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

大年夜现在的过年是越来越不像过年了。

刚过十一点，老汉就把前两天买的五百响鞭炮挂在了竹篙上，接着他把竹篙撑了起来，靠在墙上。

鞭炮枯藤般歪歪扭扭地绕着竹篙往下滑，一直垂到快接近地面的时候才猛然收住。

做完这些，他站在门口，点了一根原本夹在左耳边的烟。

那是刚才在老传家里的时候老传递过来的“五叶神”。

这一会，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烟花声。

他抬头，天空黑乎乎的，如同锅底。

过了一会，他才把头低了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

屋子里就老伴一个人。

现在，她就坐在小椅子上，——那椅子还是多年前老五自己用木头做成的，没想到用了这么多年了竟然还牢固，——看着中央一套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

电视里头不时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

在老汉听来，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与他无关。

他实在不想进屋里去。

进去干吗呢，不就是和老伴呆在一起看电视，然后等十二点到了，就出来把鞭炮放了，再然后，就上床睡觉。

所谓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然而，这跟平常时楚又有什么区别呢。

平时不也这样过的么，只不过是没有放鞭炮，还有早点睡罢了。

过年，过年，现在连老汉自己都记不清，究竟是在那一年，这年就像在开水里泡了一天的馒头一样没有滋味的了。

这时候，有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从巷口窜了出来，或手里拿着一亮一暗的香烟，或口里叼着，嘻嘻哈哈地过来了。

他们经过老汉的时候，都笑着跟他打了招呼。

这招呼打得如此随便，老汉自然知道只不过是顺着嘴皮子溜出来罢了，但还是很热情，要招呼他们进去坐坐，喝几杯茶再走。

老汉在村里，待人一向是热情的。

小伙子们自然不会进去，客气了一下，又嘻嘻哈哈走远了，在利惠家的巷子拐个弯，连脚步声都消失不见了。

今年儿子又是一个都没有回来。

想到这一点，老汉这一会胸口就觉得闷闷的。

当然也有可能跟刚才喝了点酒的关系。

但老汉不那么想。

都是儿子不肯回来闹的。

最小的那个，就不去说他了吧。

前两年他做生意失败了，穷得一塌糊涂，到现在还是没缓过来。

自己当时就为他揪心得不行，嘴唇顿时火烧火燎就起了好大的一个水泡，好些天都没退。

再加上两个孩子又小，前阵子打电话来说媳妇好像又有了，既然那样，不回来也就不回来了吧。

大儿子却已经八年没有回来了。

他最后一次的回家，还是当时给他娶媳妇，家里热热闹闹一阵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自己倒是出去看过他两次，每次都急匆匆的，住不上两天就想回家。

怎么能不急匆匆呢，家里这么多庄稼，果树，还养了那么多的鸡，鸭，以及两头大猪，老伴能忙得过来么。

大儿子有本事，书是他读得最少，但钱他却赚得最多，在外头都已经买了房子了，可是，他干吗就是不回来呢，自己实在搞不懂。

说孩子不喜欢回来，嫌在农村的家住得不如外头的好，就这个么？老二老三也都不回来，他们做的生意，一年也就靠着过年这阵子赚点钱。

哎，自己连他们的媳妇都还没看到过呢，还有那些孙子孙女们。

人老了，不就图个儿孙满堂吗，可谁知道儿子没少养，孙子也不少，偏偏到过年了，自己还是只能跟老伴孤零零地过。

每一年年末，自己和老伴就开始准备新钱，想着等儿子回来了，好给这些孙子孙女们当压岁钱，可盼来盼去，就盼来他们的一个个冷描淡写的电话，说今年恐怕就不回来了。

说起来，房头里就算人家老宽婶是有福了。

夏天的时候，眼看着就是不行了吧，大家坐在胜利的铺子门口，哪个不是说这回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其实老宽婶都八十多了，活到这岁数，换谁都知足了，他们老刘家的几个儿子，也算是没什么对不住她的了。

可人家几个儿子就是不舍得，全都扔下生意跑了回来，人前人后地仔细照顾，多少钱也都往里头砸去了，这不，花了几万块，老宽婶又像没事人似的了。

刘家的这些儿子，生意场上不也挺忙的吗，但年二六，都像训练过的鸽子一样，从外头跑回来和老宽婶一起过年了。

一家人把房子挤得热热闹闹的，谁见了谁都有些眼红。

生儿育女，不就是为了老的时候能看到这些么。

同是人家做父母的，自己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亏待子女的地方，当年穷，但不也没让他们哪个饿着么，他们刚开始做生意，本钱不也都是自己累死累活抠下来给他们的么，到了老三和小的这个，实在拿不出钱了，自己不也厚着脸皮跟别人借了钱给他们，那些钱还到今天都还没有还清，至今还欠着人家老传三百块呢，虽然说做父母的，哪个不是这样辛辛苦苦为子女的，只要他们能过好，自己不也心安了吗，可是，看看人家那一屋子，再看看自己冷冷清清的家……老汉不觉地打了一个嗝，酒气也顺着喉咙上来了。

刚才是在老传家喝的酒。

老传现在也是快活了，女儿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也都找到了在外人看来很是可以羡慕的工作。

刚才喝的酒，就是他的小儿子金武从东莞回家过年给他带回来的五粮液。

早上七八年的时候，老传不也是跟自己一样，劳碌了大半辈子，愁苦得不行，现在是可以好好享福了。

老汉是在家里吃完晚饭，把碗往锅里一撂，就径直来到老传家的。

脚跨出门口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担心等会可能儿子们会打来电话拜年，自己不在漼湮渭太好。

但他并没多想，在巷口拐了弯，过了伟忠家，踏上通往中寨的水泥路，来到了老传家的门口。

他们要打电话由他们打去，反正老伴会对付，多少年了，个个连家都懒得回，就打个电话，顶个屁用啊？！先是和老传拉了些家常。

但向来话多得不行的老汉，这一夜分明显得不怎么爱说话了。

看着老传一家暖意融融的样子，他心里像灌满了梅子酒，酸得不行。

到了七点多的时候，景胜和家宝，还有隔壁村子的和营也来了，几个人坐在老传家的小桌上聊起天来。

老传拿出酒和杯来，给每个人一一斟满。

——现在过年不及以前热闹了。

——是啊，不及以前热闹了。

——整个村子都冷冷清清的。

——我听说那些出门的小伙子，回来没两天，都开始在喊没意思了。

——这些孩子，明明记得还跟凳子一样高呢，没注意，一下子就窜成河滩上的竹子那样了。

——咱们这一群人，都得给这些后生让路喽…………谈着谈着，大家伙就说到以前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过年的热闹了。

那时候过年，虽然大家家里穷，但都不敢一点马虎，真真正正地要把年过好。

哪一天扫房子，哪一天烙饼，哪一天杀猪，哪一天做豆腐，哪一天宰鸡磔鸭，都分得清清楚楚。

到了年三十，从早上就开始忙得不行。

一大早就得烧香，上果品菜羹，请祖宗们回家来看看，保佑子孙们合家平安。

然后就是去各个山头的庙里，求神保佑五谷的长成，六畜的兴旺，还有家中的大小平安。

下午一到，烧上一大锅加了几种山草药的热水，全家人都够洗个清清爽爽地澡来迎接新年。

晚上七点，年轻人争着去真君宫里上第一柱香，祈佑来年的婚姻。

十二点，男人在家放鞭炮，夫人们则到真君宫里为家人求签，看各人来年的时运。

正月初一不许打架，骂人。

初二不能走亲戚。

要到初四才可以在洗一次澡。

各个村里，接连的舞狮，舞龙，舞英歌，还有迎神，一直要闹到正月十五，这年才算过完。

就这样，这群老哥儿们，一边沉湎于如流水般逝去的时光，感叹现今过年的简单无味，不守规矩，一边就着这些往事一口一口喝着酒，心中浮凸出乡下人特有的那点年华逝去的淡淡感伤。

不知觉间，大半夜消逝了。

到众人起身告辞的时候，皆有点醺醺醉意。

老汉在门口站了一阵，把手中的烟抽完后，才慢慢的迈着已经不大的步子，走进屋里去。

屋子分为五个大间，是老汉当年为几个儿子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好让他们分家后有个安脚的地方，没想到一直以来，就只能自己和老伴守着这些空荡荡的房子。

算了，算了。

儿女都大了，咱是管不着了，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老汉走到俯着前身，很安静的看着电视的老伴旁边，从小桌子下面拖过来一张小凳子，也坐了下来。

他并没有看电视。

他不喜欢看电视。

他搞不懂电视里头那些奇形怪状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想搞懂了。

他就坐在冲茶的小桌子前，开了一瓶莲花白，默默地喝着。

边喝边想着事。

老板有一会把目光从电视上收了回来，放在了他的身上。

但他只是轻声地骂了句，老家伙，就知道整天喝酒，小心别喝出事来。

老汉笑了笑，又抿了半口酒。

再看老伴，她已经又在看电视了。

老伴其实也不清楚电视里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只是，不看电视你叫她干什么呢。

想想，自己这一生也就差不多这样过来了。

老汉坐在角落里，往喉咙里倒了一口酒，先是舌头尝到了一股热辣，接着，凉意便顺着喉咙一直溜到了肚子。

老汉不是宋楼村人。

两三岁的时候，自己就被父亲捡了回来当了儿子。

但是，因为父亲家里还有儿子，自己并不受母亲宠爱，到了四五岁，便时常被打发到山上去捡柴。

后来就是放牛，耕田，种菜，挑水，烧火，砍树，反正什么苦自己都算是吃过了。

读了两年书，但也很快回家里继续帮忙。

这是命，老汉安静平和的接受了命运摊派在身上的一切。

三十二岁那年，他才终于结了婚。

接着，大儿子出生了。

二儿子出生了。

三儿子出生了。

小儿子也在地下爬来滚去的了。

十五年前，在很多人远没有能力盖新房的时候，他狠心借了债，在村里盖起了有五间大屋的堂亮亮的房子。

不能说他不满意了。

乡下人，一辈子的大事就是传宗接代和盖房。

这些都有了。

可是，人一老，不知怎的，就是希望子女们能有在身边的。

就算平时不在，节日什么的也可以……想到这里，老汉心里发出一声暗恨，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要是有一天老子没了，看你们以后想孝顺还有得老爹孝顺不。

噼噼剥剥，噼噼剥剥。

外面开始放鞭炮了。

接着，一声声“嘣”的烟花声响荡在村子上空。

抬头看看挂在墙壁上的老挂钟，老汉摇摇头，哦，十二点了。

外面的鞭炮声很快就铺天盖地了，震得老汉耳膜一阵阵发热。

电视里头，也跑出来一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脸上挂满了笑容。

可是鞭炮声太大，老汉听不清。

他站起来，才感觉自己喝多了一些。

只见他颤抖地摸索着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夸拉一声，给自己点上了烟。

他把烟往嘴里一塞，烟头往事一般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了。

现在，他像一只肥胖的猫那样，终于艰难地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踉踉跄跄，轻飘的似乎踩在棉花上。

点了鞭炮，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自己也就是六十七了。

六十七。

六十七？老汉似乎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结婚那一年，他去一个算命摊子给自己算了命，那个瞎子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要小心六十七岁那一坎。

回到家后，他就把自己的岁数暗下了两岁。

前两年，也就是实际上他六十七岁的时候，他几乎提心吊胆过了一年。

直到他把鞭炮点响了，才放下一颗心来。

现在，他站在了鞭炮的面前了。

耳边噼噼剥剥的鞭炮声一阵追赶着一阵。

呛人的硫磺味道大雾一般弥漫在自己的四周。

他感觉肚子里似乎有些反胃。

一定是酒喝得太多了。

他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但头好像更重了，就像是给压住了一块大石头。

终于他还是蹲下去了，双手在四下摸索着鞭炮的捻芯。

摸了一阵，总算把捻芯摸着了。

老汉捻着它。

另一只手往嘴上去，想把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

把烟拿下来后，老汉失望了。

原来，烟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熄灭了。

老汉就是在这时候不行了的。

他只感到一阵天晕地眩。

太阳穴嗡嗡地响了起来。

脑袋里的血管似乎都拧在了一起。

好像有千万根金针在刺着头皮。

他感觉有什么像虫子一样从血管里爬出来了，像大片大片的蝗虫飞了出来。

他想叫一声，却什么声音没有发出来。

噼噼剥剥的鞭炮声还是一阵追赶着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