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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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新华网( 2009-06-13 11:02:49 )来源:资料卡片2009年第5期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巴蜀大地刹那间地动山摇,坚实的地面忽
然不能承载生命之重,数万鲜活的生命瞬间失去了光泽……然而,在哀悼如此多的罹难亲人、搜寻失踪者的悲怆时刻,又总有这样那样闪现着人性光芒的人和事,不断地冲击和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回忆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流泪之后我们要更好地前行。
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〇王开岭
一
它是怎么来的?2008年5月12日,央视南院。
那个阳光还算灿烂的下午,我正在楼下餐厅淘影碟,有人突然闯进来,表情怪异:地在动?动?
回到楼上,各部门已嘈成一团,所有人都站着,手机、座机被不停地拨叫,汶川、理县、茂县、绵竹、黑水、北川……一遍又一遍,听筒里传来的全是空荡、可怕的忙音。这是生死未卜的忙音,这是与世隔绝的忙音……至今,这忙音仍幻听般回荡在我的耳朵里。
那是双目突然失明的感觉,它让你怀疑时空的真实性……远方,远方怎么了?难以置信的集体失踪!那种空白和哑默,是科幻片里才有的恐怖……你甚至觉得并非对方有问题,而是自己遭遇了不测。是的,我们被远方抛弃了,开除了,遗忘了。
没有任何预兆,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大半个中国被袭击。
我们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火炬往哪儿传,传到了哪儿。几天后,有人这样描述那一瞬的降临:“家门口,常有载重大货车过往,12日午后,又一阵轰隆隆,隔壁老曾没遇到过这么大的动静,正准备出来骂街,没到门口地就晃了……事后才知,是北川那边的山塌了。”
所有活着的人,都只剩下一个身份:幸存者。生死存亡,简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仅仅因为距离,因为你脚踩的位置,因为你恰好走到了某处。
我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人生,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余生”。我不会忘记那幅照片:残垣断壁,一只石英钟睡在瓦砾间,指针对准14时28分。
这是它扔下的第一个夜晚。
守着电视呆到天亮,我觉得入睡是可耻的。我知道,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很多人会死去,很多灵魂会孤独远行。这样的夜,和一亿年前的夜毫无区别,冰冷无声,没有光亮,没有站着的东西……这样的夜,他们应有人陪。
13日下午,给已飞赴灾区的同事发了条短信:人最容易在夜里死去,给废墟一点声音,一点光亮,哪怕用手机,让生命挺到天亮……
汶川、北川、青川……中国版图上,没有谁像你那样镶嵌如此多的“川”字。然而现在,正是这一个个川,刺痛着泪腺和肋骨。知道吗?就在不久前,我还在《中国国家地理》“新天府评选”的对话中,大肆赞美你天堂般的诗意,滔滔不绝,以你为例鼓吹“‘天府’就是沃土和乐土,就是全世界乞丐和懒汉都向往的地方……”想想忍不住脸红,你就这样羞辱了我。
是的,正因为那一个个川,才有了你的曲线和妖娆,才有了你深寺的桃花、竹林的茶香、马帮的铃声、雪山上的炊烟……知道吗?你的美曾让我神魂颠倒,感动得我泪流满面。然而今天,这美竟成了天堑,成了饕餮之口,成了生离死别、咫尺千里的险阻,成了让人诅咒的墓穴……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你的罪。是的,大地,我不恨你,即使你犯了天大的错。我只能不可救药地爱你,别无选择。
二
窗外,一排白杨,密匝匝的枝头几乎贴到了玻璃。这些天,每见这些无动于衷的叶子,我总会想,在川西,在那10万平方公里的废墟上,最高者莫过于这些树了吧。想着想着,就会发呆,眼前掠过一些景象。
这个5月,一个人要想掩饰泪水实在太难。
我为那些来自前方的哭诉而流泪:消失的山峦,消失的村寨,消失的炊烟,消失的繁华……无数个家叠在了一起,叠成薄薄的一层瓦砾,肉眼望去,城墟一览无余。一条条川路被拧成了麻花,裂口深得能埋下轮胎,几千公里的盘旋路上会行驶多少车辆?而那一天,几乎没有车辆能到达目的地,它们的里程被突然定格了。
我为那些随处可见的情景而流泪:瓦砾上,一群无精打采的鸽子,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狗,主人被埋在下面,它们像忧郁的孤儿;天在哭,一位母亲站在废墟上,撑着伞,儿子被整栋楼最重的十字梁压住了,只露出头,母亲不分昼夜地守护着,任何劝说都无效;一位丈夫用绳子将妻子的遗体绑在背上,跨上破旧的摩托车,他要把她带走,去一个干净的地方,给生命以最后的尊严。他们贴得那么实,抱得那么紧,像是去蜜月旅行。
我为那些声音而流泪:一个10岁女孩在废墟下坚持了60个小时,被挖出10分钟后去世,“凋谢”之前,她说:“我饿得想吃泥”;教学楼废墟上,由于有塌方险情,救援被命令暂停,一位战士跪下来大哭,对死死拖住他的同伴喊:“让我再去救一个!求求你们让我再救一个!我还能再救一个!”
我为那些永远的姿势而流泪:一块巨石下,男子的身体呈弓形死死罩着底下的女子,女子紧抱男子,两具遗体无法拆散,只好一起下葬;一位中学老师,双臂撑开护在课桌上,这个动作让四名学生活了下来……
我为一排牙印而流泪:当一具具遗体入土时,一个小姑娘哭喊着冲出人群,想阻拦掩埋。士兵上前劝慰,突然,小姑娘抓起了他的胳膊,猛咬下去。胳膊一动没动,小姑娘又拔出衣服上的胸针,对着它狠狠扎下……事后,士兵平静地说:“如果我的痛能减轻她的痛,就让她咬吧。”
我为最后的哺乳而流泪:一处坍塌的民宅,救援人员奋力挖掘,猛然,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妈妈怀抱婴儿蜷缩在下面,她低着头,上衣向上掀起,已停止呼吸,而怀里的女婴依然含乳沉睡。当她被轻轻抱起,
与乳头分开时,立即哇哇大哭……
我为那些伟大的诀别而流泪:废墟下,李佳萍鼓励身边的学生,一定要坚持,活下去,人生很美好……当预感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她用尚能活动的手,把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塞给离她最近的邹红,说:“如果你能活着出去,把它交给我老公,告诉他和女儿,我爱他们,想他们。”杨云芬,一位被几十人轮流救援几十个小时的婆婆,在自感无望时,哀求大家不要再徒劳,快去救别人。被一次次拒绝后,她用玻璃割破手腕,吞下身上的金饰……在我看来,这份放弃和决不放弃,同样伟大。
我为那些天真而流泪:一个只有几岁的漂亮男孩,在被抬上担架后,竟举起脏脏的小手,朝解放军叔叔敬了个礼。一个叫薛枭的少年,被送上救护车时,竟对周围的人说:“叔叔,我想喝可乐,要冰镇的。”面对这些未褪色的稚气,我总想起某首老歌:“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孩子,你们不需要太坚强,不坚强也是好孩子。
我还为一名乞丐流泪:某地大街上,捐赠箱前来了个残疾人,他只有半个身子,撑一块木板滑行,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路过,可他竟然停住了,举起盛满硬币的缸子……看这幅图片时,我心头猛然揪紧,“5·12”之后,这世上又要增添多少拐杖和轮椅啊,可敬的兄弟,你是在帮自己的同路人吗?
我还为那些最后的遗憾而流泪:陈坚,这个被压了70多个小时的汉子,这个在电视直播中脱口“各位观众各位朋友,晚上好”的人,这个戏称“世上第一个被三块预制板压得不能动弹”的人,这个在电话连线中告诉孕妻“我没啥远大目标,只想和你平淡过一辈子”的人,这个不忘为救援队喊“一、二、三”助威的人就在被挖出、被抬上担架不久,竟再也不理睬他的观众了。
一位军医撕心裂肺地喊:“陈坚,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挺住,不挺住啊?!”
是的,这是肉体对精神的背叛,本来我们以为它们是一回事,可实际上不是,两者一点也不成正比。肉体甚至像一个奸细,在我们最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发动偷袭。
是的,我们哭得那么伤心,像一群被抛弃的孩子,像失去了最熟悉的亲人。是的,如果你活下来,你将创造一个完美的奇迹,你将以一场神话般的胜利拯救这些天来人类的自卑和虚弱,你将感动全世界,不,你已经感动了全世界。
想起了一句话:即使死了,也要活下去。
放心吧陈坚,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替你活着。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三
我为一座县城的湮灭而流泪:北川。
这个像火腿面包一样被两座山紧紧夹住的城池,这个曾地动山摇、草木失色的地方,由于受损严重、山体松弛和堰塞湖之危,其废墟已无重建可能。从5月21日起,这座有着1400多年县史的人类栖息地,将全面封闭,所有灾民和救援队将撤出。等待它的,很可能是爆破或淹没。
画面上,那幅“欢迎您来到北川”的牌子,刺痛了我。别了,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