的”一样的默契，虽三言两语，真情却从字里行间悄然溢出。

一是《奉橘帖》，内容为：“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王羲之家或许有一片橘园，秋至而霜未降，还不是橘子最甜美的时候。

然而，王羲之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提前采摘了三百枚送人尝个鲜。

“三百枚”，数量也不少了，是不是能摘的都摘了？然而他还说“未可多得”。

学生说，由此可见王羲之的情商之高，也能看出他对人间真情的珍惜。

细心的学生发现，这幅便条没有收件人，也没有落款，足见王羲之和奉橘对象之间的莫逆之情。

也许是这份帖子已经在亲友间流传，也许是充分体现了王羲之的真性情，有趣的是，他的儿子王献之也曾有《送梨帖》一幅，内容是：“今送梨三百。

晚雪，殊不能佳。

”《晋书》记载，王羲之“辩赡”，即富于雄辩。

然而，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渴望并珍惜人间真情的王羲之，而非口若悬河、咄咄逼人的雄辩家形象。

而《平安帖》等其他作品中均有此类情感的表达。

这样的王羲之，恰逢兰亭盛会，四美具二难并，又怎能不“信可乐也”
呢！接着往下读：“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在这里，我们可以读出“人生易老”“变化无常”“生死不由”等令王羲之“痛心”的事。

而这些内容均可在他的书帖中找到佐证。

且看《寒切帖》：“十一月廿七日羲之报：得十四、十八日二书，知问为慰。

寒切，比各佳不？念忧劳，久悬情。

吾食至少，劣劣！力因谢司马书，不具。

羲之报。

”这封信作于王羲之晚年，大意是：“得到十四、十八日两封来信，为你的问候感到欣慰。

天气寒冷日深，近来各位都可好？心内忧伤辛劳，长久挂念悬心。

我服食很少，不是很好。

费力回应谢司马书，不再多叙。

”学生从此文中读到王羲之“服食很少”身体状况不佳，“心内忧伤辛劳，长久挂念悬心”的是写信来问候的人，还是其他？这里既有对友人来信问候的欣慰之情，又有年老体衰的无可奈何，可能还有对往日友情的怀恋，或者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坚硬如铁的困顿之情。

再看《远宦帖》：“省别具，足下小大问为慰。

多分张，念足下悬情，武昌诸子亦多远宦。

足下兼怀，并数问不？老妇顷疾笃，救命，恒忧虑。

余粗平安。

知足下情至。

”大意是：“看到你另外来的信，问候起我家里的大大小小，甚为感谢。

大家多分散各地，感念你的挂念之情，陶武昌（陶侃）诸子亦多远在各地做官。

你同时亦多关怀，都常通信吗？我的老妻最近常病重，为了病危抢救常担忧。

其他人都大致平安。

非常感念您的情深意厚。

”这是一幅令学生感动的作品，这里有对周抚关心自己的感念之情，还有对“诸子”远宦的惦念之情，更有嘱咐周抚多关心远宦诸子的恳切之情，还有妻子病重、聚散无常的慨叹之情。

泪水翻滚，却没有滴落。

由生死而引发的“痛感”，下面三幅帖是极好的明证：
其一为悲痛于亲人逝去的《姨母帖》
：“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

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

奈何、奈何！因反惨塞，
不次。

王羲之顿首、顿首。

”其二为悲痛于祸乱频至的《频有哀祸帖》：“频有哀祸，悲摧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省慰增感。

”
其三为悲痛于祖坟难保的
《丧乱贴》：“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羲之顿首顿首。

”“哀痛摧剥”“悲摧切割”“痛贯心肝”，都是撕心裂肺的疼，是泪水无法冲淡的痛。

反复朗读这三幅帖文，学生的眼圈红了。

他们认识到，面对这些“痛”，王羲之除了直面并痛苦之外，都无能为力，每一幅帖里都有接连哀叹的“奈何奈何”！这也就难怪王羲之会质疑“一死生”“齐彭殇”的说法，认为都是“虚诞”“妄作”之说了。

这一切只有真正感受过无常之变、生死之痛的人，才能真正领悟到，而王羲之发出一声“悲夫”的哀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王羲之是不是要告诉人们人生是无望而暗如黑夜呢？学生说，人生正因为快乐短暂、变化无常，并且最终要面对死亡，因此，友人相会、互叙衷肠这样的事才显得弥足珍贵。

再则，这是兰亭诗集的序言，王羲之是要大家参透人生现实和终极问题，
再以火一样的热情去珍惜眼前景和人。

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叫人绝望，而是给人希望。

读到这里，有学生提问：“教材文下注释标明王羲之生卒年分别为321年和379年，而永和九年为353年，也就是说，《兰亭集序》作于王羲之三十二岁时。

但我觉得，看王羲之表露出的情感和哲思，似乎应该作于年龄更长一些的时候，甚至可能是他的晚期作品。

”其实，王羲之的生卒年至少有六种说法，不同版本的《辞海》就出现了三种不同的说法，分别为321—
阅读
海浪
56
2018.4
本版编辑／·高中
◉刘小芳1
王玉强2
归
去
———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刘小芳
怀揣无数早晨与黄昏沿着一群语言的脚印我穿过
幽径和密林来到你的家门那些松菊用看你的眼神看着我
读懂我全部内心
一杯酒
饮醉一个又一个时代
还没有饮尽我轻轻端起世界被谁晃动
小路扭弯很多酒香
拥挤在空气里
堵塞了我的呼吸
我确信
我已清醒地醉着
燃烧的身子映红西边的天空我的目光骑在倦鸟的背上云的背上
你文字的背上
朝着家的方向
飞翔
篱笆上的喇叭花
以祖母的声调呼唤我山岩下的泉水以千百年的清冽呼唤我
童年的风筝
在四季里呼唤我
泥土里长出的方言在呼唤我
我的乳名首先听见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我的腿我的脚
都听见了
归去
以出发的姿势
【创作手记】
好的文字，会唤起自身的经验；或者说，自身的经验，能在好的文字中获得再生。

一反《归园田居》和《桃花源记》
那样明朗直接地构建清新恬静的田园风光和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
《归去来兮辞》更纠结，更沉重，更具有人间烟火味。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
奚惆怅而独悲？”诗人反复叩问自己，
反复思考，反复憧憬，其纠结与无奈，沉重与决然，跃然纸上！没有入世，何谈出世？内心没有经过风浪，哪里知道平静的美好？陶渊明正是经历了这入与出，内心才更淡然，更清澈，更透明。

这样，陶渊明的精神桃源便成功地构建在我们的肋骨上，穿越时光隧道，我们身处水泥森林，心却随时回归。

沿着语言的脚印，也沿着身体里的经验小径去与诗人的精神相遇。

“一杯酒
饮醉一个又一个
时代”，这杯酒，盛装的是田园的诗情，在一个又一个时代飘香，化为一个民族精神情怀的积淀。

我自然被熏染，清醒地陶醉其中，生命与故乡相通。

这样，我能听到那些取得田园身份的喇叭花、泉水、风筝，甚至方言，都在深情地呼唤。

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被唤醒，同时打
《归去来兮辞》课本诗二首
（1.双流中学，
四川成都610200；2.淄博市教研室，山东淄博255000）◆诗解课文
379，303—361，307—365。

我让学生展开讨论：根据
《兰亭集序》的内容，你认为王羲之的生卒年更可能是哪一种？最后，大家普遍认为“303—361”的说法更可信。

事实上，这也是目前学界比较认同的生卒年。

也就是说，《兰亭集序》应作于王羲之五十岁时。

由于保存等原因，王羲之的书札不少难以确认创作时间。

这些书帖和《兰亭集序》的面世时序一直存疑，但无论如何，它们不一定全部互为因果，至少都有补充证明的作用。

最后，我展示了自己临摹的《兰亭集序》。

一个学生说：“老师临摹的作品只是形似，内在的气韵和情感看不出和王羲之有什么相同，
找不出由“乐”到“痛”再到“悲”的感觉。

”一个学生说：
“书法作品可能不是写字这么简单，它应该是学识和修养的彰显，更是生命与情怀的展现。

”另一学生说：“老师临摹的作品虽然不如原帖，但我还是愿意收藏的，送给我吧！”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将这幅字“夺”走。

教师的视野是学生思想驰骋的原野，
当你向学生敞开一片开阔的天地时，他们便获得了新生。

课堂上，我和学生都很投入，讨论突破了字面的“乐”、“痛”和“悲”，显得异乎寻常的深入。

阅读的深入又岂止思想，情感的挖掘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入？
兴奋、激动之余，我又觉得，也许找字贴的任务应该交给学生去完成，毕竟“找”的过程也是在学习。

虽然这次教学还没有达到“豁然开朗”的境界，但从“仿佛若有光”到“初极狭，才通人”，可能也算是一次进步了。

阅读
海浪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