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文学复古与史学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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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文学复古与史学复兴
摘要:明代的文学复古是一个复杂的文学运动,值得我们从多个层面上进行探讨。
明代的文学复古在展开过程中突出了对史学资源的借鉴,主要表现在几个方面:突出史传文学的核心地位,反对理学对文学和史学的干预,强调文史在文辞和叙事上的相通性,建立了以理、事、辞为核心的复古理论。
而史学文学化和心学化史学观的形成,则最终导致文学复古运动走向式微。
关键词:文学复古;经史之别;理事之争;文辞与叙事;文辞化
如果对先秦以来的文学历史进行高度的逻辑概括,我们可以将其分为三个阶段:先秦文学是一个文史哲混融不分的阶段,魏晋六朝则是文学试图独立于经、史的阶段,唐宋古文运动则表现为混融与独立的双向异动。
从这三个阶段的总体发展趋势看,一方面,由于“文以明道”及功利主义的文学观占主导地位,使文学的独立意识受到压抑,文学呈现为一个多元混合体,从而形成一种大文学观;另一方面,不同时代的作家对文学情感和文体特征以及文学技巧的不断强调,使文学的独立性愈加突出。
由于中国文学的这种特殊性和和复杂性,不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创作上,文学都处在经史、文道、文史三个范畴所构成的学术情境之中。
其中,文学与史学的关系尤为密切。
明中期以降,兴起了广泛的文学复古运动。
文学复古借助史学资源展开,成为复古派的一个理论和实践支点。
自此以后,文学借助史学不断扩充,文学得以突破道统的制衡、突破理学的藩篱,并逐渐向文学的独立价值方面发展。
但到晚明,史统却被简单地文学化了,文的趣味超越了史的思想。
史学的文学化导致了一系列的问题,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文学的独立价值也随之提高了。
一
经史关系是古代学术的一个重要命题。
就起源而论,经史同出一源,这在宋元以来已是较为普遍的认识。
载道虽高于载事,但从功能上看是并列的。
在“道统说”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史统要比文统有更大的空间。
当文学要求有所变革时,借助史统资源便成了自然选择,更何况在文章统绪中,史传文也一直占有重要地位。
明初,朱右在《文统》一文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章统绪——经是源泉,是“千万世之常经”;诸子则有诞杂之弊;文章则自贾、董以来皆有志于斯文,但直至韩愈才能“追配古作”。
其中,史传占有重要地位,《史记》、《汉书》并称为“后世之准程”;韩愈的成功即在于他能够“本经参史”①。
朱右受到元人重视史传的影响,在尊崇经的前题下,构建了一个开放的文章统系。
在这个体系中,史传被视为文章之一端。
宋代以来盛行的“文统说”在道统的统摄下、在与道统的交融与抗衡中吸取史传文的实践经验,以六经为源头,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文章统绪。
在
这里,史学和文学发生了密切关系。
当然,道统仍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如王祎认为“道与文不相离”,“文与道非二物也”,主张“文不载道,不足为文”②;他十分推崇司马迁和班固,认为“三代而下,史才如二子者,可谓特起拔出,隽伟超常。
后之为者,世仍代袭,率莫外乎其矩矱”。
但他又提出世间之文有两种:一种是纪事之文,一种是载道之文,但“史者,纪事之文,于道则末也”③。
可见,史统无以抗衡道统,与文统一样都是道统的附属。
元末明初的文统受到道统的巨大影响,宋濂在《华川书舍记》中就将文统与道统合二为一:
自是以来,若之贾谊、董仲舒、司马迁、扬雄、刘向、班固,隋之王通,唐之韩愈、柳宗元,宋之欧阳修、曾巩、苏轼之流,虽以不世出之才善驰骋于诸子之间,然亦恨其不能皆纯,揆之圣人之文,不无所愧也。
上下一千余年,惟孟子能辟邪说,正人心,而文始明。
孟子之后,又惟舂陵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新安之朱子,完经翼传,而文益明尔。
④
文统与道统合一实际上是文统依附于道统,文章渐失去自主性、独立性,成为道学的附庸。
尽管《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诸书占有一定的地位,但六经是根本,诸子、史传只能以补充的形式出现。
明初以后,理学化史学观十分流行,其标志是朱熹《通鉴纲目》在史学界确立了无可争议的地位。
李东阳《历代通鉴纂要凡例》即明言其书之纂辑“一以朱子凡例为准”⑤。
明初史书编纂受到政权的干涉;历史的价值仅在于借鉴。
于是,自明王朝建立以至宣德年间,史鉴书长盛不衰,《明实录》中共记载有二十九部史鉴书。
但史学处于政治的干涉之下,史学的价值仅体现在教化和训诫,足见史统之衰。
⑥
随着道学衰微,朱子之学亦渐失人心,同时也失去了对社会文化的全面控制。
与此同时,文坛上文学意识增强,并逐渐摆脱了道统的掌控。
但文统的自立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有一个缓慢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史统的重新发现与树立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
就整体而言,明初文学和史学的衰落是无庸讳言的。
但古学复兴也已初露端睨,这首先表现在人们对待史传文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王鏊在《重刊左传详节序》、《春秋词命引》二文中解释了学习《左传》的理由:一是“其词婉而畅,直而不肆,深而不晦,鍊而不烦绳削,有若剩焉而非赘也,若遗焉而非欠也”,“词命往来,亦皆婉而切,简而庄,巽而直”,足为后世法;二是自司马迁以至韩愈、欧阳修都能各得《左传》之精华:“迁得其奇,固得其雅,韩得其富,欧得其婉,
而皆赫然名于后世,则左氏之于文可知也已”;三是《左传》亦不背经旨,且正可由此进入“经”:“若夫究圣人笔削之旨,以寓一王之法,自当求其全以进于经”
⑦。
这里,王鏊主张学韩、学苏、学《左传》,显现出其独特取向,即对“文辞”十分重视,这与当时流行的对道统的尊崇有很大不同。
弘正之际,前七子派崛起,“所慕尚则动以六经、《左》、《国》、秦汉、六朝为言,如退之辈且鄙俚之置之度外耳”⑧。
崇尚六经已不具有指标性意义,学六朝也是专指少部分人,并非复古之主流,唯学《左》、《国》、秦汉才是核心。
屠隆《文论》有云:“弘、正之际,学《左》、《国》者,得其高峻而遗其和平,学《史》、《汉》者得其豪宕而遗其浑博。
”⑨汪道昆也曾说:“弘嘉之际,作者烝烝,秦齐代兴,一禀左氏、司马。
”⑩康海以学《史记》闻名,朱孟震在《刊对山先生全集序》中说:“嗟呼,文自司马氏以来,作者代起,盖千有余年,而无能得其似。
先生崛起弘正间,逸才天授,不假人力,遂升子长之堂而入其室,与李何王马彬彬然朋炳交映,斯亦间世之杰哉!”《左传》、《国语》、《史记》、《汉书》成为文学复古的目标和核心资源。
当然,还有《战国策》,而且对《战国策》的重视和提倡更具开端意义。
为什么史传成为复古运动的师法目标甚至理论支点呢?这是因为其他可以借鉴的资源都面临着枯竭的局面,唯有借助史统才能振兴古学。
对这一点,顾璘看得很清楚,他在《赠吕泾野先生序》一文中说:
今天下之师三:曰文辞,曰经义,曰道学。
文辞者,选辞炼文,拟量作者,掞国家之章采,诚不可缺,然其务华失实,不底于大义,使人荡而忘本,君子所惧也。
经义者,抱六艺之遗,寻绎衍说,涉猎支肤,不为无助,然破裂圣真,假筌蹄以干利禄,一切不求之身,徒美口耳而已。
道学者,谈性命之微,别天人之分,虽未必实有诸己,然指示门户,分析幽眇,庶几究大道之实际;及其弊也,立异尚新,不遵先圣之途轨,概执玄论,渎诸僝孺,失区别之教,悖善诱之法,使人躐意高远,废下学而希上达,视二前端,取利差大,其害亦遂以甚。
”
既然文辞、经义、道学都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弊端,唯一可资借鉴的就只有史传了。
李梦阳则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他在《论学》上篇第五中说:“经史体殊,经主约,史主该,……天下好古之士,惑于是,惟约之务,为湔洗,为聱牙,为剜剔,使观者知所事而不知所以事。
”就经学而言,因为惑于六经,便产生了湔洗、聱牙、剜剔之弊。
就学史而言,“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直接影响到史传文,就是“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传志其甚矣”。
因此,他主张以古文革除迷经惑史之弊:“夫文者,随事变化,错理以成章者也。
不必约,太约伤肉;不必该,太该伤骨。
”
复古派是反对理学的,并以此为复古文学理论的核心。
仔细考察就会发现,复古派对理学的批判也是借助史学资源展开的。
李梦阳在《战国策序》一文中为其辩护时,就强调史之道具有“忠焉质焉”的特点,并且具有多重价值:“录往者迹其事,考世者证其变,攻文者模其辞,好谋者袭其智。
袭智者谲,模辞者巧,证变者会,迹事者该,是故述者尚之。
”何景明《汉纪序》的论证最为充分:
夫学者谓经以载道,史以载事。
故凡讨论艺文,横分事理而莫知反说,讫无条贯,安能弗畔也哉?《易》列象器,《诗》採风谣,《礼》述仪物,《春秋》纪列国时事,皆未有舍事而议于无形者也。
夫形理者事也,宰事者理也。
故事顺则理得,事逆则理失。
天下皆事也,而理微焉。
是以经、史者皆纪事之书也,但圣哲之言为经尔。
故纪事者,苟非察于性命之奥,以尽事物之情者,亦难与论于作者之门矣。
何景明认为“经、史皆纪事之书”,将二者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并且强调经史的共同特点是“纪事”。
当然,只有“察于性命之奥,以尽事物之情者”才能与于作者之门。
李梦阳也强调“述者尚之”,俨然以“述者”自命,同样显示出新的思想动向。
台阁体的主将们主张学习韩、欧;欧、曾之文,着眼点在于论理。
他们特别推崇曾巩,认为曾氏能“言于濂洛之学未著之先”,所得甚正。
因此,在他们的理论中,理、道是核心,即黄佐《眉轩存稿序》所说的“道术尚一”。
台阁派的创作就围绕着理、道展开,他们并不承认日常生活的价值,毋宁说,他们更愿意将理、道贯注于日常生活之中。
日常的凡琐、细微作为生命形态,往往不能尽合于理、道,故本身没有价值。
就这一点而言,他们对欧、曾的认识正合于宋儒主张,因为“夫学至宋而支,是故易舍文而浚画,治外道而衍数,学略敬而饬文心,离事而求体道,析于理气,烦训散经,约哉夫子之学也”,其核心正在“离事而求体道”。
而七子派则不认同理学的反日常化和反生活化,更注重日常生活的价值。
李梦阳反对理学,《论学》有云:
宋儒兴而古文之文废矣。
非宋儒废之也,文者自废之也。
古之文,文其人,便了如画焉,似而已矣,是故贤者不讳过,愚者不窃美;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志传其甚矣。
是故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故曰宋儒兴而古之文废。
或问何谓?空同子曰:嗟,宋儒言理,不烂然欤?童稚能谈焉,渠尚知性行有不必合耶?
李梦阳认为,宋儒所言之理虽耀人耳目,结果却是“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
另外,这种童稚能谈的“理”,却是“性行有不必合”,理与实、性与行相悖离,这揭到了理学的要害。
他还说:“流行天地间即道,人之日为不悖即理,随发而验之即学,是故摭陈言者腐,立门户者伪,有所主者偏。
”道、理、学是三而一的。
道行于天地之间,应用于人伦日常即是理,随性情所发而验证理的存在是学术的根本,理不再高于日常,而史传文学正是以对生活常态的观照为其特征。
史既能与经并存,各司其职,一主理,一主事,无主从之别,因而能够成为人们学习的对象;同时,史传对日常细节的关注也为人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内容。
而细节的展开是基于史传的叙事性,叙事恰是一个沟通文、史的重要范畴。
对宋代以降文章普遍存在的议论化及其对元明以后的影响而言,叙事是人们得以抗衡宋学的根本,而这也是这一时期人们的普遍认识。
前七子提倡先秦两汉之文,实质上是想以此抗衡强大的理学观影响下的文统论。
此前频繁出现的有关文统的各种说法,这时消失了。
所谓文统,在李、何手中分裂为”文”统与“史”统,而且他们所主张的先秦两汉之文,主要属于史学范畴。
这是同文统合法性的公开对立,更明示了弘正之际散文经典范式的意义。
这个时期,文学复古运动对史学资源的借鉴,是在史学相对固守理学化史学的情况下进行的。
复古派所做的,只是将史传从文统中剥离出来,为其所用。
史学复兴的局面要到嘉靖年间才出现。
三
史学复兴局面的出现是从经史关系的探讨开始的。
尽管此前的各种论述也以经史关系为切入点,但未能形成对经史关系的新论述。
明代史学的大发展是在阳明心学产生之后,后七子对史学的借鉴也更深入。
心学对史学的影响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经史关系的重新认识,二是心学化史学观的形成并普及于世。
王阳明对经史关系的论述打破了理学的束缚,他说:
以事言之谓之史,以道言之谓之经。
事即道,道即事。
《春秋》亦经,《五经》亦史。
《易》是包牺氏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是三代史。
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谓异乎?
王阳明主张经史无二,道事不分,与朱熹主张先经后事,道高于事不同。
经史并重,事道不二,打破了尊经轻史之论。
在尊经的时代能发出这种言论,亦可谓惊世骇俗。
到王世贞便更进了一步,他提出了“道系于史”的观点:
夫道存于宇宙之间,奚物而非道?奚事而非道?史不传则道没,史既传而道亦系之以传。
万事万物都是“道”,道在百姓日用之中——这与理学所讲之“理”的抽象化、非日常化正好相反。
因此,经史关系也发生了巨大转变。
尽管经史有别,但经史无二,甚至“史不传则道没,史既传而道亦系之以传”,道系于史以传。
更进一步,王世贞还提出了“天地间无非史”的论断:
天地间无非史而已。
三皇之世,若泯若没;五帝之世,若存若亡。
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经》,史之言理者也。
曰编年,曰本纪,曰志,曰表,曰书,曰世家,曰列传,史之正文也。
曰叙,曰记,曰碑,曰碣,曰铭,曰述,史之变文也。
曰训,曰诰,曰命,曰册,曰诏,曰令,曰教,曰劄,曰上书,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启,曰牋,曰弹事,曰奏事,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驳,曰喻,曰尺牍,史之用也。
曰论,曰辨,曰说,曰解,曰难,曰议,史之实也。
曰赞,曰颂,曰箴,曰哀,曰诔,曰碑,史之华也。
虽然,颂即四诗之一,赞、箴、铭、哀、诔,皆其余音也。
附之于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从众。
史的范围非常广,以至于几乎所有的文体都是“史”,只不过有正、变、用、
华之别而已。
在“天地间无非史”这个宏观架构下,道系于史、经重于史的观点得到全面支撑,甚至走出了六经中心论。
王世贞就曾说过:“吾读书万卷,未尝从六经入。
”而文章为史之变,文史关系被重新界定,文学对史学更加倚重,文学对史学的借鉴便是必然的了。
王世贞身为文坛巨子,又是史学家,他对经史、文史关系有过一个完整的论述。
《艺苑卮言》:“吾尝论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而达之辞。
后之为文者,辞不胜而跳诸理。
六经也,四子也,理而辞者也;两汉也,事而辞者也;六朝也,辞而辞者也,错以事而已。
”六经四子是“理而辞者”,两汉的史传是“事而辞者”,六朝则强调单纯的文辞,因而是“辞而辞者”,这是因为“后世始歧而二三之,各立门以相高”才产生了这种分歧。
类似的论述还出现在《念初堂集序》中,他指出存在着“辞而不能胜则归理,理穷而无所得则复趣辞,舍事而谈理则空,舍理而谈事则俗”的现象。
他所反对的是“辞不胜而跳诸理”的理学化倾向,这是他一贯的立场。
如他对曾巩的批判:“子固有识有学,尤近道理,其辞亦多宏阔遒美,而不免为道理所束。
间有闇塞而不畅者,牵缠而不了者,要之为朱氏之滥觞也。
朱氏以其近道理而许之。
”如果“为理所束”,“闇塞而不畅”,就是以理害辞,理学家所倡导的理辞关系就不能成立。
理学家文论的核心理论是理、辞关系,为了联通理、辞,便发展为理、气、辞三层关系。
王世贞对于理学家文论的颠覆正始于此。
他在理、辞之间加上了“事”,以“事”代“气”,构成了理、事、辞的关系。
“气”要受“理”的控制,而“事”则具有独立价值。
当然,在理、事关系上,他一方面主张不能舍事而谈理,另一方面也提出不能舍理而谈事,应该在理、事之间达到一种平衡。
这样,也就避免了“辞而不能胜则归理,理穷而无所得则复趣辞”的循环重复。
可以说,王世贞建立了一个包括理、事、辞三要素的理论体系,将经、史、文融贯于其中,并且更重视“事辞”,这是他的理论核心。
当然,这也不是王世贞的孤论,顾起元在《陈尧勋诗序》一文中将修辞之士与谈学之士相比较,指责修辞之士“意不胜,奈何靡而饰诸辞”,谈学之士“辞不胜,奈何跳而匿诸理”,与王世贞的观点非常接近。
可以说,史学的复兴促进了文学复古运动的深化,借助史学资源,以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文学运动才得以再次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