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哲学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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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哲学的思维方式
【作 者】孙正聿
【作者简介】孙正聿 吉林大学哲学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
人们经常用反思来表述哲学思维的特性,然而,究竟何谓哲学反思?哲学思维为何是反思?哲学反思的根据、对象、方式、特性与功能到底是什么?是否或能否存在非反思的哲学?现代哲学是否改变了哲学的反思的思维方式?这些关乎哲学思维方式的根本特性的重大问题,是需要深入讨论的。
一、反思思想的哲学维度
反思,在其最直接的意义上,就是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也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对思想的思想。这表明,反思是思维对存在的一种特殊关系,即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所构成的思想作为问题而进行反思的关系。正是思维对存在的这种反思关系,构成了人类思想的哲学维度,决定了哲学思维方式的根本特性。然而,哲学自我理解中的最大问题,却莫过于以非反思的方式去理解和解释哲学及其基本问题。
恩格斯在总结哲学史的基础上提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9页)。那么,究竟如何理解作为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哲学的基本问题是解决思维和存在的统一,还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而进行反思?正是由于对哲学基本问题的不同理解,导致了对哲学及其思维方式的不同理解。
思维和存在的统一问题,是人类的全部活动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所要解决的共同的根本问题。所谓认识活动,就是从观念上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所谓实践活动,则是从行动上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就此而言,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就决不仅仅是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而且是人类全部活动的根本问题,那么,为什么仅仅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归结为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而不是把它称作人类全部活动的重大的基本问题?对此,通常的解释是,正因为这个问题既存在于人类全部活动之中,又贯穿于人类活动始终,所以才把这个问题提升为、概括为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这样的解释,正是以非反思的方式去理解哲学及其基本问题的产物,它混淆了人类思想的构成思想与反思思想的两个不同的基本维度,从而也就取消了人类思想的反思的哲学维度。
思维和存在之间具有无限丰富的矛盾关系,但是,从人类思想的维度上看,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却可以归结为两个最基本的维度:一是构成思想的维度,也就是思维以人的认识活动和实践活动为中介而实现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
维度;二是反思思想的维度,也就是思维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而予以反思的维度。在构成思想的维度上,思想的任务就是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而不是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与此相反,在反思思想的维度上,思想的任务并不是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而是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必须予以追究的问题。这正如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所作的对比:在所谓自然的思维态度中,认识是深不可测的,而认识的可能性却是自明的;但在反思的哲学思维中,认识的可能性却成为理性批判的对象(参见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3页)。反思思想是把构成思想中不予追问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了问题,由此便构成了人类思想的反思的哲学维度。
具体地说,所谓构成思想的思想维度,就是人类以某种具体的方式(如常识的、神话的、宗教的、艺术的、伦理的、科学的方式)为中介而构成思维和存在之间的某种经验的、幻化的、直觉的、体悟的、审美的、价值的、逻辑的关系,并构成某种属人的常识的、神话的、宗教的、艺术的、伦理的、科学的世界图景,从而实现思维和存在的某种条件下的统一。与此相反,所谓反思思想的思想维度,则是把人类把握世界的诸种方式(常识的、神话的、宗教的、艺术的、伦理的、科学的方式)及其全部成果(知识形态的常识的、神话的、宗教的、艺术的、伦理的、科学的世界图景)作为反思的对象,也就是把人类所构成的关于存在的全部思想作为反思的对象,追究构成思想的根据、探寻评价思想的标准,揭示隐含在全部思想之中的经验的、逻辑的、直觉的、审美的、价值的前提,从而变革和更新人类已经构成的思想,实现人类的世界图景、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终极关怀的飞跃和升华。由此可见,这种反思思想的思想维度,是一种批判性的维度、理想性的维度、超越性的维度。人类哲学思维的全部特性,即源于它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而进行的反思。
显然,这里所说的反思思想的思想维度,或者说人类思想的哲学维度,是相当难于理解的。这是因为,在人们的日常意识甚至是科学意识中,总是把构成思想当作人类思想的惟一维度,而不是把它视为人类思想的一个维度。提出人类思想的另一个维度,即提出关于反思思想的思想维度,几乎总是被视为一个奇怪的问题:人的思想不是构成关于世界的思想,那是一种什么思想?人的认识活动不是实现思维和存在的统一,那是一种什么认识活动?正因如此,人们总是合乎常识地以构成思想的思想维度去理解和
解释哲学及其重大的基本问题,把作为哲学基本问题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解说为关于整个世界的思想(即所谓的世界观),而对于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而进行的反思,则感到困惑不解。
其实,人类反思思想的哲学思维并不神秘,它深深地植根于人类自身的存在方式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之中。人类作为改造世界的的实践认识主体,其全部活动的指向和价值,在于使世界满足人类自身的需要,把世界变成对人来说是真、善、美相统一的世界。因此,具有理论思维能力的人类,不仅仅是把思维和存在的统一当作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去探索自然的、社会的和人生的奥秘,去形成关于世界的各种思想,而且总是对前提本身提出质疑,把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当作问题而进行反思。哲学的特殊性质就在于,它是人类的这种反思思想的思想维度的理论表达。哲学的独特价值就在于,它在反思理论思维前提的进程中,使人类不断地深化对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的认识,从而不断地更新人类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审美意识,并引导人类现实地变革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因此,只有深切地理解和真正地把握哲学的反思的特性,才能形成哲学的思维方式,并运用哲学的思维方式去反思人类创建的全部科学和人类把握世界的各种方式及其提供的全部思想。#p#分页标题#e#
二、反思思想的思辨思维
哲学反思并不是一般意义的反复思考,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思维思辨思维进行的对思想的思想。如何理解和评价思辨,是研究哲学思维方式的不可或缺和不容回避的关键问题。
思辨,在其直接的意义上,就是思想辨析或辨析思想。对于这种辨析思想的哲学思辨,人们常常发出这样的责难:其一,把哲学反思的对象限定为思想,只对思想进行辨析,岂不是放弃哲学对世界、对现实的关注,而仅仅把哲学限定在思想之中吗?其二,离开哲学对世界、对现实的研究,所谓的哲学思辩,岂不是一种主观任意的概念游戏吗?正因如此,人们通常是在否定的意义上或讽刺、嘲笑的意义上使用思辨这个概念,并特别地以思辨特性诟病黑格尔哲学,以非思辨性去解说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的变革。对于这些责难思辨的思想是必须予以辨析的。
首先,对思想进行辨析的思辨,是否放弃了对世界、对现实的关注?进一步说,哲学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面对世界、面对现实?
当着我们把反思界说为思想以自身为对象反过来而思之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已经把反思即哲学的对象确认为思想。就此而言,以辨析思想的思辨来表征哲学的思维方
式,只不过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而已。然而,当着我们明确地把哲学的反思对象确认为思想的时候,就非常需要对作为反思、思辨对象的思想作出应有的解释。
思想,总是关于某种思想对象的思想;没有思想的对象,就不会有思想。这正如马克思所说,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0页),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217页)。这表明,虽然哲学反思的是思想,但思想本身却只能是关于世界的思想。在我们所说的构成思想的思想维度中,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中的存在,如果借用科学哲学家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的说法,就应当包括三个方面的存在:其一,所谓物理自然世界即客观物质世界的存在;其二,所谓人的意识世界即精神世界的存在;其三,所谓客观知识世界即语言文化世界的存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思想对象的存在,就是构成思想对象的全部的存在。把反思、思辨同思想和思想对象联系起来,我们就会发现:当着哲学把自己当作关于世界的思想,直接地面对世界,企图把自然、社会和思维作为自己的对象的时候,它越来越陷入无能为力和无家可归的窘境;反之,当着哲学被驱逐出它的全部世袭领地(自然、社会和思维),由科学去构成关于世界(自然、社会和思维)的思想的时候,无家可归的哲学却真正地实现了四海为家关于世界的全部思想都是哲学反思、思辨的对象。
其次,以思想为对象的哲学反思、思辨,是否是一种主观任意的概念游戏?进一步说,对概念的思辨在哲学研究中究竟占有怎样的地位?
关于哲学的思辨的思维,黑格尔曾作过这样的解释:它以思想的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其为思想(《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39页)。这就是说,哲学的思辨,并不是脱离思想内容的概念游戏,而恰恰是为了使思想自觉到它的内容。为了澄清思辨思维作为哲学思维的这个本质,黑格尔集中地考察和对比了表象思维、形式思维和思辨思维,并在对前两种非哲学思维的批判中进一步阐述了哲学的思辨思维。
黑格尔提出,所谓的表象思维,可以称为一种物质的思维,一种偶然的意识,它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它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与此相反,所谓的形式推理,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而骄傲(《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版,第40页)。与上述的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不同,思辨思维既不是以经验材料为对象而形成关
于经验世界的各种知识的表象思维,也不是以思维的形式推理为对象而形成的关于思维的结构和规则的知识的形式思维,而是努力地把思想的自由沉入于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即按照它自己的自身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同上)。
黑格尔对哲学思维方式的探讨,表明了他以最宏伟的形式概括了以往哲学全部发展(恩格斯语)的高度的哲学自觉。黑格尔曾经颇有感触地指出,一般人所说的哲学的难懂性,一部分是由于他们不惯于作抽象的思维,另一部分是由于他们亟欲将意识中的思想和概念用表象的方式表达出来(参见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40-41页)。这就是说,人们之所以责难或拒斥思辨思维,主要是因为人们习惯于以关于世界的表象或某些流行的观念来理解世界,而难以自发地形成对哲学反思的体悟。对此,海德格尔同样深有感触地说,就其本质而言,哲学决不会使事情变得浅易,而只会使之愈加艰深,正因如此,不熟悉哲学的表述方式的日常理性就会认为哲学的反思近乎痴呓(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3页)。
区别于表象思维和形式推理的思辨思维,是以思想的内容即概念为对象的。对此,列宁曾摘录黑格尔这样一段论述:凡是没有思维和概念的对象,就是一个表象或者甚至只是一个名称;只有在思维和概念的规定中,对象才是它本来的那样(《列宁全集》第38卷,第242页)。列宁还以黑格尔对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分析为例,深刻地阐发了哲学思维的特征。人们通常认为,芝诺提出的飞矢不动是典型的形而上学命题,即否认事物运动的命题。而黑格尔则认为,芝诺从来没有想到要否认作为感觉确实性的运动,问题仅仅在于运动的真实性,也就是如何以概念的方式来说明运动的问题。正因如此,列宁提出: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运动,而在于如何在概念的逻辑中表达它(《列宁全集》第38卷,第281页)。这正是哲学思维与表象思维和形式思维的原则区别。#p#分页标题#e#
概念、范畴,是人类认识的积淀和结晶,是历史文化的水库,是人类用以掌握世界的阶梯和支撑点;对概念、范畴的思辨,既是对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反思,又是对思维和存在的关系的内在矛盾的辨析。正因如此,列宁曾经尖锐地提出:如果一切都发展着,那么这点是否也同思维的最一般的概念和范畴有关?如果无关,那就是说,思维和存在不相联系。如果有关,那就是说,存在着具有客观意义的概念的辩证法和认识的辩证法(《列宁全集》第38卷,第280页)。而在辩证法是什么?的
标题下,列宁又提出,辩证法就是概念的相互依赖,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相互依赖,一个概念向另一个概念的转化,一切概念的毫无例外的转化,概念之间对立的相对性,概念之间对立面的同一(《列宁全集》第38卷,第210页)。这表明,只有升华为概念性的认识,才能达到哲学思维。
人们经常引用黑格尔关于哲学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时代的论述、马克思关于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的论述,那么,哲学究竟如何构成思想中的时代,怎样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这集中地表现在不同的时代所形成的不同的哲学理念。例如,马克思在评论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即无人身的理性时,就极为深刻地揭示了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与现实的关系,即:黑格尔是以最抽象的形式表达了最现实的人类状况: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111页)。这就是说,黑格尔的抽象,既不是他个人的偏爱,也不是他个人的编造,而是根源于理论所表达的现实现实被抽象所统治。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哲学就不是远离了现实,恰恰相反,它是以抽象的理论形式而真实地表达了受抽象统治的现实。
哲学作为思想中的时代,它是以理论的方式所把握到的时代,而不是关于时代的种种表象。对思想的思辨,似乎是使哲学与现实拉开了间距,然而,正是由于这种间距,哲学才能够超越感觉的杂多性、表象的流变性、情感的狭隘性和意愿的主观性,从而全面地反映现实、深层地透视现实、理性地解释现实、理智地反观现实、理想地引导现实。在当代,正是在以发展观为对象的哲学思辨中,人们不断地深化了对发展的理解。从单纯的经济发展模式到经济社会发展模式,再从经济社会发展模式到可持续发展模式,发展被赋予了愈来愈深刻的思想内涵,从而不断地调整了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塑造和引导了新的时代精神。
三、反思思想的现代哲学
哲学作为人类思想的反思活动,从其产生开始,就具有反思的特性;但是,哲学的反思性,却是在哲学的发展进程中不断成熟和深化的。以实践转向和语言转向为标志的现代哲学,非但没有拒斥哲学反思,而是扩展和深化了哲学反思对思想的前提批判。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使哲学关注对观念的反思,现代哲学的语言转向则使哲学集中于对语言的反思。对比观念与语言,我们首先会发现对语言反思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如果说观念具在内在性、主观性、私人性、自然性、非自主性和非批判性
,那么,语言则具有外在性、客观性、公共性、超自然性、自主性和可批判性与可解释性。因此,对语言的反思,是对人的文化性、社会性和历史性的存在的反思,也就是从语言出发的对人的实践的存在方式和发展方式的反思。
在人的存在方式的意义上,转向观念和转向语言,还显示出更深层的生存论意义的区别。这就是观念和语言在人的存在方式的意义上的区别:个体理性把握世界与社会理性把握世界;个体私德维系社会与社会公德维系社会;个体的审美愉悦与社会的审美共享;交往的私人性与交往的世界性;主体占有文化与文化占有主体;客体给予意义与主体创造意义;主体和客体的二元对立与主体间关系的凸出;实践意志的扩张与实践意志的反省。这表明,在时代转换的意义上,以观念为对象的认识论的反思方式,是由前现代性向现代性转换过程中的反思方式;以语言为对象的语言论的反思方式,则是现代性的反思方式和对现代性本身进行反思的方式。
在现代西方哲学中,拒斥形而上学、本体论承诺、观察渗透理论、合法的偏见以及存在的遗忘等命题,可以说是整个20世纪的世纪性命题,它们以时代性的哲学理念表征了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有意思的是,当着我们思考这些世纪性命题时就会发现,它们的哲学内涵正是成立于对某些重要概念的哲学思辨和前提批判。
拒斥形而上学,在被怀特称之为分析的时代的20世纪,是以对形而上学的分析为前提的。作为逻辑实证主义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的卡尔纳普,通过对语言职能的分析,尖锐地向形而上学发问:如果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既不是充当语言的表述职能而像科学那样表述世界,又不是充当语言的表达职能而像艺术那样表达情感,这样的形而上学不是应当拒斥吗?我们并不赞同卡尔纳普的结论,但是,我们必须回应他对形而上学的分析,也就是说,我们只有更为深刻地反思形而上学,才能对形而上学作出当代辩护。事实上,当代的形而上学复兴,正是在对形而上学的深切反思中推进的。
我们并不赞同卡尔纳普的结论,是因为在他的理论前提中就蕴含着深刻的矛盾:是否存在一种纯客观的表述经验事实的科学?现代科学哲学在它的发展过程中,以观察渗透理论这个命题否定了实证主义的幻想。观察总是作为历史文化存在的人的观察,人总是以自己的历史文化为背景而进行观察,因此,没有中性的观察,观察总是负载理论,观察总是被理论污染。对观察的思辨,变革了我们对观察及其所蕴含的主客关系、思存关系的理解。
对于人们争论不休的本体论问题,逻辑实
用主义创始人蒯因则从对概念的分析即思辨入手,简洁明快地提出,所谓本体论问题就是何物存在的问题,而人们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则必须区别两种不同的问题:一是何物实际存在的问题,一是我们说何物存在的问题;前者是本体论的事实问题,后者则是本体论的承诺问题(参见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蒯因在这里表达的对本体论问题的现代理解,触及了传统哲学本体论的症结所在,这就是把本体论的承诺当作了本体论的事实。我们同样并不完全赞同蒯因的观点,但是,我们不能不称赞蒯因对本体论问题的思辨。#p#分页标题#e#
在现代的哲学反思中,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思辨,也许是更为激动人心的。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他劈头就问: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页)。这问题似乎并不存在:在者在,而无就是不在。对此,海德格尔以早就料到的口吻说,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会遇上这个问题,因为要对此问题提问,首先就要迫使自己进入这一发问状态中(同上)。而不提这个问题,星球照样按照它的轨道运行,万物照样生机勃勃成长(同上,第7页)。既然如此,为何非提这个问题不可呢?海德格尔说,因为这个问题是首要问题:其一,它是最广泛的问题,不仅涵括最广义的,现在的现成存在者,而且涵括以往的曾在者和未来的将在者;其二,它是最深刻的问题,是问在者由何根据而来?在者处于何根据之上?在者照何根据行事?其三,它是最原始的问题,惟有一种在者,即提出这一问题的人,总是不断在这一追问中引人注目(同上,第4-5页)。通过海德格尔对他称之为首要问题的思辨,我们是否可以感受到哲学活动就是对超乎寻常的东西作超乎寻常的发问(同上,第15页)?
海德格尔的思辨,最重要的是启发我们重新理解哲学。海德格尔十分自觉地指出,追问无的哲学必定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哲学或者远远超出它的当下现今,或者反过头来把这一现今与其先前以及起初的曾在联结起来,从而把时代置于自己的准绳之下。但是,这种不承认日常生活中的直接反响的东西,却能与民族历史的本真历程生发最内在的共振谐响。它甚至可能是这种共振谐响的先声(同上,第10页)。因此,海德格尔提出,哲学的真正功用恰恰就在于加重历史性此在以及从根本上说是加重绝对的在。艰深使得万事万物,使得存在者重新获得凝重(在),而沉重艰深是一切伟大事物出现的基本条件之一,正因如此,海德格尔颇为激
动地提出,所有的伟大事物都只能从伟大发端,甚至可以说其开端总是最伟大的(同上,第17页)。我们是否能够在对无的思辨中,获得某种凝重和伟大呢?
在传统哲学的两极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中,思想只有正确与错误之分;但在伽达默尔的解释学反思中,却构成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命题:合法的偏见。把偏见视为合法,这确实是对偏见的现代理解。在哲学解释学看来,人所创造的语言并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人自己的存在方式,由语言构成的历史与现实之间、历史视野与个人视野之间,时时存在一种张力;人既在历史中接受、也在历史中更新理解的方式;历史文化对个人的占有与个人主体意识活动的统一,既构成理解方式的更新即历史的发展,也构成历史发展中的合法的偏见。正因为人类的实践活动总是以某种合法的偏见为前提,因此,伽达默尔提出,一切实践的最终含义,就是超越实践本身,而理论就是实践的反义词,对理论的赞美构成了对实践的反驳(伽达默尔:《赞美理论》,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1、46页)。在这里,正是由合法的偏见而引申出对理论和实践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解。这种理解对于我们反思理论和实践是富有启发性的。
在哲学发展史上,真正地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去反思全部理论问题的,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创建的新哲学。这种新的哲学,为我们提供了实践论的反思方式。所谓实践论的反思方式,就是从人的思维的最本质最切近的基础实践出发,以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去揭示思维与存在、人与世界之间的矛盾关系,从而达到对思维与存在、人与世界之间的否定性统一的辩证理解。首先,实践论的反思方式,是基于人的悖论性存在的反思方式。人依赖于自然又超越于自然,人创造自己的历史又不能随心所欲,人是现实的存在又总是以自己的理想去改变现实。因而人总是处于矛盾之中。实践论的反思正是以人的实践的存在方式和发展方式为基础,不断地揭示人的悖论性的存在,从而深化人对自身存在方式的理解。其次,实践论的反思方式,是基于为我关系的反思方式。人的生活是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人的生产是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的生产,因此,人的生活和生产是以我的自我意识为前提的活动过程,是在改造世界的活动中实现自我和发展自我的过程,是把自在的世界变成人化了的自然或属人的世界的过程。实践论的反思方式,既是基于人对世界的为我关系的反思,又是以这种为我关系作为实质内容的反思方式。再次,实践论的反思方式,是基于人的存在方式和发展
方式的从后思索的方式。马克思说: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它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结果开始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2页),是一种从发展了的形态去思索整体发展过程的方式。最后,实践论的反思方式,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的彻底的辩证法的思维方式。实践论反思的辩证法,就要在对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它的否定的理解,也就是从历史的暂时性去看待现存的一切。因此,实践论的反思方式也就是辩证法的思维方式。
在《资本论》的跋文中,马克思在谈到他的方法时说,当着德国知识界的吹牛的后生小子们把黑格尔当做一条死狗抛掉的时候,他倒以作为黑格尔的门生而感到自豪,并在《资本论》中有意地卖弄了黑格尔的方法。马克思正是以实践论的思维方式改造黑格尔的辩证法,并在他的宗教批判、德国古典哲学批判、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英法空想社会主义批判中,为我们提供了实践论的(也就是辩证法的)反思方式的典范,并引导我们永远敞开人类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间。
反思和思辨,并不是黑格尔的专利,而是哲学的天命。反思思想的哲学必须诉诸于辨析思想和追究前提的思辨,而拒斥思辨则只能是陷入作为表象思维的常识。这里,既显示了现代哲学发展中的一个逻辑,又是对新世纪哲学的一个提示:超越黑格尔哲学,是哲学的进步;躲避黑格尔哲学,则只能是哲学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