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黄宗跃那天，当小默赶到学校时第一堂课已经结束了。

他耷拉着脑袋，像犯错的孩子正等着家长的发落。

同学们一齐涌上来。

顿时教室里闹哄哄的，就像一只装满苍蝇的大箱子。

怎么样？叫我说中了吧！你这明摆着就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嘛！说话的是小麦，他和小默是孪生兄弟。

平时他俩形影不离，小默也从来没有迟到过。

可他今天迟到了，至于原因嘛不用解释，明摆着是小默自己的问题。

同学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小默。

我也是想批评他几句的，可是现在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该说的同学们已经说了。

当一个人被他所在的集体推到对立面，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不管是谁的一句话，足以让这个人记忆犹新，现在小默就是这个人。

小麦的手指已经指到了小默的额头上。

我从来还没有见到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像他这样愤怒过呢！嘿，给你说话呢！你傻了还是怎么？谁让你多管闲事？还不听劝告，真是块木头——小麦的愤怒还和别人不一样，带有几分得意，说白了是有些幸灾乐祸。

怎么？还想学雷锋？凭你？也不掂量掂量……小麦没有再说下去，他肯定是注意到了同学们一齐投向他的疑惑的眼光。

当然，我也疑惑地望着小麦。

小麦的手顿时僵在那里。

嘿，老师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在路上捡到一个钱包，他竟然站在那个地方说是要等失主到来，你说他傻不傻？傻不傻——小麦扯着嗓子，像在宣布重大新闻事件一般。

这句话像一颗重型炸弹在人群中炸开了花，教室里立刻沸腾起来。

这下，愣住的是我。

我问小默为什么？他不回答，有泪，悄然滑落。

为什么会迟到？为什么小麦说你学雷锋？小默依然无语。

办公室里，我放下手头上的工作。

请他俩坐下，我告诉小默，我一定要知道在他迟到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小默依然缄口。

于是，我把目光投向小麦。

小麦倒饶有兴趣地，他提起了那件无数人都经历过平淡得无法再平淡的事。

小麦说值得一提的并非小默拾起钱包，也并非他们的意见发生了分歧，而在于小默在这件事情上所表现出来的固执和不可理喻。

小麦说，小默一定会因为多管闲事，因为一个错误决定而后悔莫及，他要和小默走着瞧！哼！想当英雄？想学雷锋？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你所付出的代价！小麦突然冷笑起来。

小默愁容满面。

我却呆呆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或许，是一下子无法辨别他俩谁对谁错。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我需要理清一下头绪。

半天，我说，小麦做得对，他爱学习。

小默做得对，他拥有一颗善心。

在这件事情上，如果我可以选择，那至少现在，我不会像这样伤透脑筋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少顷，我问小默，你明知这样的选择会耽误学习，那为何还要这么做呢？因为，因为钱包里有银行卡还有一些重要的票据，我想失主一定焦急万分，他一定在苦苦寻觅，所以我——小默的脸红红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我点点头。

那么你呢？你认为小默是多管闲事？我回过头来。

是啊老师，你平时不就告诉我们，我们是学生，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事吗？从第一次上学，直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迟到过，当然，我也绝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误了学习。

而且，而且谁都知道，做好事往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哦？我疑惑地望着小麦。

他喃喃地，提起一个曾作为新闻报道的至今我还耳熟能详的故事——故事发生在2006年的南京，一位老人在街上摔倒并受伤，一位热心叔叔将她送到医院并给他200元作为帮助。

但老人最后在法庭上状告是这位叔叔将他撞倒。

法官认为，他给老人的钱就是其将人撞倒的最有力证据。

法官说，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送她去医院？这是爸爸告诉我的，他让我以此为戒，不要多管闲事——小麦越说越起劲，说的小默的头沉沉地垂了下去，说的我的胸口像堵着一股长久无法发泄的悲伤。

我愕然了，我静静地坐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想起与之类似的一个发生在国外的真实案例：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一名女子在半夜不慎掉下露台受了重伤，一名男子路过时发现了伤者，他洗劫了毫无反抗能力的受伤女子，然后又不忍女子伤重而亡，于是报了警后离开。

男子抓获后，法庭做出了无罪释放的判决。

法官的判决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脆弱和阴暗的一面，对于拯救生命而言，抢劫财务不值一提。

法官说，我宁愿看到下一个抢劫犯拯救了一个生命，也不愿看见奉公守法的无罪者对于他人所受的苦难视而不见！我静静地望着小麦。

你们想知道老师最欣赏谁的做法吗？他们轻轻点头。

我想了想，说，如果老师遇到了这种情况，我想，我的做法完全和小默一样。

啊？小麦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片刻沉默，我点点头。

是的，老师宁愿看到一个成绩平平的孩子为他人为社会做一件有用的事，也不愿看到一个爱学习的孩子对眼前对他人的事漠不关心，哪怕是举手之劳也不管不顾……小默注视着我，他的眼睛里开始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了。

回到教室，我把这几个故事讲给同学们听，我让同学们对比、分辨，随后我把说给他俩的话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教室里静悄悄地，当我在同学们面前大声地叫出小默名字的时候，教室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小默兴奋地涨红了脸。

说真的，这还是我头一次这么认真地表扬一个人呢！真希望他戒骄戒燥，不要被荣耀冲昏了头脑啊！然而事实是，小默开始沉默了。

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靠近墙角的位置上。

星期五第二节的活动课，当别的同学去操场又唱又跳做各种有趣的游戏的时候，他却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我叫他，他抬起头，圆圆的脸蛋上竟然挂满了泪珠。

我走到他跟前。

他怯怯地望着我：老师，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他会不会被警察抓走？我一愣。

我告诉他，那要看是什么错。

那如果一个人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别人偏要说他做错了事，而他又找不出辩解的理由，那又会怎样呢？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我哈哈大笑。

这孩子，想什么呢？出去玩去！小默迟疑了一下，这才慢慢起身，落寞地走出教室。

星期三早上，我一走进办公室，一位中年男子就迎上前来。

他正是失主。

他是来向小默表达谢意的吗？他一坐下来，便滔滔不绝地向我表明着来意。

原来，那天小默将捡到的钱包还给他的时候，他发现里面的钱己经不见了。

他问小默。

可是小默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嗫嚅着，一句话也没有。

既然钱包是在你手里，你就得负责。

小默惊呆了，还是一句话也没有。

于是他告诉小默，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过几天他还会找小默，让他说清楚。

那天因为有事，没时间跟他耗下去。

今天来找你，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查个水落石出。

据我推断，这件事情，他脱不了干系，现在的孩子，只有咱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的……坐在我对面，他的话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我突然想起小默这段时间的沉默，想起他为什么会问到我那些奇怪的问题，原来在他沉默的背后，有着这般苦衷。

我的心一阵收紧。

等他说完，我慢慢地说，如果是他干的，他还会等你来领取失物吗？况且，他帮你找回了失物，你还得感激他呢！他呵呵地笑：当然，感激归感激，可我们也不能因为感激就纵容他做错事啊！如果小小年纪就这样，长大可不得了，我这也算是在帮他……听他这么说，就好像这种事情肯定是小默干的。

那这样，如果你忙的话，就帮我把他找来，我亲自来审审他？他说。

我想起小默，想起他拿着钱包苦苦等候失主，想起一个从不迟到的孩子为了物归原主甘愿迟到，甚至甘愿遭受亲人的嘲笑。

现在，他被人误解，而误解他的人，正是他一心帮助的人！我的心一阵酸楚。

我不能将他找来交给面前这个人，甚至不能让他知道有人来找过他，不要让他知道他正遭受着误解。

想到这里，我说，我是他的老师，我一定会负责处理好这件事情，给您一个交待，只是这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过程，这样吧，你留下联系方式，等结果出来，我再联系你，好吗？他想了想，这才轻轻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我看到走廊里闪过一个身影，飞快地钻进教室，是小默。

我叫他，他不应。

我走进教室，小默趴在课桌上，唔唔地哭。

我没有拿，我没有拿，他，他为什么不相信我——小默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说，你帮了他，他来感谢你呢！至于钱的问题，他只是，只是问问——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老师，如果那天我不理会那个钱包，我不管它，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情？我的耳边响起小麦说过的那些话语。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才好。

我搂着他，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是好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老师永远和你在一起，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小默的确是好样的。

这件事情，如果让他觉得之所以遭人猜疑完全是因为做了好事，是因为多管“闲”事惹火烧身，如果一切全被小麦言中让他觉得小麦是对的，那就是教育的失误。

说实话，我是相信小默的，可是这没用，我要让猜疑他的那个人相信才行，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有什么办法呢？整个下午，我的心里乱槽槽的。

我一直在想，我想得心烦气躁，想得神慌气堵。

终于，我想到安放在这个城市上空无数的“电子眼”。

我深知这个很难，但为了小默，为了善心不再流失，我决定试试看。

不曾想，一个人的善心往往可以感动无数人。

这样想的时候我们己经出现在这座城市最大的监控大厅里。

当看到小默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屏幕上时，我欣喜若狂。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这片土地，画面中的小默一边用手努力地擦拭着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一边焦急地四下张望。

那被人猜疑的画面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最后一刻。

这一切，小默看到了，猜疑他的中年男子也看到了。

画面里，小默双手捧着钱包，恭敬地送到那人手里。

当看到眼前的中年男子紧握小麦的手说对不起的时候，大厅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用一种最普通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对一个孩子善意的崇敬和他们对善心的珍视。

从大厅出来，我感觉身轻如燕，就像完成重大使命一般。

那天的活动课上，小默和他的小伙伴们玩疯了。

而我，正躲在一旁看着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