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与现代的民主政治

古代与现代的民主政治

黄　洋

[摘　要]本文的主旨在于阐述古希腊民主政治和现代西方民主政治的一些根本性差别。文章力图说明,当今知识界对于雅典为代表的希腊民主政治的某些流行看法———例如古代民主“幼稚”、“短命”、甚至是暴民统治———在很大程度上带着明显的现代人的偏见。实际上雅典民主政治是一套稳固而行之有效的政治制度,正是在民主政治之下雅典将希腊文化推向了一个高峰。毋宁说,古代民主和现代民主政治的根本不同在于对于何谓民主、对于大众与精英关系的不同理解,以及对于个人自由所持的不同态度。

[关键词]民主政治;大众与精英;自由与民主

[中国分类号]K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873(2007)03—0129—12

[作者简介]黄洋,教授,复旦大学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历史学系200433

在民主政治的研究中,古代和现代民主政治的比较一直是个热门的话题。早在1819年,法国自由主义者邦雅曼・贡斯当就作过一次题为《古代人和现代人的自由之比较》的著名演讲,对比了古代和现代民主制中公民的自由①。自此以后,对于古代和现代民主制的比较就一直备受关注②。最近出版的一套世界通史也对两者作了一番精辟的对比:

在古典民主和现代民主之间有一些显见的区别:前者是小国寡民型的城邦政治,后者是大国众民型的民族国家政治;前者动乱频仍而且都很短命,很容易蜕化为各种形式的专制政体,后者则比较稳定,健康而持久;前者一贯地只在能充任战士的本邦成年男子之间讲平等的参政权,不仅承担体力劳动的奴隶(因为他们根本就不被看作人),所有的妇女和外邦移民也均不得涉足政坛,后者则只是在早期有一些类似的排斥性,后来就逐步的承认了包括体力劳动者和妇女在内的所有成年人的参政权;前者拘泥于民主一词的字面意义,实行的是单纯的、纯粹的民主(亦即直接民主),全体公民大会是不受制约的最高权力机关,少数异议分子(通常都是真正的社会精英)处于被排斥的地位,而后者则一般不诉诸全体公民意志的直接表达,强调包括与大众意愿相左的少数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有权参政并争取自己合法权益,实行代议制度(亦即间接民主)、政党政治和分权制衡,总之这早已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民主政体,而是一种力求在大众意愿和精英意愿之间维持某种平衡的“混合政体”;前者仅把“自由”定义为个人参与政治活动的自由,似乎人只应为公共政治而生活(如亚里士多德称“人是政治的动物”,实际上使一切追

①②邦雅曼・贡斯当:《古代人和现代人的自由之比较》(Benja m in Constant,“The liberty of the ancients compared

with that of the moderns),载邦雅曼・贡斯当:《政治作品集》(Benja m in Constant,Political W ritings),剑桥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09—328页。

在这一方面最有影响的历史学著作当属芬利:《古代和现代的民主政治》(M.I.Finley,D e m ocracy A ncient and M odern),伦敦1985年修订版(1973年初版)。最近出版的相关著作包括彼得・欧本、约翰・华莱克和约西亚・欧伯尔主编《雅典政治思想和美国民主的重建》(Peter Euben,John R.W allach&Josiah Ober eds.,A thenian Political Thought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Am erican D e m ocracy),康乃尔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约西亚・欧伯尔和查理・赫得里克主编《De mokratia:关于古代和现代民主政治的谈话》(Josiah Ober&Charles Hedrick eds.,D e m okratia:A Conver2 sation on D e m ocracies,A ncient and M odern),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和柔兹:《古代民主政治和现代意识形态》(P.J.Rhodes,A ncient D e m ocracy and M odern Ideology),伦敦Duck worth出版社2003年版。

求个人利益的活动失去了合法性),个人在公共权力面前也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能力,后者赋予个人的自由则广泛得多,个人既有权参与政治活动,也有权不受非议地放弃公共政治而从事一切私人的合法活动,而政府的主旨也正是保护这种个人自由权利不受任何势力侵犯。如此

等等。

①这段论述深刻地揭示了古代民主政治和现代民主政治之间的一些根本性差别:例如古代民主是“小国寡民型的城邦政治”,平等的参政权仅仅限于本邦成年男子(亦即成年男性公民)之间,奴隶、妇女和外邦移民均被排斥在外,而现代民主则是“大国众民型的民族国家政治”,所有成年人皆有参政的权利;古代民主实行的是直接民主,现代民主则是间接民主;等等。这段论述的目的乃是为了说明,古典民主(即古希腊民主政治)是“幼稚的”,而“现代民主无疑较古典民主要优越得多”。

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观点在国内知识界具有代表性。②这样的看法对我们这些研究古典历史、

尤其是对古希腊民主政治感兴趣的人提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迫使我们不得不问自己:我们的研究和现代社会到底能否有所关联,抑或仅仅是唯古代而研究古代呢?换言之,古代的民主制对于现代社会的政治生活是否还会有些益处、有所启迪呢?或者说,古代民主政治是否能为现代社会的政治实践提供可资借鉴的东西呢?为了解答这个问题,仍然必须回到前文所引的那段论述所触及的关于古代与现代民主政治的一些根本问题。本文的目的即在围绕古代与现代民主政治的关系,提出一些自己的认识与看法,以期引起更深入的讨论。当然,这是个庞大的问题,不可能在有限的篇幅内进行全面的讨论,因此笔者着重于下面三个方面:即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的问题、大众与精英的关系问题、以及民主与自由的关系问题。由于古代民主政治最为典型的代表是古典时期雅典实行的民主制,因此,本文所讨论的古代民主政治即以雅典民主制为典型。

一　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

众所周知,民主制是古代希腊人的发明。“民主政治”

(de mokratia )这个概念则是在民主制度的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它最初出现于公元前5世纪中后期的雅典,③其时雅典民主制已经历经了半个

多世纪的实践。在雅典人(以及希腊人)的观念中,民主政治意味着全体公民的统治,更确切地说,是全体成年男性公民的统治,因为妇女虽然能够享有公民权,却被排斥在政治活动之外。同样地,外邦人(metics )以及占人口数量相当一部分的奴隶也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因此可以说,古代希腊的民主政治是城邦中占人口一小部分的特权群体即公民群体的民主政治。从这个意义上分析古代希腊民主制的局限性无可厚非,但若因此而简单地否定它、或者是认为它劣于现代民主政治,就不是历史地看问题的方法了,或者说就是一种时代的错乱(anachr onis m )。我们不应忘记,妇女作为

一个群体而获得政治权利,只是20世纪以来的事④。即使在现代民主制的大部分时期,她们也仍然

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而且直到今天,在所有实行民主制的国家中,外国移民也是不能参加政治活动的。因此并非论者所说,现代民主政治“只是在早期有一些类似的排斥性”。

在上述历史性的局限之外,古代希腊的民主制事实上发展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高度。在雅典

①②③④见马克垚主编《世界文明史》

(中),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页。例如,三联书店出版的《公共论丛》第5辑中,由李强、何包钢、布公和刘军宁参加的名为“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的笔谈多持类似的观点。见刘军宁等编《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52页。

“de mokratia ”一词最早出现于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伪色诺芬的《雅典政制》中。见希罗多德:《历史》,V I,43和131;伪色诺芬:《雅典政制》,I,4等。希罗多德的《历史》大约创作于公元前440年代至420年代。伪色诺芬又称

“老寡头”

(系英国古典学家GilbertMurray 语,因其反对雅典民主政治之故),据学者们考证,其关于雅典民主政治的宣传册《雅典政制》很可能写于公元前420年代。不过,这一词语所表达的观念很可能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祈

援人》(Suppliants )中就已经出现了。悲剧家用“de mou krat ousa cheir ”(“人民强有力的手”,见《祈援人》第604行)来描绘阿戈斯的公民大会。这一悲剧很可能上演于公元前464/3年。

例如在美国,只是到了1920年,妇女才获得投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