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说诗意特征的内在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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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
就文本内在的审美视角来看,唐人小说诗意特征表现为创作主体意识和抒情意识的自觉。这种自觉的创作意识和抒情意识渗透于小说写作的各个要素,如题材、境界、叙事、手法和语言等各个方面,使唐人小说感染上浓厚的感情色彩。从而,小说这种叙事文体具有了抒情性,获得了诗意特征。
【关键词】唐人小说/诗意创作/主体意识/抒情意识
美学家朱光潜说:“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有物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作一首诗看。”①这里提到的“诗”,并非特指具体的诗的概念,而是指诗中洋溢着的真挚的情感和从诗歌中提炼出的审美特征。唐人小说就具有浓郁的诗意。摆脱了六朝小说“实录”写法,唐人小说始有意为小说,创作的主体意识得到自觉,字里行间渗透出强烈的感情因素。这使得唐人小说无论是题材的选择,意境的提炼,叙事的方式,手法的运用,语言的使用,都体现出了文士的意趣和情感,创作主体意识和抒情意识充盈其间。这种主体意识和抒情意识的张扬就是唐人小说诗意的内在表现。
具体来讲,唐人小说诗意的内在表现可以从以下几方面加以认识:
一、题材的诗意化
唐代小说“好异作奇”,且“传人世之奇”,这种人世之奇是着眼于人世情感的奇。《任氏传》在结尾云:“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可见,在题材的选择上,这篇小说是有感于任氏的婉转深情的,体现出唐人小说创作的主体意识和抒情性。而诗歌以抒情为主,且某些诗歌具有完整的情节,甚至可以看成带有浓厚抒情意味的故事。所以唐人小说家被诗歌浓厚的抒情意味所吸引,在小说写作中借鉴和改造这种具有完整情节的诗歌题材。小说是对诗歌感情的演绎;而诗歌的题材又是某些小说的母题,从内在的主体意识和抒情意识上体现出了唐人小说的诗意特征。
唐孟棨《本事诗》中不少小说都是演绎诗歌感情而作的。“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②《本事诗》将这首诗演绎为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韩晋公召一名戎昱喜爱的歌姬,戎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②。韩晋公听歌姬唱此诗,立刻被打动,不仅召乐将责问,还“命与妓百缣,即时归之”。一首诗竟能改变歌姬的命运,爱情获得美满的结局。诗和小说两相参阅,不仅使读者获得极大的情感上的满足,而且增加了小说的感染力和趣味性。一首诗不仅能成就两人的爱情,更能决定人的生死。《本事诗·情感》提到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是崔护为都城南庄的女子写下的。此女“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③。当崔护“亦感恸,请入哭之”时,她又因而复活。《本事诗》的记载可能是这首诗的创作缘由,但南庄女子死而复生的情节一定是作者通过幻想构造出来的一个美好结局。但正是这一幻想的情节使这篇小说具有了强烈的抒情浪漫色彩。
有些小说在题材处理上,以诗歌感情为契机,抒写特定人物在特定境况的特定思想感情。在这一类小说里,诗歌是手段,重点是抒情。如《本事诗·事感第二》中的一则,玄宗面对李峤“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至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的诗句时,竟然“凄然泪下,不终曲而起”,就连高力士都受到了玄宗强烈感情的影响而“挥涕久之”。其原因固然是李峤的这首诗感情充沛深沉,但更重要的是这首诗的思想感情与玄宗当时的境况相契合。当时安史之乱刚刚平定,玄宗孤身一人西归,又被逼退位,可谓残年惨景,正可与《长恨传》“时移事去,乐尽悲来”④的描写相参照。面临此景此境,玄宗就借这首诗歌的感情抒发了当时深沉的生命意识及人生无常的感叹,所以玄宗才“不终曲而起”。这种感情,在小说中虽然抒发得并不明显,但很强烈,亦增强了小说的抒情性。
二、境界的诗意化
意境是诗歌评论中的专用术语。所谓意境,大多数学者认为:意境包括“意”(作者思想感情、美学思想)与“象”(客观的或设想的景象)两个方面。它是作者主观的思想感情和所描绘
的客观事物相互交融的艺术境界,是形与神的统一,意与境的统一,情与景的统一,物与我的统一。而小说叙述中也包含情与景两种因素,小说境界也就与诗歌意境有了相似之处。王国维所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⑤其中的“境”不独指景物。所以王国维又对“意境”补充道:“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⑥这就为小说中有意境提供了理论依据。汪辟疆在《唐人小说序》认为:“宋刘贡父尝言:‘小说至唐,鸟花猿子,纷纷荡漾。’”⑦实质上是说唐人小说在写情、写景、述事上都像诗歌一样创造了意境。
事实上,唐人小说的创作主体有所感悟时,往往创作优美的意境。这些意境或意与境合,或借景抒意,意象并茂、情境统一,在浓重的诗情画意中给读者以美感。唐人小说往往寥寥数笔就描画出了具有诗情画意的意境。如《张逢》中的景色描写,“时初霁,日将暮,山色鲜媚,烟岚蔼然”⑧,其景色如画,令人可以想见。又如《柳归舜》⑨写柳归舜自巴陵泛舟,因风漂流至君山,兴致勃勃,上山览胜,只见:“道傍有一大石,表里洞彻,圆而砥平,周匝六七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为丝竹。”景物于清丽中表现出奇异,反映出人物的惊诧而愉悦的心情。唐人小说更在对景物的描画中渗透了作者浓重的主观感情。如《秦梦记》描写公主去世后沈亚之准备离开秦国时,对翠微宫的描写:“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⑩珠翠、窗纱都是弄玉公主旧物,作者选择这两件物品来写,突出了物是人非之感,突出了男主人公对弄玉公主的深切怀念和眷恋。
不只唐人小说中景物含情,构成有意境的画面,小说中的人物情态也可以构成意境。如《柳氏传》描写韩翊与柳氏动乱后刚刚重逢又诀别的情态:柳氏“轻袖摇摇,香车辚辚”,韩翊“目断意迷,失于惊尘”{11}。这段描写给人一种凄迷怅惘,欲罢不能的诗化美感。韩翊对柳氏念念不忘,但如今却不得不与柳氏形同路人,只能在香车中暂窥面目,更让人凄婉欲绝的是柳氏不得不与韩翊作最后的道别:“当遂永别,愿寘诚念”、“轻袖摇摇,香车辚辚”。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两人生生分开。韩翊正沉浸在哀伤凄迷的感情中时,抬头突然发现车已远去,留下的却只有滚滚的尘土、无尽的感伤和留恋。这种意境凄迷怅惘,令人不能自持,使小说显示了抒情意识的自觉。三、叙事的诗化
诗歌以抒情为中心,叙事只为抒情作铺垫。而小说通常以情节为结构中心,所有的事件、场景,都有因与果的逻辑关系,显得谨严、精练,抒情性却不强。唐人小说却能将抒情融合于叙事当中,在叙事中注入强烈的感情,形成叙事抒情化的特点。叙事的抒情化从结构上改变了传统小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模式。情节变得松散,事件、场景的描绘也就显得随意,结构形式由跌宕起伏趋于平复。有时,情节还退到作品的边缘,成为一抹淡淡的轮廓,充当着背景的角色,而叙述者的主观情志则贯穿作品始终,笼罩全篇。如《纪闻·巴峡人》:
调露年中,有人行于巴峡。夜泊舟,忽闻有人朗咏诗曰:“秋迳填黄叶,寒摧露草根。猿声一叫断,客泪数重痕。”其音甚厉,激昂而悲。如是通宵,凡吟数十遍。初闻,以为舟行者未之寝也,晓访之而更无舟船,但空山石泉,谿谷幽绝,咏诗处有人骨一具。
这篇小说虽基本无情节可言,但小说所描写的空谷诗音,流荡着封建社会的士子落拓江湖、坎坷不遇的哀伤感情。
四、手法的诗意化
与魏晋六朝小说“粗陈梗概”不同,唐人小说抒情主体意识加强,表现手法也多样化。唐人小说借鉴诗歌的表现手法来写小说。诗歌常用的手法有象征、想象、对比、写意等。在小说的写作中运用这些手法,增加了小说的诗意特征和抒情性。
唐人小说善于使用暗示象征的手法来抒情致意。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述:唐人小说“托讽喻以抒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12}。无论写实的《李娃传》、《霍小玉传》,还是虚幻的《任氏传》、《柳毅传》都寄托了作者的主观思想感情,象征了现实人生。而如《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这两篇小说的象征性、寄托性尤为浓厚。这两篇小说虽然情节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