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珠玉词》看晚清词体的雅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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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和珠玉词》看晚清词体的雅化
阮诗然
【摘要】《和珠玉词》由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三人联句唱和北宋词人晏殊《珠玉词》而得,此次创作是晚清时期一次提倡词体雅化的唱和活动.况氏等人在雅
化的同时推尊词体本色,是一种不纯粹的雅化.这是由于在况周颐对南、北宋不分轩
轾的词学坚持下,王鹏运做出了让步.况周颐之自我坚守,可见一二.
【期刊名称】《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年(卷),期】2019(034)003
【总页数】6页(P24-29)
【关键词】况周颐;王鹏运;《和珠玉词》;词体雅化
【作者】阮诗然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湖南长沙 410012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07.23
唱和词自中唐始,张志和的《渔父》词为其发轫[1],其后各名家大家诸如白居易、苏轼、辛弃疾、黄庭坚等均有多种形式且数量可观的唱和词,唱和词与词的诞生时间十分接近,二者相互促成了彼此的发展兴盛。
其中尤以宋代唱和词最为繁荣,唱和活动、形式、题材及数量空前。
同时,唱和词还承担着词之“雅化”功能,“以诗为词”成为风尚。
这一时期还出现了多部唱和集,如陈三聘《和石湖词》、方千
里《和清真词》、陈允平《西麓继周集》等,成集的唱和词更具系统性,从而更具标杆性,便于体现和传播创作者及唱和者的文学主张与意图,成为学习样本。
正是出于对此体式的了解,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三人作为清代三大文坛名家,希望借此引领潮流,学习宋代风潮,推动清代词体雅化之风,于此,《和珠玉词》应运而生。
一、《和珠玉词》创作背景
王鹏运与况周颐、朱祖谋、郑文焯并称“清末四大家”,而王氏上承常州词派,下启临桂词派,学问精进,官居要职,一生提携后进,文坛影响深远广泛,是为其时文坛领袖。
况周颐作为紧随其后的词学后辈,与王鹏运共同引领清代词坛风气。
况氏与王氏交游甚密,常常合作阐发词学主张,亦为临桂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
张祥龄与王鹏运、况周颐、郑文焯等名家多有来往,时有酬唱之作,并有共同词学倾向。
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况周颐、张祥龄携其前所做《和小山词》拜访王鹏运,
三人遂合作《和珠玉词》,仅五日便尽数唱和得词一百三十八首。
此前况周颐多次催促王鹏运续和,此次又与张祥龄专程登门邀请,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王鹏运事后亦深得其趣,自言:“夔笙向者之言不我欺也。
”[2]538三人“手珠玉一编,
字模句规”而作,沉浸其中,不顾暑热和饥渴,乃至汗如雨下。
此次联句唱和乃为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三大家尽倾才力之作。
和毕,王鹏运为之作序。
七月七日,冯熙为之作序。
是月,江标为之扉页题贉。
七月,况周颐集《珠玉词》句赋《浣溪沙》《临江仙》两首,为《和珠玉词》题词。
《和珠玉词》初本开雕于北京琉璃厂,并寄予已动身前往吴中的张祥龄①。
《和珠玉词》共两种版本,有光绪甲午(1894)七月北京琉璃厂刻本,民国十二年(1923)惜阴堂重刻本。
晏殊词集《珠玉词》,有明代毛晋所刻汲古阁《宋六十名
家词》本,晏端书所刊家刻本;抄本有明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本和南京图书馆藏明抄本、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
本文所用版本为胡士明校点《珠玉词》,以汲古
阁本为底本,另以吴讷本、唐圭璋《全宋词》校改讹字。
汲古阁本收词一百三十一首,据唐圭璋《全宋词》、孔凡礼《全宋词补辑》增加九首,作为补遗,合计共一百四十首。
《珠玉词》所涉及词牌,《和珠玉词》几乎一一唱和,其中《更漏子》少两首,《蝶恋花》多一首;原作词牌《破阵子》《连理枝》,《和珠玉词》采用其别名《十拍子》《小桃红》;《和珠玉词》所录词牌《玉楼人》《忆人人》二首,胡士明本并无收录,乃为其时版本所致②;《珠玉词》中《酒泉子》并未在《和珠玉词》中出现,疑同为版本问题。
二、《和珠玉词》之雅化与保留
《和珠玉词》严循格律,138首词作中,有128首与《珠玉词》同体同韵同字。
其余10首分别为同体一字出韵;同体同韵异字;异体同韵同字;异体异韵异字以及特例。
尽管《和珠玉词》中有大量篇目与《珠玉词》同体同韵甚至韵脚为同字,然而在内容方面,《和珠玉词》并非亦步亦趋。
在《珠玉词》的基础甚至是束缚之上,《和珠玉词》创造了自身独特的词作特色。
与《珠玉词》相比,《和珠玉词》增添了诸多雅化倾向,其意趣的雅正及动荡时代中的寄托正是如此;然而这种雅化又是有所保留的,对词体本色的推尊依然存在。
(一)《和珠玉词》之雅化
1.意趣:偏于雅正
《和珠玉词》中有诸多题材与《珠玉词》相似,描写情景与事物常相似甚至相同,但其中所蕴含的情感倾向和审美意趣又有较大差异,通常情况下,《珠玉词》充满感时伤怀的情绪,《和珠玉词》则偏于内敛雅正。
试比:
小阁重帘有燕过。
晚花红片落庭莎。
曲阑干影入凉波。
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
雨滴圆荷。
酒醒人散得愁多。
(晏殊《浣溪沙》) [3]11
花气通帘暗雨过,上阶幽草碧于莎(夔)。
隔栏灯影入池波。
有月可能来古树(宓)。
无风也自爱新荷,酒边滋味少年多(幼)。
(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浣溪沙》)③ [2]481
两首词的意象及描写环境非常相似,皆为庭院之景。
晏殊描写的是富贵者在筵席过后的寂寞与忧愁,其情其景悲伤凄清,阁楼上的重重帘幕下,不见人影只见燕过,跟随燕子的踪迹环顾,红花已是“晚花”,池水亦是“凉波”,风吹翠幕还带来了几缕雨丝,此时宴饮过后的独自一人尤显孤寂。
据《梦溪笔谈》:“时天下无事,许
臣僚择胜燕饮。
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皆供帐为游息之
地。
”[4]在此社会风气下,晏殊本人也颇好宴饮聚会,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晏殊)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
’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
”[5]他不仅乐于组织宴饮,也常据此创作诗词,这首《浣溪沙》便创作于此情此景之中。
刚刚结束了宴饮欢愉的晏殊,看着人去楼空的小阁,一股凄凉孤寂之感不由得涌上心头,这种触景生情的创作方式让晏殊的愁绪得以自然倾泻,从而突显其富贵闲雅心态,亦倍显真实。
王鹏运等人所作则颇有为情造景之感。
景物描述显得抽象,词作意象更像是从晏殊所作延伸而来,其景缺乏感情色彩的贯穿,甚至古树梢头的月亮亦是用“可能来”推测。
相比晏殊,况周颐等人缺少唤起情感的实时情景,三人困于四印斋内,当下也并无“酒醒人散”后自然生发的惆怅之感,因而只能以晏殊词为基础而创作。
此种情况下,如果仅是简单延续晏殊《浣溪沙》的愁情,和词便既无新意又矫揉造作。
为此,况周颐等人必须别开蹊径,避免重复,相较原词而言,和词审美倾向趋于沉稳,情感更显理智。
例如,“无风也自爱新荷,酒边滋味少年多”两句,即与晏殊“酒醒人散得愁多”形成了强烈对比。
“无风”句为王鹏运所作,不追求“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美,而偏爱“新荷”的生机勃勃与可爱,如“新荷”般年轻的少年郎们,哪里懂得愁滋味?不过是饮酒后的为赋新词强作愁罢了。
王鹏运作为三人中
最年长者,其感叹偏于长者风范;他作词多忧国伤时主题,一向反对颓靡淫艳的词作,词学观念也确实不提倡过于感怀伤感的个人情绪,而更偏向于沉郁敦厚。
朱祖谋曾评王鹏运的词作:“导源碧山(王沂孙),复历稼轩(辛弃疾)、梦窗(吴文英),
以还清真(周邦彦)之浑化。
”[6]这种唱和词与原作意趣的差异来源于他们的创作动机和审美、词学主张差异。
另如,《珠玉词》中《诉衷情》(东风杨柳欲青青)一阕,词中的深闺女子被莺啼惊梦后“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依然恹恹不振,春怨之情愈加浓厚;而《和珠玉词》《诉衷情》(斜阳烟柳几丝青)的主人公却显得直爽顽皮,“画长眠起无赖,抛弹打流莺”,与金昌绪《春怨》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有异曲同工之妙。
《珠玉词》《相思儿令》(昨日探春消息)表现了春日宴饮后的伤春闲愁,《和珠玉词》《相思儿令》(每到歌前酒后)同为宴饮之词,却寄托了怀才不遇的沉重的感情。
2.动荡时代背景下的深厚寄托
创作者所处的不同时代背景也决定了词作反映内容的不同。
晏殊身处富贵安逸的生活环境,《珠玉词》主要表现富贵悠闲的生活情趣;而王鹏运等人所处时代局势动荡不已,《和珠玉词》则更愿意反映当下的社会历史。
试比:
绿叶红花媚晓烟。
黄蜂金蕊欲披莲。
水风深处懒回船。
可惜异香珠箔外,不辞清
唱玉尊前。
使星归觐九重天。
(晏殊《浣溪沙》)[3]34
楼阁璁珑绕瑞烟,夜归传唤撤金莲(幼),御街骢马快于船。
坛坫似闻雄天下(夔),羽书且莫报尊前。
海帆秋静镜中天(苾)。
(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浣溪
沙》)[2]517
《珠玉词·浣溪沙》是一首典型的花间词,描写的是出游情景,词风婉约绮丽,“异香”“珠箔”“玉尊”等意象华美,整阕词充满夏日闲游富贵气,极具晏殊个人气质。
《和珠玉词·浣溪沙》主题则大不相同,描写的是帝王深夜结束政务而归
宿的情景。
帝王作出重大军务决定后,即刻下达指令使骢马火速送达。
“坛坫”指
的是会盟地点或谈判场所,“羽书”即檄书。
刚刚处理完这件政务的皇帝,希望暂时不要再有军务叨扰自己,能有片刻的喘息机会。
“海帆秋静镜中天”既表明夜色已深,也代表着当时的局势,有一时的风平浪静得以享受已是难得的奢侈。
这句词描写的是北洋水师夜栖海港之景。
光绪十四年(1888)北洋水师正式建立;光绪二
十年(1894)七月,甲午中日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和珠玉词》创作于
光绪二十年六月,距甲午战争爆发仅仅一月,时局十分紧张,这阕词便是以帝王视角对时局的反映。
《珠玉词·浣溪沙》表现的是富家子的悠闲生活,《和珠玉词·浣
溪沙》则表现了剑拔弩张的军事时局,二者主题天差地别,与词创作者的真实处境紧密相关。
与此类似,《珠玉词·浣溪沙(红蓼花香夹岸稠)》表现了以美景消闲愁的富贵心态,而《珠玉词·浣溪沙(罗帐轻烟梦不稠)》则描写了闺中少妇对远征丈夫的思念;《珠玉词·清平乐(春来秋去)》为晏殊流连光景,感念时光流逝之作,而《和珠玉词·清
平乐(征鸿南去)》利用“花上露”“归云”“丝桐”“圆月”等意象进行了比兴寄托,表达对边境战事的担忧、政局的不满以及不得志的愤慨;《珠玉词·蝶恋花(一霎秋风惊画扇)》为深闺女子怀人之情,而《和珠玉词·蝶恋花》所用意象如“宝扇”“谢池”“春来燕”“丝簧”等虽与原作意象相近,却是用来比兴寄托,处处隐喻,抒发对朝堂时局的忧愤、怀才不遇的无奈以及对即将远行的张祥龄的不舍之情。
3.《和珠玉词》雅化之保留:题材回归艳情,推尊词体本色
在这两部词集中,两首同体同韵同字的词作,其题材却往往不尽相同,有时甚至大相径庭。
一方面,《和珠玉词》带有雅化的创作倾向;另一方面,它也尽可能保留着词体本色,大量花间词、闺情词的创作证明了这一点。
试比:
风转蕙,露催莲。
莺语尚绵蛮。
尧蓂随月欲团圆。
真驭降荷兰。
褰油幕。
调清乐。
四海一家同乐。
千官心在玉炉香。
圣寿祝天长。
(晏殊《喜迁莺》)[3]25
眉妒柳,脸欺莲,娇小白家蛮(夔)。
问年刚是月初圆,佳梦笑徽兰(宓)。
花窥幕,琴编乐,珍重华年行乐(幼)。
菱花镜里看添香,锦瑟比人长(夔)。
(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喜迁莺》)[2]487
《喜迁莺》又名《鹤冲天》,取此词牌多作祝颂词,此处晏殊所作为祝圣寿。
晏殊所处北宋时期经济繁荣,社会安定,皇室与贵族生活奢华,祝寿词创作十分兴盛,晏殊身受时代风气影响,本人也位居要职,常有此酬唱应制需要。
这阕词首句描写初夏时节景色,正是宋仁宗生辰之时。
词中又把皇帝比之尧舜,描绘了庆生宴的盛大场面,以及百官忠心,天下太平的局势。
王鹏运等人所作唱和词则是一阕闺情词,描写了一个歌女初长成的美好,极富花间派风格。
将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女与柳、莲、徽兰、锦瑟作比,正是人比花美,娇俏可爱,极富花间派风格。
《珠玉词》共五阕《喜迁莺》,三首为祝寿词;《和珠玉词》的五阕《喜迁莺》却无一阕为祝寿,多回归为闺情婉约,词风含蓄蕴籍,乃为尊词体本色之举。
王鹏运等人在唱和《望仙门》时亦是。
据清毛先舒《填词名解》:“望仙门:汉武帝之所建也。
华阴有集灵宫,宫在华山下,帝欲以怀集仙者,故名殿为存仙。
端门南向,署日望仙门。
词取以名。
”[7]所以此调多为臣子对帝王的祝颂。
晏殊以此
调作宴饮题材之词,歌颂太平盛世,或为祝圣寿词。
同样的,王鹏运等人唱和时将此调转化为闺情词,描写男女之情,在保留词体本色的同时,试图以男女间的真情实感消解原作中的无意义与空泛,虽尽力赋予词作真实自然之情感内涵,仍不脱花间之气。
三、《和珠玉词》之雅化内蕴与“南北宋之争”
《和珠玉词》的雅化既保留了词体本色,又倾注了士大夫情怀,以比兴寄托丰富词境,此次唱和目的乃为尊词体、“破小令为衰世之作”。
唱和过程中,王鹏运在词学“南北宋之争”中做出的让步,是况周颐坚守自我词学观念的成果。
(一)《和珠玉词》对词体形式与内容的“雅化”
王鹏运等三人倡导的词体“雅化”包含两方面内涵:形式上,他们以晏殊词为模板,仍然尊重词体本色,并不破坏词体所特有的委婉的、私人情感的表达方式,不避讳闺情词、宫体词等的创作,而在词体本色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进行恰当的转换,从意象、格局等方面赋予词作以典雅之气,既避免了唱和词作的生硬又实现了“雅化”目的。
内容上,第一,他们学习晏殊的词体雅化方式,在词作中注入士大夫的审美意趣与情怀。
第二,以诗为词,用词作来实现比兴、寄托功能,表达个人情感,在当时的特定历史条件下,词中时常寄托着家国情怀。
第三,以词为史,小部分唱和词甚至记录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真实的历史场景。
贺光中《论清词》云:“晚清国事蜩螗,民生涂炭,学者似不能潜心于文史。
……降
至光绪中叶,内外交迫,祸乱纷乘,忧时之士,怵于危亡,发为噫歌,以比兴抒哀怨,词体最为适宜。
文人争趋此途,而词学骎骎有中兴之势焉。
”[8]王鹏运三人所处时局混乱,外敌入侵,国将不国,面对这样的社会环境,他们试图将词体兴衰与时代兴衰割裂看待,甚至自言“身丁清时,回翔台省,略同于元献”[2]538。
然而身处其间,
王鹏运三人便无法回避现实,其时确为“衰世”,忧患情绪如影随形。
晏殊以伤时感怀、樽前花下的主题填充自己的词作,王鹏运三人却无法如此闲适自得,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既希望政治清明、家国安定,又不可避免地被已成定局的衰败国势所左右;既怀抱着国家兴盛的希望,又为风雨飘摇的时局而悲愤焦虑。
这种纠结的心态以比兴、寄托的方式表现在他们的唱和词作中,他们在词学中宣泄情感、寻找心理解脱,同时也引导着文人回归“雅正”的道路。
他们对个人命运的慨叹、对社会现实的担忧与希冀,取代了晏殊词中的富贵闲愁,使得唱和之作更为深沉厚重;它承载着那个时代的社会主题和士大夫群体的希冀与挣扎,王鹏运三人开拓丰富了词境,加深了词作内涵。
由此,晏殊多用形而上的角度关照人生、宇宙等宏观的哲学性主题,以抽象意象与之适应;而王鹏运等三人着眼于当下社会及具体事件,则多具象意象。
(二)“破小令为衰世之作”
冯煦为《和珠玉词》所做之序曰:“或曰:词,衰世之作也。
令莫盛于唐季,慢莫盛于宋季,衰乎否乎?是说也,蒙尝疑之。
……温、韦之深隐,南唐二主之凄咽,亦云衰矣,然而太白、乐天实其初祖,开天元长世虽多故,衰犹未也。
至宋晏元献、欧阳永叔则承平公辅也。
……上窥二主,其若近若远,若可知若不可知,机机有难为言者,然所诣则然,非世之衰否有以主张之也。
”[2]538可见,况周颐等人此
次的唱和活动带有“破小令为衰世之作”的目的,他们试图将词之盛衰与历史之盛衰剥离开来,从文学角度探究词的价值,提升词体地位,词之“雅化”便是其具体手段。
“昔方千里和清真,今半塘诸子和珠玉,一慢一令,嶷然两大,亦它日词家掌故邪?”[2]538王国维称清真词为“词中老杜”,其为雅化词之代表。
而方千
里和清真被视作和清真潮流中的经典之一,其和作致力于原样继承清真词,尤以“严守四声”特点突出,此处冯煦将方千里和清真与王鹏运等人和珠玉并举,其中方千里于王鹏运等人的借鉴之意,不仅在于唱和时的严循格律,更在于对原作“雅”之风格的继承。
在唱和《珠玉词》的光绪二十年,况周颐同时正在编写《薇省词钞》,其选词标准是“温厚雅正为宗,纤佻嗷嚣两派不录”[9],强调的同样是“雅正”。
(三)王、况的词学“南北宋之争”
清代词学“南北宋之争”激烈,浙西派倡南宋,常州派荐北宋,王鹏运深受端木埰影响,又自认词风出自王沂孙,惯于推崇南宋词人。
王鹏运所辑《四印斋所刻词》
中亦云:“夫握兰、金荃,本源骚辩,元明以降,余音渐漓。
缘情依性,咏叹长言。
厥擅胜场,断推南宋。
”[10]对于南宋词极为推崇。
况周颐作为后进,固然受王鹏运词
学主张影响良多,却亦有自我坚守之处,与王鹏运对南宋词的特别偏好不同,况周颐南北并重。
况周颐曾言:词“词权舆于开天盛时,寖盛于晚唐五季,盛于宋,极盛于南宋”[11]。
将南宋词尊为“正宗”,亦与王鹏运一起掀起清代学梦窗之风。
但他并未轻视北宋词及词人,认为“北宋人词,大都清空婉丽”,“北宋人词以淡胜”[12],亦常将南北宋词进行比较,指出其各有特色:“北宋人词大都清空婉丽……意境沉著,实滥觞南渡。
” “北宋庶几醇雅,南宋更进于厚矣……清空婉约,自是北宋正宗,而渐近沉著,则又开南宋风会矣。
”[13]
此次唱和《珠玉词》,便是王鹏运在“南北宋之争”上的一次让步。
在频繁的交游切磋中,况周颐确实深受王鹏运影响,然而这种影响必然并非单线而是双向的,王鹏运的词学观念也时时受到况周颐观点的浸染,此次词体雅化的不纯粹,以及选择晏殊词作为唱和对象即为此种体现。
唱和《珠玉词》不是王鹏运的第一次唱和行动,早在同治十年(1871)王氏入京之时,他就已经加入了觅句堂的大型唱和活动,这
次唱和活动具有规律性和组织性,当时京城中的粤西词人常汇集于此往来唱和,王鹏运在此唱和长达七年。
在光绪十一年(1885)九月王寄予唐景崧的书信中,王鹏
运提到:“向者觅句堂中,从容文酒,其相期许者,不过作数十篇绝好诗、古文、词,附昭代文人之列,运自客冬入都,闭门息景,游乐全非,回首旧欢,了不可续。
”[14]其对
唱和词有着相当的理解与熟悉,并对这种词作形式有深厚的喜爱之情。
然而在况周颐多次向王鹏运提及他们三人(况周颐、郑文焯、张祥龄)的唱和之乐,并“时时敦促继作”的情况下,王鹏运却自称因“懒慢”而迟迟未能参与唱和。
懒慢只是王鹏运推诿的理由,其真实原因实为对唱和原作之不满。
晏殊继承了唐五代花间词风,情感婉约感伤,富贵闲愁与流连时光是其大部分词作的主题,这与王鹏运所倡导的雄浑沉郁的词学审美及主张相去甚远。
况周颐等多次敦促未果甚而至于上门“裹挟”,王鹏运才迫于无奈参与了《珠玉词》的联句唱和。
不料唱和之后,王鹏运却颇得其乐而大为赞赏,因为晏殊词确实并非陈见所认为的那般无病呻吟,反而蕴含着独特的雅化审美情趣及情感寄托。
冯煦曾说晏殊为“倚声家之祖”,他上承唐五代花间遗风,下启北宋词之雅化风气。
北宋初年,经济繁荣、政治开明,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人们纷纷开始寻找能表达自
我情感的文学范式,词体无疑是满足这种需求的上好选择。
晏殊作为当中的先驱者,开启了北宋词体创作,同时他也是北宋词体雅化的开先河者,在继承唐五代词的花间词风和题材的基础上,融入了士大夫的情怀与审美倾向,使得其所作小令词自有其清雅温厚之感。
相比而言,王鹏运、况周颐、张祥龄三人所处时代社会动荡,正值甲午战争即将爆发之际,外敌入侵、风雨飘摇。
时代背景差异虽大,无碍借鉴之意,同为士大夫群体的三人意图向晏殊学习,以词体寄予情怀。
况周颐《蕙风词话》云:“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
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
”[15]他推南宋词为宗,以“重拙大”词学观念闻名,又与王鹏运一同极力推崇梦窗词,带动词坛风气,故而多认为况氏尊南而轻北。
然而正如彭玉平先生在《论词之“松秀”说》中所言,况周颐虽受王鹏运教诲与规戒,偏于拥护、靠拢王氏词学观念,却在“重拙大”之外仍不忘词之“松秀”,亦不弃词体本色。
此次况氏等人对《珠玉词》的唱和,恰恰佐证了这个观点。
王鹏运虽不重北宋词,在况周颐的极力坚持下,也不得不让步,这是况周颐坚守南北并重词学观念的一次成功,也是坚守词之“松秀”、词体本色的一次成功。
“(况周颐)不废松秀自然说,就有以北宋词之松秀来药南宋词之滞重之意……乃是以松秀之说疗救当时词坛之痼疾,其折中两宋之意乃昭昭在焉。
”[16]晚年况周颐将《和珠玉词》重新刊刻并大力推广,亦属此意。
关于学习作词的方法,况周颐曾言:“初学作词, 最宜联句、和韵。
始作, 取办而已, 毋存藏拙嗜胜之见。
久之, 灵源日浚, 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 衡有进益于不自
觉者矣。
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
离群索居, 日对古人, 精研覃思, 宁无心得?未若取
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17]他认为联句、和韵是初学者学习的佳法,这就不难解释,况周颐、王鹏运、张祥龄三人亲自联句唱和《珠玉词》,是为后辈学习的标杆与范本。
其时《和珠玉词》诞生之后,不仅有王鹏运、冯煦先后为之作序;江标为之扉页题贉;况周颐集《珠玉词》句赋《浣溪沙》《临江仙》两首,为《和珠玉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