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记忆——我的老师李斛

078
中国美术
名师追忆教学
Recollections of Famous Artists
永恒的记忆
—我的老师李斛文 傅以新
Eternal Memories
—My Teacher Li Hu
1961年中央美术学院共招生25名，我是5名社会生之一。

从第二年起美院再未招社会生，1963年后干脆停止招社会生。

所以，我很幸运。

中国画系从1961年开始分科，人物、山水、花鸟每科各3名，我取在人物科，科主任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李斛。

入学前我曾临摹过他的作品《关汉卿像》。

中国画是否要以素描为造型训练的基础，是当时中国画系争论的课题。

李斛先生是公认的素描大师，在美术界享有“中国拉菲尔”的美誉。

他的素描准确、细腻，重感觉。

他主张学习素描，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我们：“素描就是教你整体看！”
我在考入美院前从未画过素描，考学时
的人物写生，用的是白描。

见别的考生熟练地在画纸上涂调子，心里很着急。

但是最终录取的是我这个不会素描的考生。

班主任姚有多老师说，我是以形象准确和线条搭配具有空间感而被录取的，真是幸运。

入学后首先上的课就是素描，由李斛先生亲授。

素描对别的同学是提高，对我则是补课。

第一张作业我把石膏头像画成了浮雕，怎么也立体不起来。

李斛先生摇摇头，给了一个“3-”，其实就是不及格。

他看我没有了信心，便安慰我：“不要紧，形还准，能赶上的！”在以后的课堂上，李斛先生便不厌其烦地在我的作业纸边上简略地画着棱体、球体……耐心地给我讲解最基础的素描原理。

我既敬畏又忐忑—我能进这门吗？李斛先生不断鼓励我：“好的，这个问题解决了，下一步就要注意……”他还要我
仔细观察由附中考入的同学如何表现体面关系。

就这样，我，一个完全不会素描的生手，在素描大师的指导下，一步步迈进了素描艺术的大门。

李斛先生是典型的四川人，个子不高，虽切除了大半个胃，但胸腔共鸣依然浑厚，他那浓浓的川音会在教室里飘荡：“画你所看到的，而不是你所理解的。

”他特别重视模特儿动态的空间占有，要求前后左右都有可选。

他带着学生一圈圈转，让每个学生确定自己认为最美的角度。

他要求我们的眼睛像扫描仪一样，把看到的对象传移到纸上，再把纸上的形象快速地与对象进行印对。

为此，他要求画板必须与模特儿的方向垂直，以便以颈椎为轴心摆头，这不完全是为避免遮挡后面的同学，更是为保证视线在模特儿和画板之间来回移动时不发生偏差。

他是一位严师，不到休息时间绝不许我们离开画板。

起初，一个星期的作业到后几天就画不进去了，李斛先生的川音就会响起：“画不进去，也要在画板前思考！”我们就在他的“逼迫”下，逐渐学会了思考。

他的指导因人而异，简单而准确地指出每个学生的关键问题，然后说：“我讲一个同学的问题时，别的同学也要思考，他的问题你也会存在，只不过对你来说不是主要的。

”
时值“三年困难”时期，李斛先生要求画木炭素描，禁用橡皮，画错了只能用馒头沾擦。

每天从少得可怜的早饭中省下一块馒头来当橡皮，舍不得用，唯一的办法是尽量少擦，少出错，看准再下笔，这样，没沾
《自画像》 李　斛　纸本素描　37cm×26cm　1950年《小运动员》 李　斛　纸本素描　54cm×39.5cm　1959年
2016年第5期 总第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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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追忆教学
本功，让我们受益无穷。

那时李斛先生心中正构思着一套全新的中国画线描教学体系，去程式化，使线描更具有现实感，线条要根据所依附形体的空间变化而变化，组成具有立体感的线描架构。

他让学生在素描的基础上，去掉背影和明暗关系，尽量用线条的虚实、轻重、粗细来表现结构，只以轻微的擦染表现人物面部起伏大的部分，如眼窝、鼻翼、嘴角。

他特别强调，无论轮廓线还是衣纹，都要体现形体结构的不同，特别是由线向面的转换。

他给我们拿来很多线描参考资料，主要是安格尔、荷尔拜因、门采尔的素描资料，也有《八十七神仙卷》和任伯年的作品，还有马蒂斯、伦勃朗的素描作品。

此外，他还安排了大量的传统线描课程，请刘凌沧、黄均、屈真等老师上课。

这些举措是让学生在对比中思考，拓展思路。

尽管我跟随李斛先生学习的时间不长，但从他那里学得的勤思考、多动脑的习惯，影响了我一生。

李斛先生从20世纪40年代在中央大学学习时就开始了融合中西的艺术探索。

徐悲鸿先生给予他高度的评价：“以中国纸墨，用西洋画写生……李斛仁弟为其最成功者。

”1956年，他与宗其香、萧淑芳先生共同举办中国画联展，集中展现了他们共同的学术观念和探索成果，在美术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特别是那些直接表现外光的作品，给观众带来的视觉盛宴和观念冲击是那么的强烈，也引发了学术界的激烈争论，以至于
中国美协破天荒地主持了一年之久的全国巡
《关汉卿像》 李　斛　纸本设色　85cm×60cm　1958年
上炭末的“橡皮”还可以重新填入饥饿的腹中，这反而促进了我们素描成绩的提高。

在李斛先生的耐心而有针对性的指导下，二年级即将结束时我的素描课终于得到了最高的5分。

那是女模特儿背面坐姿，李斛先生认为背部微妙起伏和全身结构准确。

同学们都为我的进步之快感到吃惊。

然而，我很清楚，这一切都得益于李斛先生科学的教学方法和他对学生的满腔热忱。

李斛先生十分重视速写，他把每周六都定为速写课，不是在教室，而是把我们轰到街上，无论冬夏。

周一一早，每人必须选出10张生活速写挂在教室的墙上，集体进行讲评。

他说：“素描是训练造型能力，而速写是培养捕捉生活的能力，二者互为补充，不可偏废。

”对速写的重视，为我日后的艺术道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962年，李斛先生率人物科一、二、三年级去河北涉县农村深入生活，分住两个村。

除了“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之外，他要求我们和老乡交朋友，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个人性格，收集典型形象。

第一次集体为老乡画像时，李斛先生选了一位典型的北方汉子，高大英俊，浓眉豹眼。

李斛先生巡视回来，发现老乡正坐着犯困，目光恍惚呆滞。

他便想法与老乡聊开了天，虽然四川话难懂，老乡还是很快恢复了英武的神态。

李斛先生就此立下一条规定：画像时必须边画边聊，他说这样才能抓取最生动、最能展现模特儿性格的表情。

中国人物画历来主张传神，李斛先生传授的就是传神的基
展，极大地推动了美术界的学术争鸣空气和探索创新活动。

李斛先生曾对我谈起他们50年代中国画对外光的追求，他说：“我们当时就是要看看中国画能不能表现外光，结果说明完全可以。

紧接着我们就又向传统回归，再去摸索新的问题。

”我在他家中还见到他的灯光人体写生，那画在宣纸上的人体背部，肌肉起伏微妙，近看迷蒙，退远观之，则如真人立于射灯的光帘之中，神奇之至，至今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披红斗篷的老人》 李　斛　纸本设色　72cm×56cm　1956年《齐白石像》 李　斛　纸本设色　70cm×115cm　196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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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师追忆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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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李斛先生创作了《齐白石像》，他用简练、准确、流畅的线条画出了白石老人膨松的长须，而以浑然一体的墨色画出的黑袍、黑帽，使白石老人
具有雕塑感，表现了大师在他心中丰碑一般的地位。

李斛先生常说笔墨一定要为内容服务，这幅作品就是最好的说明。

中央美术学院从1964年起就被“社教”“四清”“文革”等政治运动缠绕，教学和艺术创作都被迫停止。

直至 “文革”中的1971年，由于外事活动的需要，李斛先生才从下放劳动的部队农场调回北京从事创作，著名的《三峡夜航》就此诞生。

我当时在天津美术学院工作，在《人民画报》上见到这幅作品，深被震撼：江峡的深邃，石岸的坚硬，船灯和岸灯的光亮倒影，可称是先生融合中西艺术实践的巅峰之作，画中洋溢着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和重握画笔的激奋之情。

然而，好景不长，1974年在“文革”批“黑画”运动中，他的数幅作品也被列入其中。

政治上一向小心翼翼的李斛先生，终于经受不住这样的精神打击，久伏的疾病提前爆发，第二年便与世长辞，年仅54岁，这个年龄正是一个画家艺术创作的黄金阶段。

他的去世是美术界的巨大损失！
20世纪90年代初，“李斛作品回顾展”在北京举办，我约天津市园林局贺震副局长一同前往参观，作于1957年的那幅著名的《女青年》画的就是她。

当年她是高中生，由同学推荐，有幸成为正在进行着中国画革新的李斛先生的写生对象。

作品的面部结构用了准确而微妙的体面处理，黑发和彩衣也注意了体面转折，虚擦的几缕散发尤为神来之笔，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跃然纸上。

画中人就在眼前，怎不令人感慨万端！
许多展品当年曾作为教学范画长期在教室摆放。

看着它们，我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眼前浮现出先生亲切的笑容，耳边又响起先生浑厚的川音：“素描就是教你整体看！” 
组稿/刘竟艳
责编/刘竟艳
《三峡夜航》 李　斛　纸本设色　127cm×176cm　1971年
《女青年》 李　斛　纸本设色　57cm×43cm　19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