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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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
作者:顾城
来源:《少年文艺》2006年第08期
[编者按]
顾城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1956年生于北京。

顾城从小就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孩子,“文革”期间,12岁的他跟随父母下乡放猪,在寂无人烟的荒滩上生活了5年,这段生活使他更加重视内心世界的自由纯净。

回城后,他学过自、当过木工,并开始写诗。

上个世纪80年代,顾城以其直抵心灵深处的语言、清新纯净的风格成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他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看云很近/看你/很远”等名句都脍炎人口。

1993年,顾城在新西兰激流岛自杀身亡。

《采桑》写于1992年,是作者对儿时生活的一段回忆。

对孩子来说,养蚕本是桩消遣,但“桑叶荒”却逼出了他们心中的狡诈、强横,这也隐约反映了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中人性的变化。

小时候,我养过各种小动物,常常四下打听它们吃什么——鸡吃小虫,蝈蝈吃葱,这都是不错的;但是乌龟呢?乌龟吃什么?有人说吃米饭;有人说吃鱼肚;我去买鱼的内脏,又有人告诉我吃鼻涕虫。

鼻涕虫哪儿都有,早上的水池边上就有。

蚕就没这个问题,蚕吃桑叶,每个小孩都知道;“野蚕食青桑”——这是唐诗,大概自古就是如此。

除了桑叶,蚕还吃什么?大概就没人知道了;这个问题是当蚕妈妈和蚕爸爸当急了的时候想出来的。

那是在一九六七年吧,玻璃碎了,大字报铺天盖地,但都不改冬去春来。

春天一来,大院里仅有的几枝榆叶梅就开花了,干硬的土地上有了绿色,阳光发烫,好像根本没有过冬天。

男孩们站在院里,往天上一阵一阵地扔石头,跺着脚叫。

院子里惟一的大桑树光秃秃的,忍受着木棍和石块的袭击;只有遥远的树尖,还闪耀着细小的淡绿,这便是男孩们袭击的目标。

偶尔掉下一片细叶,便引起一番纷争,有的时候还能达成协议:下一次给那几个没得到的。

女孩子远远地绕着他们走,绕过那棵有枝没叶的大桑树和落满石头的路、喷水池,她们露出老大不屑的样子,其实心里依旧羡慕他们的猎获;也有厉害的在近处站下,帮着她们的弟弟吵架,要桑叶,男孩子跟她起哄也不在乎。

这时节小孩儿思想中惟一的主题是:蚕快要饿死了。

这忧愁来得那么简单。

在桑叶告罄的时候,女孩们都想有个哥,因为哥会爬墙、上树、扔石头。

她们都喜欢传这样的故事:谁谁谁有四个哥,都是大个子,他们骑车去西山,秋天摘酸枣,春天采桑叶,一包包的,有时候拎一旅行袋回来。

一旅行袋桑叶!这就是她们的理想,一份豪华的希望。

谁家要是有两个女孩儿、七个哥、一个弟就更不得了了,且不要说打架的时候有不断的后援,就是养蚕也可以养上几百、上千条,养大黄蚕、虎蚕,据说是养到后来还有吐红丝绿丝的。

这些传说在没有哥和有哥,这个哥却没有用的女孩子中间盛行。

说归说,现实却是她们满院儿走着借桑叶,或是把自己的蚕送人——“都两天了……”“没桑叶了……”“借我一片吧,过两天还你两片……”干枯的水仙花被扔进垃圾箱里,有时候垂死的蚕也在那儿爬着。

那一年饥荒到来时,我有五条蚕。

它们在一个装药的纸盒子里静静地蠕动着,在那里等着桑叶。

它们来的时候很小,我看它们慢慢地吃东西还挺着急,看它们蜕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后来想想,那时候真好。

等它们蜕皮长大后,桑叶便极不好找,那真是急死人了。

姐姐有个同学,家里有一棵小桑树,那同学每天给她几片桑叶。

可是后来蚕长大了,叶子却越给越少,它们蜕了两次皮变成白色的大蚕以后就不够吃了。

蚕昂着头,用软软的手紧抓住盖在身上的桑叶“沙沙”地嚼,越吃越快,一转眼硕大的一片就变成了捉不住的一小片,跟着就只剩下叶脉,然后叶脉也给啃光了.桑叶不够,姐姐放学回来也无可奈何;谁家都缺桑叶,谁的蚕都长大了——当时家家孩子都养蚕,养蚕活动风靡北京。

饿昏了的蚕四下乱爬,小孩们都急了,拿剪纸、弹球、烟盒、邮票,所有心爱的东西换桑叶;为桑叶打架,翻脸互不来往;有的孩子成立了桑叶银行,有借有还,或者代为保管。

他们在一起研究长期保存桑叶的办法,也研究可以用来喂蚕的代用品。

我和他们一起研究过代用品,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摘下各种树叶、草叶往嘴里送,尝过后喂,还瞪大眼睛等着,希望蚕们真能破旧立新,—解放思想,尝尝这些并不太难吃的叶子。

那些蚕经常趴在各种叶子上不动,我们也只能静静地等待,一旦看见哪条蚕显出吃的样子,我们就欢呼起来,而往往接着看到的就是蚕失望地又爬开了。

我们的蚕可怜极了,有的在缩小,有的吐了黑水,有的死了,也有的真的吃一点榆树叶或莴笋叶子,在叶片上留下个小缺口。

蚕过三眠,我和姐姐不仅没有多得到一点桑叶,而且又收养了二十几条饿蚕。

它们被放进另一只纸盒里,我们将自己的蚕吃剩下的桑叶梗泡湿了喂它们,也给它们吃莴笋叶子、茶叶,以求不死。

它们住的那个盒子,被叫做太平间。

那些天真正是艰难时世,每日一睁眼就过去看那两只盒子。

那些蚕一条不少在等桑叶,而我们手上一片也没有。

这一天我终于打听到一个线索,是从我的同学梁玉柱那儿得来的。

他家住在西直门内铁狮子巷,他告诉我,动物园什么什么地方有桑树。

他不养蚕,可是他的哥哥以前带他去过那儿。

桑叶!这个响亮的声音让我一早睁开眼睛就去等他,我站在梁玉柱家门口,看大杂院里人出人进,倒水、打水、洗衣服、起火、切菜、灌开水,我得等粱玉柱做完他母亲要他做的事。

我等他时,起初还眼巴巴的,后来忽然急恼起来,梁玉柱见我脸色不佳便放下了手里的活,带着他的弟弟和我一起出门。

我们目标明确,不看热闹,不看店,出了西直门,直奔展览馆,逼近动物园。

要进动物园,门票是一毛钱。

我和梁玉柱还带着他弟弟就得出三毛钱,这在当初不是个小数目,当然要用别的办法。

在靠近莫斯科餐厅一侧的动物园铁栅栏墙外,有一丛迎春花,迎春花的后边有一个洞,铁栅被拉开了,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吸一口气就可以从两个铁栅栏之间挤进去,那时候我的脑袋转到某个角度刚好能挨过,他俩就更没问题了,当然还要看好里边没人才能上演这个杂技。

进了动物园我们依旧目标明确,不看猴,也不看熊,一直向西奔;过了大象馆、蛇虫馆、没盖好的海兽馆,到了动物园最隐秘的一个地区.这里有一个湖,因为游人很少来这儿,那里的树木大多未修整,显得参差怪异。

一棵大树一直向东伸去,伸到水里,这棵树就是桑树。

我们在桑树前住了脚,但这棵桑树已经秃了,秃得像在冬天中一样;仔细看才在挨近水面的树梢上,发现几个刚长出的嫩芽儿。

梁玉柱叫我拽着他,冒着危险才摘到了那几个若有若无的小芽儿。

我把芽儿放在兜里,垂头丧气地失了兴致。

本来对采桑满有把握的梁玉柱,这时十分内疚,他拼命地想哪儿还有桑树,东看西看,一会儿又跑到好远的地方去看一棵树,再跑回来,说,像,可能是野桑树。

于是我们一起过去摘下几片叶子尝一尝,又揉碎闻一闻,尽管我们热切地希望着,但那东西确实没有桑叶那种特殊的味道;这味道不是随便哪棵树的树叶都可以散发出来的。

我们就这么无聊而绝望地在动物园里晃来晃去,偶尔也随着梁玉柱的弟弟看一眼驼羊和孔雀。

走过卖冰棍的小车,我们只能咽一口唾沫,不过动物园里的自来水管在什么地方我们是知道的,我们喝自来水解渴,还被呵斥了,我们便像羚羊那样随时随地准备逃跑。

我们正在大象馆附近百无聊赖地逛荡着,竞碰上了另外两个同学,他们也在游荡。

他们和粱玉柱认识,但我们并不是一个班的,在学校也不熟悉,到了这里却格外地亲切友好起来,也许全因为那个心照不宣的入口:我们都是从迎春花后面的“儿童入口处”进入动物园的。

北京那时候也许有两万个小孩儿知道那个秘密入口。

我们自然地说起了桑叶。

不想其中一个高个子把头一拍说:“桑叶?有!”我们一下子高兴起来。

他说他知道一个地儿,谁也不知道,但是他要是告诉了我们,我们得为他保密。

我们自然答应。

这个地方就在四不象大角鹿的围栏里,那里真的有一棵桑树。

远远看过去,四下里游人稀疏,这是动物园的又一个偏僻角落,铁栏里荒草丛生,四不象在一边发呆。

两个刚刚碰到的同学和粱玉柱一起轻手轻脚地攀上了铁栏,靠着墙溜近了大桑树,我和梁玉柱的弟弟一起在外边放哨,看见有人来就咳嗽,我们这么咳嗽了好几次,最后有一个戴军帽的人走过来看四不象,站了很长时间,我急着等他走,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看完四不象那人走了,我们又等了很久,他们依旧在里边不出来,我想叫,又不敢,只能这么又着急又小心地等啊等的。

后来他们三个轻手轻脚地跑了回来,一翻过铁栏,我就问:“有桑叶吗?”他们说:“有。

”我又问:“怎么这么久?”高个子说:“一个四不象在树底下站着,要顶我们,我们一动,它就追.”这个时候,我对他们真正敬佩极了,“真能耐!”他们最后从那么高的栅栏上一下跳下来,还拍拍手,每个人口袋都鼓鼓的——装满了桑叶,也往我口袋里塞了两三把,塞满。

我开心得不得了。

我们正美呢,冷不防边上几个孩子也过来看,接着他们也跳进铁栏里去了……
我们得了桑叶就兴高采烈地往家走,大街小巷,一路春风,连灰尘旋在半空中都那么好看。

我为了报答这几个同学,一路高声讲起《三国演义》,诸葛亮草船借箭、借东风,什么都借,听得他们也一路得意,及到马相胡同分手时,又将桑叶给了我几大把,替我用手绢包好,让我小心回家。

我一进院,就被院里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瞪眼看着我的包问:“桑叶?哪摘的?”
“远呐.”我说。

“哪?”
我含糊地说:“动物园。


“动物园哪?”他们接着问。

我就不能说了。

我回家把桑叶放在桌子上看,先找出几片不济的、破的(包括最早摘的那几个芽儿),擦干净放进养蚕的纸盒里,对着它们奄奄一息的嘴,接着拿走那些干了的榆树叶、烂了的莴笋叶;蚕动了,它们吃得很快,蚕沙也一粒粒从身后滚落下来,积成一片。

我把桑叶一片片捋平,数了数,一共一百多片。

每天吃三十片,二十片?我计算着,把大张的留起,恨不得像当年攒糖纸一样地在书里夹好——这会儿,谁还能见着这么大的桑叶呢?
晚上,我们家门口有了动静,有人来找姐姐.她出去,然后又进来,拿了几片桑叶给了那个人。

桑叶每天得洗两次,放在笸箩里用湿布盖住,可以保存七天;每一次喂的时候都要把水擦干,否则蚕吃了拉稀就死了。

(不知道它们呆在露天时怎么过的)我每天看着这些幸福的蚕,可以吃桑叶的蚕。

蚕又长大了,它们一个个地蜕去最后一层皮,吃得更多了。

这时候家家愈发不堪重负,要送掉蚕的人越来越多,采桑之路也变得险恶起来。

临近夏天,我走在路上,桑叶屡次被劫抢,再不敢把桑叶包在手绢里了,而是用一个不起眼的破纸盒装,有时依旧不能幸免。

我的同学也开始成群结伙——人数可多达十余个——来护送一点桑叶。

他们看见弱小的帮伙也去抢劫,我站在坡地上看他们那么默契地包围上去,像一个完整的章鱼,心中真是惊讶。

他们使一个眼色就围上去,向对方挑衅,如果对方人少往往就输定了。

行劫和打劫不同,重在行,不在打,真动干戈的事很少。

气盛的一方跟着气弱的一方一起走,然后吆喝住气弱的一方,提出条件;气弱的一方呢?或回避,任凭笑骂,或交出自己的部分桑叶。

这里的关键是不交出全部的桑叶。

这种行劫类似讹诈。

我和一大伙同学就这么往前走着,他们也把劫来的桑叶分给我,我拿了,却没有再讲《三国演义》。

最后,蚕做茧了,在精心扎好的扫帚把上,在树枝中间,它们织了一个个金黄、雪白的茧,在薄薄的茧里,蚕上上下下地忙着,我的蚕,我认识的蚕就慢慢地看不见了。

它们再也不需要桑叶了。

院里的大桑树渐渐缓过来,长出了星星点点叶子。

在喷水池里,还漂着碎裂的木棍。

有几个孩子还在一起说蚕,他们说:“蚕可以不把丝吐成茧,而是吐成像蒲团那样平平的,只要把蚕放在玻璃杯里,还可以吐得很圆。


“蚕蛹是可以炸着吃的。


那时我想的却是:以后别再养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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