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谈非遗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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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6日,新京报专访天津大学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冯骥才。新京报记者周岗

峰摄

对于多年来致力于文化遗产保护的冯骥才来说,六月的脚步依然是忙碌的。这个月初,他主持成立了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那之后他又获得了一项国际艺术赞助大奖,但他却把1.5万欧元奖金转手相赠。身材高大的冯骥才待人温和,只有谈到被破坏的传统文化时,会愤而拍击坐椅扶手。谈及城镇化对中国文化的根,对传统村落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侵蚀,他直言“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破坏”。冯骥才特别提出,在一个非正常的转型时期,不能完全让民间文化正常消亡。

冯骥才,1942年生于天津,当代著名作家、书画家、民间文艺家。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致力于城市文化和民间文化遗产的抢救与保护。今年6月4日,在天津大学主持成立了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

粗暴的城镇化进程对中国文化的根,特别是对非遗,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破坏。

我们要特别提出“文化保护”,在一个非正常的转型时期,不能完全让民间文化正常消亡。

国家到底把文化放在一个什么位置。这个问题必须反省,不然我们无论怎么做,也不太能解决问题。

——冯骥才

谈非遗保护进步挡不住破坏势头

我们历史文化的根在村落里,我们的非遗绝大部分也在村落里,我们少数民族的文化也都在村落里,如果村落消失的话,这些都不存在,就无所依附了。

新京报:如今,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整体情况如何?

冯骥才:十几年过去了,从做出的一件件事来讲,民间文化保护有了一个轮廓:有法律保护,有《非遗法》;确定了一批传承人,也有了一些资金支持。有些国家,比如俄罗斯,就没有做这些整体性的非遗保护。这些成果跟知识分子的呼吁、媒体发出的批评声音、公众的文化保护意识密切相关。

这些虽然慢慢建立,但都挡不住非物质文化遗产被破坏的势头。前几天我在北京开会,我说我们的“非遗”正遭受第二轮破坏,主要原因有:

第一,申遗时,带着政绩需求,目的不纯。申遗成功了,政绩提升了,“非遗”就被扔在一边了。

第二,虽然给传承人发补助,但很多时候,他们见不到钱。有一次,我们想给日本、韩国等非遗保护做得好的国家介绍我们的经验,就近带他们去看了天津的国家级非遗“皇会”。现场,老人把伞盖等表演的家伙摆出来,那是乾隆年间的老东西,外国人一看,全傻眼了。我问那个会头,国家给传承人的资金补助,你收到了没有?他说,什么补助,不知道啊。我当时一听,坏了,我知道很多人收不到,别让日本人看咱笑话,把他支走了。现场,我写了个单子给他,“冯骥才欠某某会5万元”,叫他凭此为证,到我的工作室来拿钱。他不好意思来,后来协会派了一个人把钱给了他。

第三,非遗成为省级、国家级保护对象之后,有了知名度,就有企业进来开发。你想,民间的文化首先是自娱自乐的,又是手工的,承受力很小,很脆弱,和机器生产不一样,不能大量复制。比如说,湖南隆回有一支花瑶,他们刺绣非常精美,我们把这个刺绣列为国家级非遗。名单一公布,马上就有人把刺绣开发成旅游产品。现在,这个刺绣简直不能看,就跟电脑画的一样,什么文化内涵都没有了,大量复制。再这么下去,过十年,花瑶的刺绣就会消失。

第四,没有专家支持,这是非常严重的原因。在日本、韩国,他们把非遗称为“无形文化遗产”或者“人间国宝”。他们的做法是,比如说你是一个手艺很绝的木工,你的周围就有一个专家组,会主动帮助你,给你制作档案,帮你出主意,告诉你如何坚持自己的特点。对于天津皇会,我们现在就是这样做的。因为这些非遗,是代代相传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形成了自己的个性,但不见得他们对自己的东西有认识,这得依赖专家。可是,我们的非遗,可以说,95%以上后面是没有专家支持的。

第五,城镇化的影响,这是最致命的。我们有一个调查,这十年,每天约有90个村落消失,这既包括传统村落,也包括自然村。我们历史文化的根在村落里,我们的非遗绝大部分也在村落里,我们少数民族的文化也都在村落里,如果村落消失的话,这些都不存在,就无所依附了。这些村落消失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城镇化。粗暴的城镇化进程对中国文化的根,特别是对非遗,是一种断子绝孙式的破坏。城镇化把村落彻底铲平了。比如说,我们这个村落里有种特殊的音乐,只有我们这个村落有,如果村落消失,这个音乐也就没了。这不是说有几个会音乐的人在,就能传承下去,而是这个村落里的人都喜欢这一种音乐,有这样一个文化土壤、文化空间。总体来说,民间文化一方面在稀薄化,大量地减少,另一方面,它变

得流动,越来越不确定。

新京报:也许要和乡村建设两相结合,使之成为活态的接地气的保护。

冯骥才:对。我们首先把传统村落“过一遍筛子”,选出一批来保护,已经公布了第一批名单,马上要公布第二批。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研究保护标准,必须要有一套办法,我们正想组织一批专家来制定这个办法。没有办法,是行不通的。这是很重要的事,我们正在抓紧时间展开。

谈商业开发文化产业观念是绝对错误的

我们知识分子有什么样的文化责任感,也需要反思。全球消费化的时代,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公民也需要反省,最需要反省的是,我们有没有公共意识?

新京报:当我们谈论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它作为一个严重的问题在看待,而不是觉得它是自身发展或者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正常现象?

冯骥才:对,民间文化本来是生生灭灭的,人们不再认同,就会放弃它,这是很自然的。有些东西,人们不喜欢它,它会消失,谁也没有力量挽留,这可以称为“正常消亡”。我认为,这是事情的一面,但是有另外一个问题:我们这个社会不是一个线性的发展,从“文革”进入改革,从计划经济一下进入了市场经济,又一下子城镇化了。这样的“急转弯”,有些东西消失得太快,你都来不及思考。特别是进入市场经济之后,人们对物质的要求很高,轻视精神的价值。

还有,这些年的社会变化,使得我们缺乏历史情感、文化情怀。我们对我们的文化不太在乎,这跟西方不一样。几年就把所有城市都变成了一个样,这在其他国家没有发生过。这个时候,我们要特别提出文化保护,在一个非正常的转型时期,不能完全让民间文化正常消亡。

新京报:说到市场经济,在民间文化遗产保护方面,如何面对消费主义的侵袭?如果我想做民间文化保护的志愿者,这可能是要首先面对的问题。

冯骥才:这个问题挺麻烦。我曾强调,要和文化产业死拼,文化产业的观念是绝对错误的。我也说过,中国有三个产业化让我们积重难返,一个是教育产业化,一个是医疗产业化,还有一个是文化产业化。这样一来,教育、医疗、文化都向钱看,那这个民族坏了,我们没有长远的追求,特别是没有纯精神的追求,没有精神绿地了。文化产业化扭曲了很多人的价值观,认为文化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赚钱,所以很多愿意保护文化遗产的人,他们看到当地人赚钱了,甚至觉得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们对文化本身的价值并没有足够的认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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