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读》序:无待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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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遥游》
庄子是一个孤独的思想者。
他站在泥泞的大地上,渴望在浩瀚宇宙之外飞翔;他身处喧嚣的尘杂之世,向往着广漠的无何有之乡;他清楚地认识到人生的种种限制,却又幻想着绝对的自由;他对人间世的苦难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又渴望着至高无上的快乐;他对世间的种种虚伪、狡诈、贪婪、残暴的批判可谓一针见血,但嬉笑怒骂中又蕴涵着人生的无奈与悲凉。
庄子又是一个寂寞的诗人。
他的文章纵横恣肆,他的寓言想像奇特,寓意深远。
他看破名利,参悟生死,在他看来,人生的悲喜顺逆,就如同风过萍上。
他枯寂的身体里,蕴涵着无穷生机。
他的著作中有蝴蝶翩翩飞舞,有鱼儿悠然往来。
他在喧嚣的人籁噪音中聆听着从遥远天际传来的那一丝天籁。
在他眼中,大鹏小雀,一草一石,甚至是百年骷髅,都蕴藏着人生的玄机。
所以庄子的哲学是诗化的生命哲学。
他对宇宙本原、对生与死、对身与心的思考,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对统治者津津乐道的仁义道德的怀疑,都是以生命为起点。
他的精神跳出宇宙之外反观人世,他站在人生边上反思人生。
他对人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对生命的意义有如此深刻的领悟,使得他的思想超越了任何知识体系和意识形态,超越了其他一切消极、积极、浪漫、世俗等等哲学,而具有了终极意义。
他提供给后人的绝对不是逃避现实矛盾的方法,而是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
一、“以无厚入有间”:庄子的时代和生存策略
庄子的哲学与儒家的哲学有着明显的不同。
儒家关注的是现实社会,关注的是现实的秩序,教导人们如何适应社会,如何遵守规则,就好比是下棋,先确定了走棋规则,下棋者根据规则挪动棋子以决胜负,棋子本身没有生命,没有自主权,那个规则为何那样制定,也没有办法解释,也不去解释。
人就是那一颗颗棋子。
而庄子则要赋予棋子以生命,要弄清棋子是如何从木头制造出来的,要弄清那些规则是怎么制定出来的,他要彻底推翻规则,剥除附加在棋子上的东西,将棋子还原为木头,将木头还原为树木,让树木自由自在地生长,散发出生命活力。
庄子所生活的时代可以说是黑铁时代,诸侯纷争,天下大乱,道德沦丧。
《则阳》篇中有一则“蛮触之争”的寓言:“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时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这则寓言形象地反映了战乱频仍的现实,也就是《孟子·离娄上》所说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当权者奢侈无度,昏庸暴虐,这在庄子中也有所揭示,如《人间
世》描写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在《胠箧》中,庄子认为当权者都是大盗,而仁义道德、规章制度都是为这些大盗而设,所以出现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现象。
在这样的混乱之世,要保全性命都有困难,而庄子不仅要保全性命,还要活得自由逍遥。
如何在乱世中自由逍遥?《养生主》篇写了一则“庖丁解牛”的故事。
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还如同新的一样,是因为他的刀在骨节之间的空隙中游走,从来不去碰坚硬的骨头。
庄子用这个故事来说明,不要去碰社会上复杂险恶的“硬骨头”,要学会以“无厚”的方式在“有间”的空隙里求得生存。
庄子反复宣扬“无用之用”,正因为无用,才不被人所用,才能保全性命,保持自然本性。
庄子喜欢以树为例,来说明什么是无用之用。
比如在《人间世》中,庄子写匠石到齐国去,看到一棵巨大的栎社树,之所以没有被砍伐,就是因为它是散木,没有任何用处。
但如果这棵树一点用处都没有,就成了废物,也会被人砍掉,这棵树因为无用,所以长得很大,又因为很大,所以被奉为社树,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这种处于有用无用之间的思想,在《山木》中得到了更为形象的表述。
山中的大树因为没有什么用处而能够终享天年,鹅因为无用而被杀掉,庄子的弟子很困惑,庄子就告诉他们要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
除了树木,畸人是《庄子》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形象。
这些畸人或残缺不全,或佝偻驼背,或先天不足,或后天形成。
这些畸人看起来是无用之人,但他们却能顺应自然,逍遥于天地之间,他们的无用中隐藏着更深的智慧,形体入世随俗,精神却超世遗外。
比如《人间世》中的支离疏“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但支离疏正是凭借着身体的残缺,不仅免除了兵役,还终养天年。
再比如《养生主》中的右师只有一只足,但他对自己身体的残缺毫不在意,表现出顺应自然、与世无争的超脱。
庄子用这些畸人形象一方面强调了内在精神相对于外在形体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无用之用的道理。
仅仅是活着还不够,庄子还想活得逍遥。
《庄子》的第一篇就是《逍遥游》。
逍遥游是庄子思想的核心,是庄子所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他的所有论述都是围绕着如何达到这一境界而展开。
逍遥就是无所依凭,就是绝对的自由。
在庄子看来,无论是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鲲鹏,还是腾跃不过数仞,翱翔蓬蒿之间的昆虫和小鸟,都离逍遥有很远的距离。
即使是御风而行的列子,还是需要有所依凭,无法达到真正的逍遥。
在《大宗师》中,庄子将修行分为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七个阶段,只有经过这几个阶段,才能达到真正的逍遥。
“外天下”就是超越天下的名位,“外物”就是要超越有形可见的世界,“外生”就是超越生命,不受欲望的限制。
“朝彻”意思是说早晨的阳光照亮大地。
“见独”就是认识道,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
“无古今”就是超越时间的限制,抵达永恒的境界。
“不死不生”就是超越生死,逍遥于天地之间。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齐万物、等生死。
二、藐姑射神人与蝴蝶梦:庄子的齐物论与“至人”境界
庄子在《齐物论》中说,天下万物都是道的体现,大小寿夭都没有区别。
秋毫之末可以看成很大,而大山可以看作很小,殇子可称为长寿,而彭祖可视为夭折。
在《秋水》中,庄子认为,既然道生成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又又复归于无物,那么世间一切存在都是一种短暂的现象,因此物的大小高低寿夭从本质上说都没有差别,皆可齐一视之。
从道看来,万物齐同,无所谓谁短谁长。
道无始无终,没有穷尽,物有生有死,一切成形之物都不足恃,一切都在飞速奔驰,没有一个运动者不在变化,运动是绝对的,没有一个静止者不在移易,静止是相对的。
反正一切都在变,无时不在化,也就无所谓大小寿夭。
正因为如此,人世间的各种争斗都没有意义。
在庄子看来,世界上没有共同认可的真理,彼此发生了争辩,就说不清谁对谁错,也没有人能判断是非,因此是非相对待,如同其不相对待,只有浑合于自然,任其变化发展,没有必要去分辨清楚。
既然天下万物同一,都是源于道,生于气,相互之间可以相互转化,死亡之后又回归于气,回到自然,所以生死也就没有什么区别,死亡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所以在《至乐》中,庄子在妻子死后不仅不悲伤,反而鼓盆而歌。
在《养生主》中,老聃死了,他的朋友秦失去吊丧,大哭几声便离开了,老聃的弟子责怪秦失没有动情,秦失告诉他们,老聃应时而生,偶然离开人世,安于天理和常分,顺从自然和变化,哀乐不入于心怀,是自然的解脱,好像解除倒悬之苦。
在《齐物论》中,庄子认为人们悦生恶死,是一个错误,一种迷惑,说不定死如同家居,生倒如在外流亡。
就好比丽姬要嫁到晋国去,临别时涕泣沾襟,到了晋国,与王同卧寝,食美味佳肴,后悔当时不该哭泣。
人们总留恋生命,在死后或许会后悔求生的欲望。
在《齐物论》的结尾,通过庄周梦蝶来说明什么是“物化”,庄周梦家蝴蝶,醒来后,弄不明白到底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
蝴蝶和庄周之间可以互化,因此梦幻和现实也就无法区分:“梦饮酒者,旦且哭泣;梦哭泣者,旦且田猎。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焉知之。
”我们常常说人生如梦,按照庄子的说法,说不定我们的现实人生就是一个梦,甚至是梦中之梦。
能够齐同万物、泯灭是非,进入一种超越生死的精神境界,也就离道不远了。
《德充符》中的兀者王骀就达到了这一精神境界。
王骀明白了万物皆为一体的道理,所以不仅不在意少一只脚,甚至不在意死生,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动心,他不凭借任何外物,一任外物变化而自守其根本,所谓根本就是“道”,也就是自然。
《大宗师》中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也就是说,死生如同白天黑夜的循环变化,也是自然的现象,正确的做法是顺任自然,相忘于大道,就好比鱼相忘于江湖一样。
“忘”是庄子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
在《大宗师》中,庄子通过颜回之口来说明白什么是“坐忘”。
颜回对孔子说,他感到自己有了进步,因为他忘记了礼乐,孔子认为这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说自己忘记了仁义,孔子还是说不够。
直到颜回说自己“坐忘”了,孔子才大为震惊,因为“坐忘”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境界,颜回解释“坐忘”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为坐忘。
”所谓“离形”,也就是“堕肢体”,就是忘身,不仅忘记身体的存在,更要摆脱由身体所产生的欲望;所谓“去知”,也
就是“黜聪明”,就是摆脱与忘记知识,摒弃人世间那种种“大知”、“小知”,摒弃那些使人心力交瘁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所谓智慧。
颜回所说的“坐忘”,实际上也就是庄子反复阐述的“外”,不仅要“外天下”、“外物”,还要“外生”。
所谓“外天下”,就是忘却现实世界;“外物”就是忘却一切存在;“外生”就是忘却自身。
庄子认为,只有逐步忘却了这一切现实的实在,才能获得光明,如同“晨曦微启,由黑暗骤睹光明”,才能达到“朝彻”,才能见到绝对的“道”,与“道”融为一体,与天地精神往来。
要达到“坐忘”的境界,就必须使内心达到一种虚静状态,这种虚静状态也就是“心斋”。
在《人间世》中,庄子通过孔子之口讲述了什么是“心斋”。
“心斋”也就是心志专一,“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先是关闭接受外物的感观通道,专注于内心的宁静,然后摒除一切知虑,以虚静状态,听任自然。
“心斋”的关键是一个“虚”字,所谓“虚”,指的是无思无虑,保持一种空明的心境、内心安谧虚静的状态。
无论是“心斋”还是“坐忘”,关键都在于“外”,在于“无”。
庄子在《逍遥游》里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所谓“无名”,指消除功名利禄观念,“无功”指破除是非观念,顺应自然。
所谓“无已”,也就是《齐物论》中所说的“吾丧我”的超然状态,连自己都忘记了,身外的功名利禄就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无名、无功、无己,实际上是三个层次,对一般人来说,要做到无名就极为困难。
庄子所说的圣人,指的是道家的圣人,而不是儒家的圣人。
实际上,儒家的圣人比一般人更在意名,更拘执于名,不仅追求当世之名,还想着死后之名,于是有所谓的“三不朽”之说。
儒家对仁义津津乐道,时刻将“仁义”二字挂在嘴上,不仅有以仁义求名利之嫌,而且强以仁义绳墨天下,以已为是,以天下为非,以一种故作高尚的姿态俯视天下,希望天下人以他为中心,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忘记自己。
至于尘世的普通人,虽然很少追求什么不朽,但现实的各种虚名,各种荣誉,是难以忘怀的。
达到“无己”这个层次的人,庄子称其为“至人”或“真人”。
“至人”是庄子理想中的最高人生境界。
在《逍遥游》中,庄子描写了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
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于四海之外。
因为达到了物我合一,荣辱两忘,所以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他,水不能淹没他,火不能灼伤他。
庄子在《庄子》中塑造了他理想中的真人或至人形象。
除了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值得注意的是庄子所赞美的畸人形象,比如《德充符》中驼背而缺嘴的人、颈项长着大如盆的瘤瘿的人等,他们虽然四体不全,但内在的修养达到很高的境界,不仅自己忘记了形体,也让外人忘记他们的形体。
他们不计较利害得失,不贪生,不怕死,泰然而处,无拘无束,不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不问自己要到何处去,顺乎自然,逍遥自在。
三、浑沌之死和被摧残的骏马:庄子对有为政治的批判与自然无为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庄子对仁义道德的批判。
在《齐物论》、《大宗师》中,庄子认为仁义导致了人性的异化,将纠缠于功名利禄,执着于仁义道德称为“天刑”。
《胠箧》和《盗跖》更直接地指斥儒家所宣扬的
仁义道德。
庄子之所以批判仁义道德,是基于他的逍遥哲学。
在《知北游》中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道德败坏了,才会有仁义之说,才会有人宣扬仁义道德,而仁义道德又反过来桎梏人的本性,造就了虚伪狡诈,使社会道德更加堕落。
《马蹄》以马喻人,以伯乐喻“圣人”,通过伯乐对马的摧残,揭露了所谓圣人之道对人性的摧残。
那些以驯化天下百姓为己任的圣人们所做的就是摧残人性,仁义道德就是他们摧残人性、驯化百姓的工具。
仁义不仅伤害人性,还扰乱人心,导致天下大乱。
人们相互猜疑,相互欺诈,相互非难,相互讥讽,天下由此而衰颓。
所以庄子所批判的不是道德本身,而是那些利用仁义道德的人,是那些虚伪的“道德君子”和“窃国诸侯”。
正是由于这些虚伪狡诈的人,仁义变得像“胶漆缠索”般囚锁着人心,结果弄得“残生伤性”。
在《天运》中,孔子跟老聃谈起仁义,老聃说:“蚊子叮人皮肤,就会弄得整晚不得安眠。
仁义搅扰人心,没有比这更大的祸乱了。
”更可怕的是,仁义之道为盗贼所利用,成为盗窃的借口,成为盗窃的工具,又被用来保护赃物。
所以庄子主张废弃仁义道德,回到自然状态,使天下无为而治。
就好比马,伯乐将那些自由自在的野马捉来,“烧之,剔之,刻之,烙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皁栈”,接着又“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使一半的马死掉了,剩下的那些被驯化的马,不仅在皮鞭下失去了自由,也学会了“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的狡诈伎俩。
而庄子则要将马放归荒野,让马回归本性,以蹄践霜雪,以毛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
再比如野鸡,被关在笼子里,虽然有人喂食,但丧失了自由,失去了本性,庄子则要将野鸡放回沼泽,让它十步一啄,百步一饮,逍遥自在地生活。
治理天下也应如此,要彻底消除仁义道德礼制法律,一切任其自然,当权者不要将自己的意欲强加于百姓身上,否则,用心虽善,也会像鲁侯养鸟一样。
《至乐》中讲了一个故事,有只海鸟飞落在鲁国的郊外,鲁侯把它引进太庙,送酒给它饮,奏九韶的音乐使它乐,宰牛羊喂它。
海鸟目眩心悲,不敢吃一块肉,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
海鸟之所以死去,就是因为鲁侯用养人的方法去养鸟,没有顺应海鸟的本性。
在《应帝王》中,庄子讲了一个“浑沌开窍”的故事。
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受到中央之帝浑沌的盛情招待,准备报答浑沌,就替他凿七窍,一天凿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庄子用这个故事说明违背自然,会导致质朴、纯真本性的丧失,大道的沦亡。
《秋水》的最后是庄子和惠子庄子濠梁观鱼的故事。
庄子与惠子在濠水的桥上游览。
庄子说:“白鱼在水中,从容地游来游去,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呢?”惠子说:“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情况;而你也不是鱼,所以你不知道鱼快乐。
”庄子说:“还是回到我们开头所谈的。
你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这句话时,你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快乐才来问我。
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啊!”濠上观鱼故事实际上表现了庄子和惠子不同的哲学观和人生观。
在惠子看来,世间事物存在着差别和对立,这种差别和对立使交流成为不可能。
惠子的观点正是庄子所批判的“小知”,是一种世俗之知,也正因为这种世俗之知,惠子对名利孜孜以求。
庄子追求大道,齐万物,等贵贱,同生死,认为万物不存在绝对不变的差异性,并无本质的区别,人与万物可融而为一,又可相互转化,都处于气化流转的过程之中。
所以庄子梦为蝴蝶,翩然飞翔,不知主客,不知谁梦见谁。
由此类推,庄子所认为的鱼的快乐,实际上也是他自己所感受的逍遥之乐,而这种逍遥之乐是身陷名利之泥潭的惠子无法理解的。
四、活着并且逍遥:庄子思想的精髓与现实意义
儒家和道家都关注现世,但由于对世界的不同理解,采取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
儒家以个体道德修养为起点,奔忙于现世中,寻求建立功业的机会,追求传世不朽的价值,因此儒家学者对社会的认可特别在意,对功名和地位特别执着。
与《论语》不同的是,《庄子》更关注个体的存在,对永恒、价值等持绝对的否定态度。
肉身的保全和精神的逍遥,是《庄子》思想的精髓。
庄子是个最深刻的悲观主义者,同时也是最达观的乐观主义者。
他对人生的思考以人肉身的存在为基点。
他不去探求人如何来这样玄虚的无意义的问题,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是肉身存在的背景,而思想的起点是肉身的存在。
从没有哪个哲学流派或哲学家对人的肉体的存活表示这么大的关注。
他宁愿曳尾于污泥之中,也不愿意受到供奉,因为神龟要被杀死而以躯壳供人占卜,他不羡慕在神庙中享受锦衣玉食的牺牛,因为牺牛在被喂养得膘肥体壮后,要被宰杀作为祭祀的供品。
庄子甚至羡慕歪脖子臭椿树,羡慕那些残疾人,歪脖子臭椿树因为无用而免于木匠的砍伐,残疾人免于征戍而得以保全性命。
他这样一个蔑视王侯的人,为了填饱肚子而低三下四地向看管河堤的小官借粮食。
所以他不愿当官,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因为官场中的明争暗斗常常危及生命。
庄子的活着又不是低级的活着,他之所以重视肉身,正是因为他要舍弃肉身而达到精神的飞升。
逍遥游,这是庄子所认为的最高人生境界。
在庄子看来,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御风而行的列子,都没有达到逍遥,因为他们还要依赖空气和风。
真正的逍遥是“无所待”。
什么是“无所待”?不依赖任何东西,灵魂在绝对的真空漂游。
这样的境界是世俗之人无法理解的,庄子用了很多寓言来形容这种差别。
一飞几百尺,倦了就在篱笆上歇息的麻雀,笑话展翅遨游天际的鲲鹏。
以腐烂的老鼠为食的鸱枭,生怕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的凤凰抢它的老鼠。
要达到真正的逍遥,要无名,无功,无为,甚至无梦。
总而言之,能够摒弃那些使肉体进一步沉沦的尘世物欲。
庄子当然知道,要迈出这第一步殊非易事,他在著作中不厌其烦地讲述的相对论,所谓的等生死、齐万物,他的怀疑论、不可知论,都是要告诉人们,现世中所追求的一切都太虚幻,而虚幻的追求很容易将精神和肉身一起拉向无底深渊。
人们顽固地坚持的善恶、美丑之分实际上是认识的迷障,人类像朝菌和蟪蛄一样,对这个世界和自身的认识存在着无法超越的局限。
比起彭祖来,比起大椿来,人类都是夭折者,更不要说人类在宇宙之河中的渺小和短暂。
人和草木没有什么差别,夭折、腐烂、归于尘土,同为造物主的刍狗。
只有认识到了这些,才有可能返回人的本真自然,才会无忧无虑,无喜无惧,入火不焚,入水不溺。
这就是逍遥。
与《论语》相比,庄子的哲学才是人的哲学。
儒家对善与恶的拘执,对理与欲的牵强分辨,以等级为基础的礼义,特别是其对功业的渴望,导致人越来越背离自然本真。
被歌颂的儒家奉献精神和忠孝精神中实际上蕴涵着许多不安定的甚至危险的因素。
在有些时候,大部分人被要求奉献牺牲以满足少数人的私欲,贪污腐败猖獗,阶层分化加剧。
庄子的哲学是个人主义的,不关心社会,不讲求奉献,只关心自我的精神。
但是,这个世界之所以动荡不安,也就是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关心社会,渴望建功立业,为了扬名后世而不惜牺牲大多数人的安宁和幸福。
如果人人追求各自的心灵安适,这个世界也许会少了很多争斗,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商业社会中,活着也许不是难事,但要活得自由逍遥,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有那么多的竞争,有那么多的诱惑,有那么多的变化,寻找一方心灵桃花源几乎不可能。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人真正需要的是《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