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下的孩子(中篇小说)

合集下载
  1.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2.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3.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烟囱下的孩子(中篇小说)
作者:常新港
来源:《北方文学》2011年第01期
1.猜烟囱
冬天好玩的东西不多。

那时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游戏。

只有广播,所以,我们反对这个世界。

我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力子,另一个是砖头。

这个寒假,我们三个就像浸在一个缸里的咸菜,天天泡在一起,泡尽青绿,泡掉漫长的冬天。

我们十二岁的年龄,天天站在农场的广场上看着高高的烟囱发呆。

这座烟囱有多高?我们认真猜过很多次了。

我说有二十五米!砖头骂我:“你什么眼睛啊?你长的是肚脐眼儿。

这烟囱肯定有五十米!”
力子看了一眼砖头,突然说道:“什么五十米?我看它有一百米!你的眼睛糊上鸡屎了?”力子是故意把烟囱的高度成倍地胡说,他是在灭砖头的霸道。

砖头不傻,完全听得出来:“你的眼睛没糊鸡屎,你说烟囱有多高?”
力子说:“我听烧锅炉的油条讲,这烟囱是二十七米,听好了,二十七米!”
有证人,有准确数字,很有说服力。

我嘿嘿笑起来。

砖头一见我笑,就有气:“老油条怎么能知道这烟囱有二十七米?”
力子说:“老油条爬上烟囱,用绳子量过!”
从那时起,我一见到烧锅炉的身上总是油渍麻花的,就觉得他可爱。

人们怎么骂他脏,嘲讽他娶不上媳妇,没有一个女人要他,我还是觉得老油条可爱。

这一年,有人传说老油条二十七岁,也有人说他三十七岁了。

反正,我们已经觉得他很老很老了。

老油条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

有一次,我对他说:“你把自己弄干净点!”
他揉了一下眼睛,也顺便把脸抹了一下,像是要把我看清楚了:“你叫什么?”
我说:“他们都叫我苞米!”其实,我的大名很雅,叫凡雨声。

是爸爸和妈妈琢磨了半年起的,当然,是我还待在妈肚子里时,我名字的启动仪式已经开始了。

我觉得跟老油条说这凡雨声不太合适,还是报出我的外号跟锅炉跟大烟囱跟小山一样的煤渣子才浑然一体,有种亲切感。

果然,老油条笑着说:“苞米?苞米这名字好,油条苞米是一家啊!哪天你来我这儿,我让你洗热水澡。


我以为老油条是客气,是玩笑话,没当回事情。

你想啊,一个脏兮兮的找不到女人的男人,竟然承诺让我洗热水澡。

快春节时,农场周边的男人女人,都乘坐拖拉机,马车,赶到老油条那里的澡堂洗澡,全农场只有这一个浴池,上午是女的,下午是男的。

老油条忙起来,一车一车朝锅炉外面推煤渣。

这一天,老油条把自己忙成了一块黑煤疙瘩。

我也想洗澡,但是,洗澡票要花一毛钱。

对我来说,有一百件比洗澡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除夕的前一天夜里,我看见我家门前站着一个黑糊糊的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像在等什么人,风一刮过来,就闻到他身上的煤灰味道。

我走近了才看清是老油条:“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油条凑近了我的脸,问道:“是苞米吧?”
“是啊?”
“我问了好几个孩子,才知道你家在这里。


“你找我?”
“找你洗热水澡去!”
跟着老油条去了锅炉房,才知道锅炉工都有一个不足两米的小洗澡池子。

那里面已经注满了热水,腾腾的白色热气,把锅炉房灌满了,看不见人。

热气朝上走,我和老油条只能蹲下身子说话,才能看清对方的五官。

那是我长这么大,洗得时间最长、洗得最干净的一次澡。

我问老油条:“你洗澡这么方便,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我看见老油条用大铁钩子捅着锅炉里的红红的煤,回头说了一句:“没兴趣洗。


我说:“不洗澡哪里找得到媳妇?”
“洗了澡也找不到媳妇。


“洗干净了就找到媳妇了。


老油条笑了,又给我的池子里加了热水。

这个澡,我一直洗到除夕的零点十分。

老油条看了看摆在窗台上的一个瘸腿的小钟表,跟我说:“你这个澡,整整洗了一年啊!”
我很满足。

我盯着窗台上的瘸腿座钟问老油条:“它多大了?”
“跟我年龄一样大。


“我长大了,一定帮你娶个媳妇。


老油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很开心:“说话算话啊!”我从水池里伸出水淋淋的一只手:“拉钩!”他不跟我拉小手指头,却一把攥住我整个的手:“我等你长大啊?”
“你到底多大了?”我想,知道老油条的年龄,就知道座钟的年龄了。

老油条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我多大了。


大烟囱很牛。

我觉得有一天我会爬上去,在高处朝南一望,肯定能看见北京,再使劲一望,就能看见非洲了。

大烟囱除了它最高以外,它的腮帮子和脸蛋上,凡是属于它的五官范围内,挂满了珠宝一样的大喇叭,它的声音像夏天的雨冬天的雪一样飘下来,钻进人的耳朵里。

我从大喇叭里知道了坦桑尼亚和赞比亚正在修铁路,是我们国家支援他们的。

我们几个还议论,咱们给他们修铁路,他们给咱们热带水果,都是什么水果呢?为什么我们吃不到看不到呢?
力子说:“能运到北京就不错了,如果从那么远的地方运到我们这儿,还不都冻了?”
有一次,突然从大喇叭里传来一个广播找人的通知:“请十六队的队长洪献礼注意!请十六队的队长洪献礼注意!你马上火速赶回十六队!你马上火速赶回十六队!你队的仓库失火了!你队的仓库失火了!”
砖头的兴致来了,捏着女播音员的腔调说道:“请力子注意,请力子注意,你听到广播后,你马上像狗一样窜回家去!你马上像狗一样窜回家去!你家的大炕着火了,你家的大炕着火了,你家的被子正在烧着,你家的猪圈也开始烧起来了,再不回家救火,你就是一个穷光蛋了,你就是一个穷光蛋了!”
于是,力子用更高的女嗓门儿播音,播出的消息更狠,砖头家的大火不仅烧光了房子,连他家人的头发眉毛都烧光了,都烧成了恐龙蛋化石。

两个人一直到播音播得口干舌燥才肯住嘴罢休。

我知道美国有一座摩天大楼,它的上半截天天在云里待着,住在上面的人打开窗户时,要先把云彩轰走。

我觉得那情景很美。

但是,砖头说:“楼太高了,早晚会塌的。


我问砖头:“为什么会塌啊?!”
砖头说:“你长的是猪脑子?住那么高的人,都把煤运上去,堆在房间里,楼还有不塌的?”
我呆住了。

我反驳不了砖头的超强硬论点。

我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力子,力子总是能帮助我的,站在砖头霸道的对立面。

这时,力子不看我,低着头,手里团着雪,手都红了,还冒着热气,我听见他说的话是:“摩天大楼是会塌的。


“为什么?你也这么说?”我心里开始失落了。

力子说:“你想啊,住在摩天大楼里的人,除了把煤搬上去,假如有的人家还在上面养肥猪呢?那还不把大楼压塌了!”
2.漂亮猪
我天天上力子家玩。

力子的妈养了三头肥猪。

除了养猪,她还要给七个孩子做饭。

我常常听见力子妈妈累了疲劳了就骂人:“我喂了三头四条腿的,又该喂你们七个两条腿的。


力子妈妈如果听不见猪哼哼,看不见孩子回来吃饭,她就心慌,迈着两条很短的腿去猪圈里看去街上找。

在街上喊孩子时,用骂声呼唤,尾音拖得很长,传得很远。

哪个孩子先听见了,一出现在她面前,她的骂声更大,频率更快,像是马上要把孩子扔进开水锅里煮了。

孩子们像一只只老鼠顺着墙脚走,闪过她的身体。

但是,孩子一进屋,她就给孩子盛了满满一碗饭塞过去,骂道:“快塞吧,撑死!”孩子就会兴奋地吃起来。

哪个孩子吃饭慢了点,她又骂:“吃饭都赶不上我的猪,你去看看我的猪怎么吃食,喀嚓喀嚓的,连石头都能咽下去!”力子爸爸就顶一句:“我给你两斤拌白糖的石头,你吃一个看看。


力子妈妈根本不示弱:“人饿急了,猪屎都吃!”
力子爸爸不跟力子妈妈吵了,低头跟围着桌子吃饭的七个脑袋瓜子说:“你们说,你妈饿急了,她敢吃猪屎吗?”
七个孩子都抬起脸来,每个人的嘴全塞得鼓鼓的,眼睛都笑盈盈的,看着妈妈。

妈妈喜滋滋地拎着饭勺,不提人急了吃不吃得下猪屎,而是对孩子们说:“谁盛饭?”话音刚落,就有两三只手举着空碗伸过来。

力子妈又骂:“真的比猪能吃啊!”
我的家里兄妹三人,我是老大,都相差三岁。

力子家七个孩子,力子是老三,跟我同岁。

他们家的孩子相差一岁,四男三女,力子妈总是说:“还差一个女的。

”力子他们兄妹的名字都是三字,力子的大名叫陈建国,姐姐就叫陈建玉,弟弟叫陈建峰,妹妹就叫陈建凤。

但是,力子妈妈因为孩子多,再加上三头肥猪,忙得她连称呼都省略了,就叫:“力子!”“玉子!”“峰子!”“凤子!”……
我听见过力子他妈动用过最粗俗的话骂过孩子。

可是,她喊猪圈里的三头猪时,却口口声声叫宝贝儿。

力子妈说:“世界上我养的猪最漂亮,第二漂亮的是我的孩子们。


我妈不理解力子妈对漂亮的排名,问力子妈:“你的儿女真的不如你养的猪?”
力子妈说:“都一样,少了哪个,我也会哭!”
卖猪的时候,力子妈真哭了。

她跟在牛车后面,牛车板上躺着她喂了一年的一口猪,她一路走一路抹眼泪。

在眼泪中,她听见路边人夸奖她的猪养得好,养得肥,送给她比眼泪还多的赞美:“瞧瞧人家这猪喂的,足有二百八十斤啊!”
力子妈立马止住眼泪:“什么二百八十斤?三百斤!”
“有三百斤吗?”人家怀疑。

力子妈倔强地说:“跟我去过秤!”
有人就跟在牛车后面,到了收猪的地方,几个人把猪抬上秤,结果是毛重三百零一斤。

力子妈说:“它长的每一两肉,我都记着呢!”周围的人都佩服地咂着嘴巴。

力子妈卖了大猪之前,先把小猪抓回来放在小圈里养着,一年四季,她家里的猪圈是不空的,永远会有猪的低吟浅唱传出来,那就是力子妈的美妙音乐。

农场里经常有游行的队伍,绕着仅有的几条街道走一圈,锣鼓喧天的,吓得鸡飞狗跳。

对力子妈来说,谁惊扰了她的猪宝贝们的睡眠,都属于噪音。

游行的队伍一经过她的猪圈,她就双手掐腰,站在街边上骂敲鼓和打锣的人,因为这两个人是制造噪音的头号该杀的家伙。

“你们没事敲那玩意有什么用?闲的?我的猪正睡觉呢!”
当时,我和砖头也在街边上玩,看见游行队伍过来,我就问队伍中的一个孩子:“今天游行是什么事?”
那孩子说:“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游什么行啊?”
“热闹就行呗!”
想想也是,我和砖头就跟在游行队伍后面乱喊乱叫,叫累了,也无聊了,就从队伍里出来了,就想找吃的东西了。

力子看见他妈掐着腰,站在街边捍卫自己的猪的睡眠时,力子就把他妈朝家里拽,不让她骂街。

不知道为什么,力子越是拉他妈,他妈就骂得越来劲儿。

力子爸就喊力子:“别拉你妈,让她骂,她不骂够了回来就骂你们!”
吃晚饭时,力子妈的嗓子骂哑了,她埋怨家里人:“我骂他们时,你们为什么不拉着我?”
力子爸又低头对着七个埋头吃饭的脑瓜子说:“你们为什么不拉着你妈?你们不心疼你妈的嗓子?”
七个塞满了饭的鼓鼓的嘴朝着妈妈,眼睛都眯眯着,笑。

3.猪瘟
力子妈有真正伤心的时候。

她养的一头肥猪快要到出圈的日子,突然得了病,是猪瘟,猪都很难逃过这一劫的。

力子妈的那头宝贝猪不吃食,两眼红红地望着她。

力子妈给猪做了病号饭,盐水煮黄豆,用一个盆盛着,递到它的嘴边上。

宝贝猪已经没了嗅觉,也站立不起身体,只是看着力子妈,回忆着往昔的幸福时光。

力子妈从猪的眼里看到了所有的温情、依赖和不舍,看得她泪水涟涟。

我也跟力子趴在猪圈栅栏边上看,我对力子说:“你妈哭了。


力子看了一眼他妈,说:“妈,别哭了。


力子妈骂力子:“滚一边去!让我跟宝贝待一会儿。


我们离开力子妈和她的宝贝儿,不知道力子妈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杀了有病的猪,肉自己家留着吃。

因为病猪是卖不出去的。

防疫站要求把病死的猪埋掉。

力子家的病猪是半夜杀的。

力子妈跟邻居们说,她的猪还没病死,只是感冒了,伤风了,才杀了吃肉的。

我妈就是防疫站的,从我嘴里得到消息后,特意跑到力子家,不让力子妈吃有病猪的肉。

力子妈说,没事的,我会高温杀毒的!
我妈的态度很坚决:“这肉绝对不能给孩子吃!”
力子妈只是嘴上妥协:“好好好,我给孩子他爸吃!”
我妈说:“孩子他爸也不能吃!”
力子妈说:“好好好,那就我吃!”
我妈说:“谁都不能吃,埋了!”
力子妈说:“行行行,埋了。


我知道力子妈不可能把那头病猪埋掉,她宁可把自己埋了也不会埋掉自己的猪宝贝儿。

我跟力子在他家玩时,力子妈就在外屋厨房的大锅里炖病猪肉。

一边炖,她还伸出脑袋问我们:“闻到香味了吧?”
我们都抽抽鼻子,确实香。

一闻到香味,力子和他的七个兄妹就忘了是病猪了,问力子妈,什么时候可以吃了。

力子妈说,多炖会儿!她肯定认为,多炖会儿,病猪身上的细菌就都炖死了。

病猪肉出锅时,力子一家七个兄妹都围着一个大盆子抓肉吃,我也馋,但不敢吃。

力子妈见劝我也不吃,就拎了一根猪尾巴递给我:“猪再有病,它的尾巴也没病。

人感冒了,谁听说屁股会感冒?”
我笑着接过那根颤巍巍的猪尾巴,开始朝嘴里塞,一尝,确实很香,就丢掉了谨慎,很快把猪尾巴吃掉了。

我没敢跟妈妈说自己吃了一根力子家的病猪尾巴。

我担心妈妈听说了把我也埋了。

第二天去找力子玩去,进了他家的门,掀开他家厚厚的门帘子,我惊奇地看见力子的爸爸妈妈还有他们七个兄妹都坐在家里的大热炕上,不说也不笑,呆呆地看着我站在门口。

我很奇怪他们家里人怎么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九个人都挤在一铺炕上,我连坐炕沿的地方都没有了。

力子先说话了:“你没事吧?”
我一愣:“我有什么事?”
力子说:“我家出事了。


我看了一下炕上的大人和孩子总共九个人,都瞪着眼睛看我,我问:“你家出什么事了?”我这才注意到,他们家的大大小小的人,穿着的棉袄扣子,都解开了,敞着怀。

力子说:“苞米,你过来!”
我走过去,力子就把棉袄脱了,只穿着件褪了色的线衣,然后,把线衣从肚子朝上一掀,露出上身,然后转了一下身,让背冲着我。

我看见力子的背上生出一颗颗白色的小包:“这是什么?”
力子说:“是脓包。


力子的弟弟峰子也撸起袖子,他的胳膊上也有白色的小包。

我问道:“你们家人都长包了?”
力子说:“都长了。

我长得最多,可能我吃的病猪肉最多。

”听了力子的话,我着急了,也不顾力子的姐姐和妹妹在跟前,我就脱了棉袄,又脱了衬衣,转身让他们看:“快看看,我长小包没有?”
力子妈终于说话了:“看看,苞米吃了猪尾巴一点事都没有,你们身上长点包怕什么?”然后,力子妈跟我说:“苞米,别回家跟你妈说,听见没?”
我说:“只要没事,我就不说。

”其实,我说的是废话,要是一旦有了事,再怎么说也晚了。

那个上午,我和力子一家人都没出他们家的屋,看力子妈为全家人做紧急治疗。

力子妈在大白天点了一支蜡,然后拿着一根大号针,用蜡烛的火烧了,开始为孩子们挑破身上的白脓包。

白色的东西一出来,围着的头都在瞬间散开,并伴有嗡嗡的惊叹声:“妈呀!”“真恶心!”
尤其是力子的姐姐和妹妹们,绝不容许这么恶心的东西长在自己的皮肤上,都强烈要求妈妈先把自己的脓包挑破了,把恶心的东西挤出去。

力子妈说:“别等我了。

都拿针烧一下,学着挑吧。


随后,力子家的人都烧了针头,开始相互挑脓包,我站在那里看他们一家人的样子,很像是一群蹲在炕上的猴子在互相挠痒痒。

几天后,我忘了力子妈的嘱咐,把这件事情跟妈妈说了,妈妈当时正在洗头发,一听,头发都没擦干,捂上头巾就冲进力子家了。

力子妈笑着跟我妈妈说:“没事的,你看!”她伸出手拽过峰子,脱了他的衣服,展示她治疗的结果,峰子皮肤上被针挑过的小包,已经结成了紫色的硬痂。

“怎么样?都好了!”力子妈妈笑着,很有成就的样子。

我听见我妈妈跟力子妈说:“不许再做糊涂事了!病猪肉绝不能吃!一口都不能再吃了!听见没有?”力子妈笑着答应,一边送我妈妈出门,还顺手把锅台上的一块带肉的病猪骨头扒拉到地上,又用脚踢进灶坑里。

她怕我妈妈看见。

等我妈走了,力子妈妈匆匆回来,像救火一样把那块踢进灶炕里的猪骨头捡起来,吹了上面的灶灰,再用清水洗了,放在碗里了。

那一天,力子和兄妹找了好久找不到他妈,最后发现他妈蹲在猪圈里,用自己的梳子给猪梳毛,看见孩子们喊她,她生气地说:“喊什么?我都听见了!”
力子也生气了:“听见了不答应,害得我们到处找你!”
力子妈说:“别吵了,吵醒了我的宝贝儿!你看猪睡得多香,你们再看看,它的双眼皮,它的嘴巴翘得多高,它长得多漂亮,你们说一个看看,谁比我的宝贝儿漂亮?”
4.黑书和鬼头
我爸爸写了一本黑书。

其实不是黑的,只是禁书。

里边是什么内容,我不懂。

爸爸也不愿意说。

我再问,他就勉强说道:“很薄很薄的一本小书。

”留存在家里的所有书包括那本黑书,都被收走了。

农场的广场上堆了小山一样的书,然后,被人一把火点着了。

烧爸爸的黑书时,爸爸在现场,他的头被剃成了鬼头。

爸爸一开始还挣扎几下,问他们:“烧书就烧书,为什么还要剃鬼头?”给他剃鬼头的人说道:“鬼才写黑书呢,鬼都是在半夜写书的。

不给你剃成鬼头,怎么认出你就是写黑书的人?”爸爸的书被浇上黑色沥青,烧着时,冒着黑烟。

烧书人说,黑书就得冒黑烟啊!
爸爸平时的发型很好,在农场那种地方,一个当老师的男人,平时的头发梳得有板有眼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读书人教书人。

爸爸的头发不去农场的理发店理,是妈妈专门为他理发。

我记得爸爸被剃成鬼头回家时,他戴着一顶帽子,遮住鬼头。

他在屋子里也戴着。

爸爸就是不想让我们看见。

妈妈用理发推子,想帮着爸爸把鬼头修理一下,让爸爸看上去更加像个人。

但是,妈妈没有能力把爸爸的鬼头,再变成人头。

妈妈流着泪围着爸爸的头叹气。

那天早上,我一起床,看见地上站着一个秃头男人,还问了一句:“你是谁啊?在我们家干什么?”
我看见那个秃头男人背过身去,擦了一下脸,半天才转过脸来。

是爸爸。

“爸,你怎么变成了和尚?”
我听见爸爸说:“如果能当和尚,爸爸就去当和尚!”
“当和尚好啊?”我还真的以为和尚是个理想职业。

“好。

”爸爸随口答应道。

但他的脸色并不好。

“我长大了也当和尚!”我说。

听了我的话,爸爸怔怔地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我看见爸爸眼睛红了。

那是我八岁秋天的事情。

那天,爸爸被拉到街上游行,从中午游到晚上。

我和弟弟妹妹没饭吃,等着妈妈回来。

那时,力子妈叫力子喊我和弟弟妹妹去他们家吃饭,我们就去了,一进力子家的院子,看见他们一家人围着搭在院中央大锅台,大锅扣着锅盖,从里面冒出白白的蒸汽。

清香就把院子熏染成一个温馨的世界。

我们就站在大锅台旁边等着。

我听见力子爸爸骂道:“看把孩子们给饿的!”力子妈对我说:“再等三分钟,就熟了。


那三分钟,是幸福的三分钟,它让八岁的我,五岁的弟弟,三岁的妹妹,忘记了院子外面的纷纷攘攘的世界。

力子妈掀开锅的时候,腾起一股白云,白云散开,我们都看见一锅的黄黄的青苞米、紫红色的面瓜、锅的一圈,像亲兄弟一样手拉手贴着金灿灿的玉米面饼子。

那个晚上,我没有坐着,只是站在力子家的院子里,吃掉了四个苞米,两块面瓜,三个玉米面饼子。

力子的姐姐玉子还看着我说:“今天下午在大街上看见苞米他爸爸了……”说到这儿,力子妈给了玉子一巴掌:“快吃吧,热饼子都烫不烂你的嘴。

”玉子就委屈地说:“我说什么了,就打我!?”
看见力子妈打了玉子,吓得我妹妹不敢吃东西了,呆呆地看着力子妈。

力子妈哄我妹妹说:“你吃吧,阿姨打你玉子姐不懂事,你多吃点。


在那个秋天的晚上,我记得自己吃饱了玉米之后,对力子全家人说:“我长大了一定去当和尚!”
力子的妈妈爸爸听了半天也不说话。

刚挨了打的力子姐姐玉子问:“和尚到底是干什么的?苞米怎么想当和尚?”
我说:“我爸想当和尚,我也想当。

我不知道和尚是干什么的。


玉子问她妈妈:“和尚是干什么的?妈?”
力子妈不回答。

但是,玉子想知道答案,就又问道:“和尚是念经的吗?”
玉子妈不说话,看了玉子一眼后,又给了玉子一巴掌。

这一次,力子姐姐玉子哭起来了,哭得很委屈,哭得时间很长。

力子妈也不去劝也不去安慰玉子,只是对我说:“苞米,再啃一个苞米吧?一定要吃饱了,长大了不一定非当和尚!”
那天,直到我睡在炕上,我还记得白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恐惧和饥饿。

到了半夜,我记得自己起床了,肚子里憋得发慌。

我知道自己晚上站在力子家大锅台前吃多了,撑着了。

我蹲在自己家的篱笆根下,望着天上秋天冷清的月亮,把整粒整粒的玉米粒排泄出来。

我担心它散发的味道会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屋里,我还用铁锨铲了土,把它埋上了。

就在十几天后,曾经在我的肠胃里旅游了一圈的玉米粒竟然发芽了,它在冬天快来的时候发芽了。

但是,它很快被早霜打死了。

我一直为自己无意中的播种伤心。

我还跟力子和砖头争论过这件事情,他们两个结成同盟,我孤身一人。

他们说我在说梦话说屁话。

我就说,不信,你们就跟我去看!
砖头说:“谁跟你看自己拉的屎?要看就自己看!”
力子说:“你吃个蛤蟆,再把它拉出来,看看它还能跳吗?”
砖头说:“是啊?你吃个蛤蟆,再把它拉出来,看它还能跳吗?”
我输了。

我没有能力在这场关于生命力的大问题上取得胜利。

但是,我的心没死,一直为发芽的苞米粒默哀。

我八岁的那个秋天之后,爸爸就劳动了,不再当老师了。

我总是有一个感觉在夜里和白天醒着,爸爸快要当和尚去了!爸爸快要当和尚去了!一直到我十二岁的今天,爸爸还在边远的连队里劳动,没有去当和尚。

5.鞭子腰带
砖头的腰里系着一根牛皮鞭子,很结实,既能当腰带用,又能当武器。

我见过砖头跟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打架,我们还没赶到时,他孤军奋战,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着牛皮鞭,像面对着一群龇牙的狼,很威风,很震。

牛皮鞭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

砖头的爸爸是车老板,用的就是牛皮鞭子,砖头的鞭子兼裤腰带就是他爸爸淘汰的鞭子。

砖头他爸赶着四匹马拉着的大车,他的威风劲儿完全被砖头继。

相关文档
最新文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