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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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玉京:听说爱情回来过
作者:闫红
来源:《百家讲坛》2011年第02期
秦淮女子,论相貌美人如云,论才艺高手如林,在其中仍为翘楚者,自然不同凡响。
余怀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总结道:“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
”其中的“卞”,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俩。
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更出众一点。
卞玉京的故事,是从一场宴饮开始的。
崇祯十五年(1642年)春天,苏州虎丘,一个名叫吴继善的人要离开此地,去成都当知县,亲友安排酒宴为他饯行,邀了几个美女增添气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干人吃饱喝足,少不得要写两首惜别的诗,卞玉京这样写道:“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
应景之作,能写到这个份儿上,无疑是才女了,满座的宾客皆作倾倒不已状。
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想来已视之为寻常,独有一个人让她格外看重,这个人,就是吴继善的堂弟吴梅村。
是什么,使她对他一见倾心?两位当事人都不曾说起,不过这很容易想象。
吴梅村当时名满天下,22岁时,即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荣登榜眼,至于诗歌上的才华,无须引用时人的评价,那句尽人皆知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出于他的笔下。
除了被他的才华所吸引外,在酒桌上,吴梅村应该表现了他温柔敦厚也可以说是暖昧含混的一面。
对于热情的、充满幻想的女子,这种个性不啻于一剂毒药,她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视他为一座稳重的山。
她太想知道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但药性很快就发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
她在冲动之下,问他郎意复如何,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他装出听不懂的样子,整一个装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解读吴梅村之“王顾左右”,还得从他自身找原因,尤其要从他的出身经历看起。
吴梅村的人生之路,在中国书生里很具典型性。
祖上也曾阔过,到他出生,家道已中落,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寒窗苦读的背影后,叠映着爹娘殷切的目光和粗砺的双手。
好在这小子也争气,他的成绩前面已经说过了。
不过,参加殿试之后,他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党争
之中,有人想借力打力,说他是某人的亲信,“某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干脆把他的试卷送到崇祯面前。
崇祯大为欣赏,御批“正大博雅,足实诡靡”八字,算是给这场冤案定了调子。
吴梅村因祸得福,就此为崇祯所了解并被宠爱。
闻昕他尚未娶亲,皇帝特地降下恩旨,让他放假回去讨老婆。
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吴梅村受宠若惊那是肯定的。
更重要的,他从中知道了自己的分量,亲人的幸福,家族的荣光,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一举一动都要慎重。
可见,接纳一个名妓托付终身,不在他的规划之内。
虽说吴梅村变相拒绝了卞玉京,可他没能做到决绝。
这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经常来往着,俨然是一对浓情的眷侣。
只是自尊如她,骄傲如她,再不提起终身大事。
但心中未必没有期待,偶尔凝眸的片刻,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有人问起,她乱以它语。
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着,清军入关,长驱直下,金陵沦陷,南明小朝廷覆灭,一连串的变故如洪流,无数生灵卷入其中,任其冲击裹挟,跌跌撞撞,晕头转向。
某一日,卞玉京悄然换上道袍,带上古琴,躲过清军的注意,来到江边,登上一只从丹阳过来的民船,顺流而下,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
吴梅村同样选择了隐遁。
他是男人,人身安全方面比卞玉京有保障,但心理上,却承受着更大的压力。
崇祯待他不薄,世人皆知,高标准严要求的话,他应该殉国。
可是,死,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呢?他倒不会以“小妾不肯”作借口,可是他有爹娘。
眼看着二老已经白发苍苍,怎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同理,他也不可以听从朋友的建议,出家当和尚去。
好在隐居也算爱国,相对容易做到一些,于是吴梅村就在太仓老家正儿八经地当起了隐士。
偶尔,他也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会会老朋友。
顺治七年(1650年),他到常熟钱谦益家中做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好客的钱谦益邀请了一帮子朋友给吴梅村接风洗尘。
大家都是圈里人,知道吴卞这段故事,巧的是卞玉京正在此地,席间谈起,众人都作成人之美状,饭也不吃了,一叠声叫人去请卞玉京前来。
这些八卦的老男人,停下筷子,放下酒杯,表面上谈笑风生,其实心里都激动得够戗。
气氛已是弦繁管急水泼不进,忽听家人来报——人来了!
女主人公没有现身,她直接走进内室,找柳如是聊天去了。
任那帮人千呼万唤,她一会儿说是没化妆,一会儿又推说身体不好,总之不肯出来,说日后亲自去吴梅村的住处拜访。
如果不愿意再见,为何匆匆赶来?如果愿意见他,为何又背过脸去?卞玉京前后矛盾的表现后面。
同样躲着一个受伤的女人
这七八年间,她像一片叶子,辗转飘零,天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不过用这些词概括应该是不会错的:孤寒、恐惧、慌张、无望。
风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只能把自己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似乎这样,才能让这纸一样薄的身影增加些重量。
心冷到冰点的时候,若能有所推诿,就会好受一点。
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她所有的怨艾,只落在吴梅村头上。
虽然他不曾给她允诺,可是,她是那样地爱过他。
我们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不讲理地认为,对方怎么着也该爱我们一点点。
可是,吴梅村没有,他很轻松地跑掉了。
日后她受苦的时候,让她郁结难解的,还是他对她的不够爱。
心里有个声音,在冷静地制止她,可是身不由己呵,仿佛他是力道巨大的磁石,她却是力不从心的小小铁屑,一程一程地挣扎,直到迈进钱家的大门。
情怯帮她战胜了自己,她竟然,不敢见他。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痛,有一种爱还深埋在心中,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李宗盛为林忆莲写这首歌时,他们还在恋爱吧,才写得这样逼真。
只要是真诚的情绪,古今中外皆能打通。
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吴梅村难免怏怏的。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爱,他也不是不爱她,但他对她,也只有这么多了。
至于她那日留下承诺,说再来拜访,怎么看都像是却于情面的一句空言,不必做什么指望。
然而,半年后,她真的来了,仍是一袭道装,一把古琴,身边,是沉静的弟子柔柔。
为这一次登门拜访,她应该准备了许久,想好了怎样面对他,要跟他说哪些话。
所以,她的举动,是那样地有条不紊,步骤分明。
虽晤言于一室之内,在座的却不止他们二人。
在众人面前,她操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曲罢,她讲述这些年的遭遇,特别提到,她在南京时,“见中山故地,有女绝世,名在
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
这样的佳人尚有如此遭遇,可见天翻地覆、死生契阔的大难之中没有谁可以幸免,那么,我的沦落,也是命中注定,又能够怨恨谁呢?
在座的人都落下泪来。
同是大难过来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女子不撒娇,不诉苦,优秀的品质如同光芒,把人世哀苦映照得明亮起来。
她告诉那个男人,我已经原谅你了。
而原谅,意味着放下,这次拜访,是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这一次,她是真的离开他了,从身体,到心灵。
史书上没有交代细节,只提到,卞玉京离去时,吴梅村乘舟相送,小舟经过兵火之后的横塘,青草生池塘,故国明月光,风景与旧时没有太多区别,可他们已经历经沧桑。
从此后,千里烟波,无处凝眸,只能从隐约的江湖传言里,偶尔得到一点关于对方的消息。
卞玉京两三年后嫁给了前明的世家子弟郑建德。
毕竟,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是很吃力的事,不管是为爱情,还是为信仰。
活着,总是要安全、温暖地活下去,尽管最终也许事与愿违。
关于这次婚姻,所有的资料都寥寥数语,只知道她是不得意的。
卞玉京这样的女子,若遇上良偶佳婿,会是非常风趣浪漫的妻子;若仓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长日久,她就会显示出自闭抑郁的一面。
而那位郑先生,讨小老婆是为了开心,整天对着一张哭丧的脸,就算她貌美如花,也难免索然无趣。
卞玉京很敏感,也很骄傲,她大概不大能忍受自己沦落为一个弃妇吧。
在彻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郑建德提出,让柔柔代替自己侍候他,她乞身下发。
不是卞玉京拿柔柔不当回事,不适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适合柔柔。
柔柔为郑建德生下一个儿子,看上去倒是一桩好姻缘。
可惜不久,郑建德去世,柔柔改嫁他人,第二任丈夫又遇难身亡,这个曾被吴梅村特地描叙一笔的温柔弟子,就此下落不明。
这时,卞玉京已经进入了中年,心灵尚无可托付,身体却越来越坏。
无法承担自己的时候,女人的目光,还是要转向男人——一个老人收留了她。
这老人70岁了,是个医生,良医。
他帮她治好了病,另筑别室,赠以厚资。
她内心感激,安心修行。
可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为知已者死,她表达感激的方式令人震惊:花三年的时间,刺舌血,为他抄一部《法华经》——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不要责怪这老人残忍麻木,也许他比我们更了解她,知道那肉体的苦痛能换得内心的安宁。
每一个清晨,她梳洗完毕,铺开白纸,手拈一根纤纤银针,刺向自己的舌尖,血珠渗出,如诡异的蓓蕾,便有一种疼痛,在五脏六腑间袅娜地盘桓,渐渐地,变成一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这个时候,吴梅村在干什么呢?隐居了几年之后,他还是出来了,做了清朝的官——他名声太大,位置太显著,清廷需要一个曾得前朝厚恩的人反戈,以此证明他们的执政是多么深得人心。
清廷的邀请来得频繁而殷勤,而频繁殷勤的邀请,是不可以拒绝的,否则对方一旦翻脸,必然更加地不留情面。
就算吴梅村不害怕,他的爹娘,怎么可能不怕昵?他后来这样回首当时的情形;“荐剡牵连,逼迫万状。
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
他似乎再次为家人牺牲了自己。
但是,他真的来时,清廷的表情又变了,只授予他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后来他混到国子监祭酒,也不过是从四晶的官职,跟前朝榜眼、宫詹学士的身份不能等同,比他在南明时所任的正四品的少詹事相比,还低了半级!
吴梅村从顺治十年干到顺治十四年,最后以亲人生病为由辞官归去,其间不过四年。
但就是这四年,使他整个余生,背上了贰臣的良心债,也被时人编成段子取笑。
如果归来之后,能过上安心日子,清风明月,蛙田稻香,如陶渊明之悠然见南山,也略可抚平心中的伤痕。
可是,不久,他又卷入一个案件中,最终被褫夺官职。
不知道吴梅村的这些事,卞玉京是否听说?
一边是细致纤巧晶莹剔透的爱情,一边是粗糙的原生态现实,人生原来这么多面,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过去,让人不由得悲辛交集。
卞玉京死在吴梅村的前面,这样也好,给了他痛哭一场的机会。
康熙七年(1668年),年届60的吴梅村来到她的坟前,写下了《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回忆她的清洁,追想她的美,追忆她的平生并长歌当哭,“油壁曾闻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还”。
伤心词句里,应有怜惜的成分吧?怜惜,是我们对于逝人本能的情感,却不知,能死得这样平静淡定,已经是一种福分。
很多年后,吴梅村进入生命的尾声,仍有许多个心结无从打开,君主恩深,美人眷浓,都被他那样地辜负了,而他,并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他这一生,又是被谁辜负了?
吴梅村的《临终诗》,则是一种如梗在喉的抑郁:“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
”他的自责是这样深切,稽颡泣血,死而未安,甚至要求墓碑上只刻“诗人吴梅村之墓”。
看来,什么榜眼,什么学士,统统被他否定,这一生,他对自己认同的只有一点:一个诗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