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至理-10.1991_朋友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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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的圣诞,伊万·布拉金斯基站在红场中央见证了列宁塑像的倒塌。高大的斯拉夫青年站在拥堵的人群后面,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看着这位引导无产阶级走向光明与解放伟大革命导师被巨大的吊车吊在半空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变成两截朴素的铜块。有年轻人挥着拳头叫好。这没什么,以他们的年龄看到任何破坏行为都会欢呼雀跃。也有老太太掏出手帕捻起了鼻涕,他分不清她的眼泪是出于高兴还是伤悲,只是耸了耸肩,黯然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有人在广场上焚烧红旗,多鲜艳的颜色,三两下就被火吞掉,吐出来灰烬与浓黑的烟。那旗一个月前还高傲地飘扬在克里姆林宫上。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它46年前被插上柏林国会大楼时的模样,映衬着废墟残垣显得格外夺目,那一幕至今被历史课本上的照片铭记着。它甚至被加加林带上过宇宙,还差点把这个蔚蓝色的海水星球照耀得红光四射呢。

新上司的演讲仍在继续,他总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冲动抢下旁边老人的收音机砸个稀巴烂。“多年来在苏共的统治下,我们的祖国已走到了悬崖边上。现在,我终于可以自豪地宣布,伟大的俄罗斯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他露出了一个西伯利亚寒冬似的微笑。没错,这儿是深渊,万劫不复,停在边上迟早会遇到塌方,就看你用什么姿势往下跳。

他站在广场的入口处张望了一会儿,蓦然想起自己已经是茕然一身了。联邦解体,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人马全都离他而去。他还以为他们是朋友。狗屁朋友。最后一个个都用黑洞洞的枪口招呼他,乌苏里江,东柏林,立陶宛电视大楼,再见吧,不会再插手了。亲戚也都滚远点吧,一放开她们就立马钻到北约去了。

他的脑子发烫,感冒的后遗症吧,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干脆把双手插进了结着薄冰的喷泉,水冷得好像包裹着无数刀片。到头来只有冬将军对他不弃不离,未免有些讽刺。又想哭又想笑的时候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呢?天知道。那么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我叫什么名字?我从哪里来?要到哪去?真是活见鬼。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干脆把自己的熊脑袋也插进了面前的冰水混合物里,干脆就这样把自己溺死吧,与混账的世界说прощание。可他没有这么做。再度与空气拥抱时清醒了不少。冬天的莫斯科温度依旧严酷,发梢很快结了冰碴。他想起来了,全部。他放声大笑,然后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旧徽章。红色打底,金线描边,赤色的五星光芒闪耀。他用拇指抚摸着它,宛如最后一次抚摸恋人的嘴唇一样细致温柔,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眼睛中闪现着依恋与不舍。

然后把它高高地弹进了半空,沿抛物线精准无误地掉落水中,扑通一声,沉入池底,再也不见。

прощание,CCCP。прощание,布尔什维克。прощание,我自己。

“你好。我叫俄罗斯联邦,我来自布尔什维,现在要到布尔乔亚去。”

他的脸色不好,心情却格外亢奋。他全都想起来了,又低声重复了两遍以防自己再次忘掉。他又是一个人了,可他还活着。世界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美好过。他像个第一次明白了死亡的孩子一样释然地笑了,一边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一边走向了欢庆的人潮。

1991年的圣诞,娜塔莎·阿尔洛夫斯卡娅毁掉了一整朵向日葵,扯着花瓣占卜“哥哥会离开我,哥哥不会离开我”,直到把向日葵扯出了比梵高笔下更绝望的花盘,才一脸愤恨地扭下它的脑袋扔进了垃圾箱。

打扮好了走出门去,哥哥家的大门已经对她挂上了锁。她站在门口专心致志地踢了会儿积雪,

弄湿了半只鞋子。一个人吃好了午饭,步行到市场买毛线,白色的与蓝色的,成筐成筐地拎回家。那条红色的长长围巾已经被她织了将近一年,还差一点点就可以拿出来送人了。围巾一共长达四米,足以在所有人脖子上绕一圈,捆成一整个CCCP大联邦。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硬着头皮织下去,加一大段白再加一大段蓝,十二米,已经不能再当作围巾了,做裹尸布都足够让恋人合葬。

她飞快地编织着细密的针脚,又突然弯腰把脸埋进了鲜红的长长织物里。

她终于想明白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1991年的圣诞,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自从他那辆特拉班特牌的爱车在非法停放时不幸被一个倒霉Wessi用烟头烧光了纸板前车盖后,就一直习惯步行。每当过马路时都会分外烦躁,统一后的德国将所有的交通指示灯换成了西德模式,他看着一会儿竖起的手指与一会儿摊开的手掌,始终掌握不好过马路的时机,最后干脆决定拦出租车回去。

“去马克思大道。”

他看司机露出了迷惑不解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马克思大道。听到没有。”司机摇头表示不知道是哪里,扬长而去。留他呆呆地站在人行道旁,蓦然想起那些熟悉的街道名称早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最后只能打电话到路德办公室让他来接,他晃到路边的投币式电话亭,却讲不清楚自己的具体方位,故乡改变了太大太多,他也只能像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笨蛋一样流离失所。

他的身体仍在复健阶段,手脚都没有之前灵活,只有没心没肺的笑容一如既往。两个金发的摩登女郎从他身边经过,用很不礼貌的嘲讽眼光打量着他因为穿得习惯所以依旧套在身上的工装与牛仔裤,交头接耳“你看那个Ossi有多老土”。他也回敬似地向她们吹了口哨:“Wessi有啥了不起的!Wessi!混账Wessi!!”

年迈的报摊老人摆出了两年前的旧刊便宜卖,他等路德等得不耐烦就走过去随便翻,扒出一本1989年的《泰达尼克》,封面是个东德人,拿着根削了皮的黄瓜笑得像个白痴,他又粗暴地把那杂志塞了回去。

“你是从东边来的吗?”

“对呀。”这种问题他四十多年前就听过。

“你对这个怎么看。”老人随便指了下新出厂的报纸的头条,苏联解体的粗黑标题还带着油墨味儿。

基尔体面微笑着冲他眨眼睛,伸出三根手指:“我看柏林墙得再盖起来,最好再加高三米。”

路德维希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把车开得很慢,沿路边跑了两条街才找到了他,打开车门抱怨:“哥哥你身体还没好透不要到处乱走。”基尔像个放学后看到家长站在校外等着的幼稚院孩子一样不自觉地笑了,冲老人摆了摆手飞快跑向了路德的车子。

“怎么才来!”

“你又讲不清楚你究竟在哪,我找得够尽力了。今天是圣诞,一起去啤酒花园不醉不归?”

“你请客的话就成。啊对了,Froehliche Weihnachten!”

基尔伯特从购物袋里掏出走了五条街买回来的黑黄红三色围巾,粗鲁地勒上了路德维希的脖子。

1991年的圣诞,古巴的阳光好极了,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吃完了三桶冰淇淋,又坐在门外剪开了一根雪茄抽,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资本家吸血鬼一样冷酷。

再见了伊万·布拉金斯基,再见了。早就觉得他不是东西,大家伙里没一个是好东西。

不是很牛吗?不是把导弹基地都建到别人家的地盘上了吗?不是把枪都抵到阿尔弗雷德的脑门上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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