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濟天下--唐文治、曹元弼二先生經學大義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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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濟天下
唐文治、曹元弼二先生經學大義比論
鄧國光
内容摘要唐文治、曹元弼二先生乃現代經學之儀表,其經學著述卓然巨豐,皆有本有原,本立心以樹人道,本人道而倡禮教,以體現由衷之愛敬心。
此精神緣生於大亂時代,於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國是無定之際,彰顯本心良知良能而推而至於至善,未始非為慘酷世界再造善美之期盼,其立願之偉,可敬可佩,此儒家經學之至真精神與血脉,充分體現孔、孟之精髓。
今以兩先生處於1937年前後時間為緯,本兩先生之例論與關係為經,展示經學義理之建構,必待用心如兩先生者,方能日月争光,垂之永久,顔之曰“苦難經學”可矣。
關鍵詞人道孟子唐文治曹元弼禮教苦難經學
—立人道:治經宗旨
段若膺先生曰:“《六經》猶日月星辰也,無日月星辰則無寒暑昏明,無《六經》則無人道。
”①諸經大義胥歸於是,故論“經學大義”,捨“人道”莫由。
經義者,人道也;經學者,人學也;“人道”之義大矣哉!其治經之精髓胥在於是也。
則本文所表兩先生之經學大義,則必自“人道”始。
道心存乎人心,人道者本人心而言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東海西海,此理同,此心必同;南海北海,此理同,此心必同。
《孟子》曰:“理義之悦我心,猶芻豢之悦我口。
”此理天下所同,此心天下同,同心同德,則此德此義,張而爲理,普世與共,同趣大同之域,俱由此大道之行,平平如也。
夫道者,人人可由者,共由之途,是爲“王道”,此大綱總紀,故曰“經”。
然則,道心者,其見於《書》,絶非玄溟無根失情背理之虚説,讀經而不及此,則爲無本無源。
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枯涸立待,此
①段玉裁:《十三經注疏釋文校勘記序》,《經韻樓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頁。
理之必然者也。
經義爲人道之綱,本人心而明道心,此義理之所在。
純儒唐文治先生(1865-1954)與曹元弼先生(1867-1953),身處干戈相尋玄黄幻變多事無義之局,蒿目時艱,親睹生民困頓流離流血死亡之厄苦,悲憫世道之險詐陰毒失公無明之虞艱,奮其聖賢自發自覺之職志,雖有道無位而順受性命之正,皆深期以“經義”淑世,唐先生自陳心事云:
余竊不自量,抗顔講學,常以“正人心,救民命”爲宗旨,質諸當世。
自一二同心外,群怪為迂,甚有漠然若不欲聞者。
①
言傳身教,唤醒時代良知,善化當下,拯救生民於水火之中,而造福來祀,宏彰人道正理於舉世滔滔穢氛之際,雖受輕忽譏諷侮辱摧殘於反儒反經反道反禮教、而放肆儔張無禮失義敗德失教之渾濁激流之中,尚能挺持其精神與人格,磊落山立,守道守經,而義無反顧。
曹先生自陳一生治經之心事曰:
我生不辰,遭《屯》離《蹇》,三綱絶紐,四海倒懸。
自維讀聖賢書,識忠孝字,蒙國家養士之恩,受先帝特達之知,閉門避世,治《易》十又七年,以究《否》《泰》《剥》《復》消息,聖人吉凶與民同患之旨,成《周易鄭氏注箋釋》《周易集解補釋》二書,又發抒平生心得爲《孝經》《中庸》《大學》,敷暢其義。
荷聖主褒勉迭奉“言合雅謨,稽古宜年”匾額之賜。
一息尚存,不敢以老耄自舍,又竭十年力,潜研《尚書》。
②
强哉矯!仁、知、勇並全,達德達道,足爲天下矜式、中華文明再造之權輿而爲儒者經世之典範也。
其闡揚經學之神髓,表揚其捨我其誰之道義擔當精神,則經學生機再現,庶幾可期。
但經學宏深,淺涉者豈能窺其涘涯之無垠。
若泛論則流於虚言,而詁字未免拘澀。
執兩用中,比觀兩家之道心淵旨,以見經學精神之保存與發揚,既生於憂患,更能炳耀“人道”而彰顯文明之正義。
“人道”之本不忍人之人心而出,兩先生之研經與説經,皆堅持此信念,由衷而發,亦由衷堅持終生,不以任何勢利易。
唐先生之志“維持人道”之職志具載於《無錫國學
①唐文治:《贈劉腴深先生序》,《茹經先生文集四編》卷五。
按:是文作於民國丁丑歲(1937)國難之後。
②曹元弼:《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序》,《續修四庫全書》第53册影印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未刊稿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54頁。
按:此序成於1951年。
專修館學規》中,①尋注文可知,不煩叨贅;唯與唐先生執友而相濡終生,一以尊經救世爲念之吴縣曹元弼先生,一生護持鄭玄,身體力行,老死無悔,直天地真儒,而至今見述寥寥而且偏頗者,乃不憚煩而述焉,足見人心之不曾死也。
曹先生《復禮堂述學詩序》成於1938年,與前引唐先生《贈劉腴深先生序》相距離數月,同面對國族瀕危之災難,江南生民塗炭,受災至重,兩先生向來悲天憫人,個人生死已無足道,其尚孜孜於經學者,乃奮其餘生,維繫華夏文明於一綫,以復天地之心而盼人道重光。
曹先生自表心迹謂:
元弼自宣統、辛亥後,悲天憫人,獨居深念,懼文、武道盡,乾坤或息,覃精研思,默察天人消息。
……而民今方殆,多難未已。
……嗚乎!學之不可已也。
人而無學,則近於禽獸;國而無學,則趨於亡。
學而不正,非所學而學,則率獸食人而亂亡無日矣!撥亂反諸正,君子反經,莫先正學。
②
“正學”者,經學也,撥亂世反之正,於其時,意義極巨大,非大言張皇者也。
曹先生叙《春秋》而終《述學詩》,云:
孔子春秋討亂賊,而今亂賊衊春秋;息邪閑聖吾宗孟,經正民興願必酬。
③
曹先生自注云:
學術邪正,關係世運豈不大哉!余是以上法孟子,閑先聖之道,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
數十年不遺餘力者,爲此也。
(自注:此後邪說,逆天悖理,公然爲亂賊者,苟有人心,皆知其謬,不待辯。
)④
此反經要義,當能力挽狂瀾於既倒,不獨解民之倒懸,且開太平之基礎。
大中至正之
①唐先生《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之九"維持人道”云:“今人競言維持人道,要知修道立教,方爲盡人道之根源。
《中庸》言天命之性,推極於致中和;致天下之達道,即維持天下之人道也。
人道維何?保其本心而已。
人能不失其本心,盡一己之人道,斯克全世界之人道。
孟子生戰國之季,一則曰'放其良心',再則曰'失其本心',痛人之淪爲禽獸也,故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又曰:'人皆有所不忍,人皆有所不爲。
'人字皆當重讀。
既欲成其爲人,如何能保其心?則又明示之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無辭讓之心,非人也。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惻隱之心,人心生生不已之機也。
羞惡之良,世界所最重,凡無以對人者,即無以對己者也。
辭讓,禮也,人而無禮,何以爲人?至於是非之界,尤爲生死之關,國家之亡,先亡於無是非;人心之亡,先亡於無是非;《春秋》大義,不過明是非而已。
有是四端,而後謂之人,而後謂之盡人道。
是故正人心,乃所以維持人道也。
”(《茹經堂文集》卷二)乃以《孟子》言“不忍人之心”爲維持人道之進路。
《孟子》曰:"有放心而不知求。
”又曰:"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
”心官何在?人道何存?而乃茫焉昧焉,營營擾擾,以化於物,不亦重可惜哉?
②曹元弼:《復禮堂述學詩•序》,蘇州:復禮堂家刻本,1938年,第12頁。
③曹元弼:《復禮堂述學詩》卷一二,第26頁。
④曹元弼:《復禮堂述學詩》卷一二,第15-26頁。
道,於此啓行。
曹先生《述學詩》結筆云:
孟子曰:“君子反經而已矣。
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
”余不敢謂《春秋》之義遂由吾而盡明也,而誣衊《春秋》之邪說庶幾由此而息。
邪說息而後《春秋》可明,《春秋》明而後萬世之天下可撥亂而反諸正。
①
曹先生自居當世孟子,以其道義勇氣行王者之事,處暗無天日之時,一身發奮,悲凉之至。
與此同時,唐先生雖間關千里,備極艱辛,最後棲處滬上孤島租界,仍發獅子哮。
唐先生於《王君慧言家傳》叙其事曰:
丁丑(引者案1937年)秋,滬戰起,余遷校錫邑南郊,王祥巷君挈眷偕來,講貫不輟。
未幾事益急,同人會議遷湘,君潸然曰:“湘省道遠費鉅,吾不能隨君行矣。
”余亦泫然執手别。
嗚呼!孰意遂成永訣耶?自君别後,余雇小艇四,與眷屬生徒蜷伏其中,道出武進、丹陽,飛鳥之音,照明之彈,吾民號哭流離之狀,震耳劇目怵心,抵京口,寓大華旅館。
登英公司德和輪船,沂江而上;山哀浪咽,離愁萬端;過蕪湖,夜,忽舟中人驚相語曰:“鐵鳥在檣上迴旋矣!”於是燈火盡熄,數時始去;抵長沙,未旬日,忽同人競相告曰:“京口之大華英公司之德和,俱被炸矣!死者二千餘人。
”聞之惶駭,旋轉湘鄕,聿為改歲。
戊寅(引者案1938年)月正某丙夜,夢文貞公及君神色慘沮,心惡其不祥,而末由探一訊。
未幾,傷兵麕至湘鄉。
不得已,又遷桂。
離湘時,適逢炸衡陽。
夏間離桂時,適逢炸桂林。
徼天之衷,得歸海上。
儻時與君偕行,或者可免於難。
惟途中死生存亡,不能前知。
同行者,無錫侯君敬輿留武漢,施生秉鈞留長沙,厥後諸生徒留桂林。
今三省城半成焦土,而諸君皆不能通消息矣。
天運人事,反復蒼黄,靡所紀極,亂讎瘓矣!②
唐先生於國難亂離之際,倥匆之時,依然誨人不倦,在《答高君二適書》回覆學子問學,謂:
今之世,大戰國之世也,火器日烈,千灌萬辟,殺機數十倍於曩時。
然而天理循環,無往不復,人道終無浙滅之日。
四五十年後,塗盡車迴,聖道大昌,生機宏暢。
故弟竊不自揆,常以“正人心,救人命”六字爲講學宗旨。
朱子晚年恒教學者讀《孟子》“性善”“求放心”兩章。
弟以爲今日學者宜讀《孟子》“不忍人之心”三章與“小德役大德”四章、“牛山之木”三章,推之以教國民,庶幾有豸。
舉凡一切
①曹元弼:《復禮堂述學詩》卷一二,第26頁。
②唐文治:《王君慧言家傳》,《茹經先生文集四編》卷七。
按:此傳作於1938年。
譜主乃唐先生老師之唯一後人。
毁譽、榮辱、得失,皆不足介我之意,即彼穿窬害人者,不必嫉之惡之,祇當憐之憫之,而示之以“正軌”,所以充吾之德量,而盡我之天職。
始也切切偲偲,終也肫肫淵淵,浩浩恢乎無所不容。
《大學》“絜矩”、《中庸》“致中和”,張子所謂“爲天地 立心,爲生民立命”,其在斯乎!①
死生存亡之際,維繫“道統”,以道統之存保持民性與國性;孟子教一時,是謂“反經”,而孔子教萬世,“仁政”成就其萬世之人道也。
苟得存正義於當下,則進而可存萬世不滅之人道。
則危亡之際而堅持讀《經》,而皆以《孟子》爲進路爲樞紐,其用心之良苦,識見之宏通卓絶,淺俗者又豈能理解!
以《孟子》爲研治經學之樞紐,兩位先生在經歷過甲午戰争至八年抗戰,意念更爲堅定。
唐先生在1948年梓行《孟子救世編》十卷,於自序貞定宗旨:
救世以何為要?讀經而已矣。
讀經以何為要?先讀《孟子》而已矣。
昔司馬子長作《孟荀傳》叙騶衍閎大不經之說,謂:“中國名曰赤懸神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謂州數。
中國外如赤懸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
”而子長先提其端,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
曰:嗟乎,利誠亂 之始也。
”後世儒者或驚怖其言,或迂遠其論,不知是迺子長之特識也。
二千餘年後,歐美發現大九洲之説,固有明徵矣。
愚嘗乘輪舶,泛裨海,馳鐵道,走大塗,抵英法美諸國都,磔格之語,象寄之倫,雜列於吾前,争欲詢聖賢之彝訓,《詩》《書》之根本,廉耻名教之大坊,余常告以《孟子》仁義之說,雖舌人淺道,而彼都人士,多頫首會意,若不勝其歆羡者。
孟子道性善,東海西海,心理皆同,豈非具有明驗哉。
迨反觀吾國,則廢經不讀,而好利之弊,什伯倍於曩時。
孟子所謂後義先利,不奪不饜,上下交征利,於斯爲極。
不遺親,不後君,忠孝大節,炳若日星,疇其能深體而躬行之哉。
嗚呼!可慨矣夫。
利字本義,刃植其旁。
縱欲濫取,怙勢强奪,必至自殺。
《孟子》曰:“吾今而後知殺人親之重。
”余爲轉一解曰:“殺人之子孫,人亦殺其子孫。
”而本心昏昧者,沉溺其中,卒莫之悟。
嗚呼!可痛矣夫。
①唐文治:《答高君二適書》,《茹經先生文集四編》卷五。
按:此傳作於1937年
爰不揣弇陋,倣朱子纂《孟子要略》之例,①編爲十類:曰孝弟學,曰尊孔學,曰貴民學,曰心性學,曰政治學,曰教育學,曰氣節學,曰雄辯學,曰論戰學,曰周易學。
而於養平旦之氣,葆其良知良能,由愛親敬長達之天下,尤不憚苦口疾呼三致意焉。
夫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非我所敢期也。
若夫閑聖道,正人心,息邪説,經正民興,則余冋所服習者,不敢不自勉,而並以勉人也。
②
二正心術:唐先生以《孟子》通《周易》大義
唐先生研治《孟子》數十年,其最有心得者,乃發現《孟子》與《周易》相通。
此其獨到之見解,勢不能不徵而出之。
其完整之説見録在《孟子救世書》之第十章,因篇幅 不廣,而原書之在今日,若存若亡,向未有注意與正視者,故録此章凡九條如下,以存先正心血,並廣來學也。
文云:
《周易•繫辭傳》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
《孟子•滕文公篇》:“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
宋陳氏淳(原注:字北溪,朱子之門人)謂:“繼之者善。
”乃造化繼續流行處,有至善之理,是先天之善。
人得之以成性,是後天之善。
乾隆時戴氏震斥之以爲空虚。
案:《中庸》“天命之謂性”,鄭君、朱子注皆就陰陽五行言。
一陰一陽之謂道。
即周子《太極圖說》所謂:“動而生陽,静而生陰。
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
五行之生,各一其性。
惟人得其秀而最靈也。
”陳氏雖就造化原頭處言,而現在之生人生物,亦不外此,故未嘗淪於空虚也。
論性必以孝爲先。
“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下文又引“舜何人也”“文王我師也”,舜與文王,皆大孝 人也。
①《孟子要略》晚清出,稱朱熹所撰,原書亡佚,宋元書目没有記載。
元儒金履祥撰《孟子集注考証》中有收録,都没有明確指出,連序文也没有交代,但其中一條注文提及書名,清人劉傳瑩據以輯録復原,曾國藩謂金履祥百密一疏,透露天機。
劉傳瑩病逝後,曾國藩爲之付梓。
事見曾國藩《孟子要略序》(《湖北叢書》本)。
今《孟子要略》輯本凡五卷。
卷一“言人性本善,欲人存心養性,以復其初”,卷二“論孝弟之道”,卷三“嚴義利之辨”,卷四“辨王霸之方,明治道之要”,卷五"孟子尚論古人,而自言其爲學要領”。
唐先生明言取法《孟子要略》,推拓爲十類。
②唐文治:《孟子救世編總序》,《孟子救世編》,上海:汪竹生印,1947年。
按:唐先生在書後留下數言云:"是篇印成,在丁亥(引者案1947年)春仲。
校讎者爲太倉陸景周君,武進女弟子陸汝挺君。
而奔走襄事者,太倉高大勛君。
印刷者南匯汪竹生君也。
”因國事不靖,本書流傳不廣。
《周易•說卦傳》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
”
愚嘗謂《孟子•萬章篇》爲窮理之學。
自父子、君臣、夫婦、兄弟、朋友人倫之際,與夫出處、進退、辭受、取予之節,莫不推勘入微。
故中間以孔子始終條理爲主,而推及於“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
末章更以貴戚之卿易君位,遥遥相應。
可謂窮之至乎其極矣。
《告子篇》爲盡性之學,末以動心忍性作主,所謂盡性也。
《盡心篇》爲立命之學,首三章是也。
其闡發易學可謂精純矣。
《周易•乾卦•文言傳》曰:“元者善之長也,利者義之和也。
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利物足以和義。
”《說卦傳》曰:“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
《孟子•梁惠王篇》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
”
不遺親不後君,乃人道之當然,利莫大焉。
故朱注曰:“仁義未嘗不利。
”後之人推於仁義外求利,是以不奪不饜,而戰争相殺之事,接迹於天下。
《易》所謂迷復之凶也。
《周易•乾卦•文言傳》曰:“大哉乾乎。
剛健中正,純粹精也。
”《坤卦•文言傳》曰:“直其正也,方其義也。
”
《孟子•公孫丑篇》曰:“其爲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其爲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
”
至大至剛是乾德。
然云以直養,則兼坤德矣。
配義、集義,坤德也。
然一陰一陽之謂道,亦兼乾德矣。
“浩然之氣”,即乾坤之正氣也,自强不息之功在於是矣。
《周易》“同人”“大有”二卦,《序卦傳》釋之曰:“與人同者物必歸焉,故受之以大有。
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謙。
”
《孟子•公孫丑篇》曰:“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
舍己從人,樂居於人以爲善。
”
有大而能謙,即善與人同也。
“與人同者物必歸焉”,天下歸仁也。
舜之舍己從人,取人爲善,與人爲善,皆由其謙尊而光也。
故孔子贊舜曰:“舜好問而好察邇言。
”孟子贊舜曰:“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
”古今來未有訑訑自是而能成德行者也。
嗟乎!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
《周易•繫辭傳》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
易則易知,簡則易從。
易知則有
親,易從則有功。
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
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
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
凡人之身,莫不得乾坤之正理,與乾坤之正氣。
知屬於天氣者也,能屬乎地質者也。
乾以易知,即孟子所謂良知也。
坤以簡能,即孟子所謂良能也。
“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即孟子所謂達之天下也。
《尚書》曰:“天工人其代之。
”《中庸》曰:“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
”惟人肖天地,故當代天行事,而彌天地之缺憾。
此孟子性善之説所以有功於世道也。
戴氏震欲破除“理”字,則《易》所謂“天下之理得”,與夫窮理盡性,順性命之理,皆當破除耶?
《周易•繫辭傳》曰:“《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與於此?”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
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
舜居深山,異於野人幾希,即《易》所謂“寂然不動”時也。
“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莫禦”,即《易》所謂“感而遂通”時也。
“天下之至神”也。
朱子注云:“聖人之心,至虚至明,渾然之中,萬理畢具。
一有感觸,則其應神速,而無所不通。
”實即引用《易》義。
《周易•乾卦•文言傳》曰:“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潜龍也。
”
《坤卦•文言傳》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
”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
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
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
“大行不加”二句,即樂行憂違也。
仁義禮智根於心,睟面盎背,施於四體,即“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也。
此與上所引“其為氣也”兩節相同。
上節乾德,下節坤德也。
《周易•繫辭傳》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
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
窮神知化,德之盛也。
”
《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
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
“充實”二句,言坤德也。
“大而化之”二句,言乾德也。
“聖而不可知”,即《易》所謂“未之或知”也。
以其“窮神知化”,盛德不可名言。
或以窈冥不可測解之,謬矣。
又《孟子•盡心篇》王者之民章曰:“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
”即《易》所謂“天下之至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也”,孟子貫串《易》義如此。
①
考唐先生之會通《孟子》與《易》學尚不止於此。
《孟子》之學,其核心爲“道性善”,其中以“夜氣”“平旦之氣”爲説。
此“夜氣”與“性善”,其關係乃孟學之要義。
唐先生本《易》,體會其實在之義涵,於1939所撰《論周易君子救育》文云:
“君子教育”,心術爲先。
嘗謂《易》者,心學之書也,其大義備於《乾》《坤》而始於《復》。
《彖傳》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孔子於冬至之時,見天地之善心,而教人以養心。
孟子於平旦之時,驗天地之善氣,而教人以養心,其義一也,故曰:“聖人以此洗心。
”洗者,滌也。
君子之所以畏天命也。
《大有卦》之《彖傳》曰:“順天休命。
”未有不畏天命而可以為君子者,故孟子曰:“畏天者保其國。
”人生當世,無日無時不在《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中,即無日無時不在“吉凶悔吝”之中。
雞鳴而起,孳孳爲善者,吉也;雞鳴而起,孳孳爲利者,凶也,悔也,吝也。
利與善之間,所謂“心幾”也。
由利而之善,即由凶悔吝而之吉,由善而之利,由吉而之凶悔吝。
惟變所適,在心術之轉移而已矣。
②
此乃人心善惡之幾,俱存此刻之中。
是正人心,自此幾之際而已。
經學大義,自存心幾之中,念善則善,反之則禽獸不遠。
此唐先生時刻所期望於國人者,尤以操生殺予奪者言也。
苦哉其志!
三道性善:曹先生以《孟子》通《尚書》大義曹先生餘生完全投入《尚書》學中。
唐先生於1941致書曹先生云:
昨奉覆書,欣讅一是左右研究《尚書》學,至爲佩仰。
竊維典、謨、訓、誥,以“敬天”爲宗旨。
堯曰:“欽若昊天。
”舜曰:“勅天之命。
”禹曰:“天其申命用休。
”
道統相傳,皆以畏天為主宰。
故宣聖亦曰:“畏天命。
”“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
”
①唐文治:《孟子救世編》第十章,第204頁。
②唐文治:《論周易君子救育》(己卯),《茹經先生文集四編》卷四。
《孟子》言“畏天者保其國”,引《詩》“于時保之”為證,今久晦矣。
兄於《書》中,每喜讀《金滕》《召誥》《無逸》三篇。
而《召誥》“節性日邁”,以“敬”字爲本。
召公之“以引以翼”,壽至二百餘歲,一“敬”足以該之。
質之吾弟,以爲何如?兹寄奉拙著《尚書大義》一册,祈切實指正。
①
唐、曹兩先生知己不渝,實在感人。
唐先生突出聖君本其天德施於有政,天德乃本心之善念,故必敬其根本之天,是爲“敬天”,此貫通《尚書》整體之精神。
敬天之旨,列聖相傳爲“道統”。
“道統”乃宋、明性理學之核心意識,唐先生本《尚書》溯源“道統”,綰理學與經學爲一,高屋建瓴,化解學術門户之争,亦通體根本於天德天性,皆啓源於“敬”之一念,王道之可能,皆本此尊敬天德之本然善念而出。
如此,《孟子》之心其爲造美之意志,則是立心利願。
唐先生此讀書心得,②無所計較而通盤透出,足見其學術公心之由衷,而友道之真誠也。
曹先生以逾十年之力,奮力撰寫《古文尚書鄭氏注箋釋》,其時曹先生亦目眚不能視,與唐先生同病相憐。
曹先生於1951年序文自陳著書苦况云:
念《尚書》爲二帝三王聖德、聖學施於政治道濟天下之實,平生心得最多,不自量其力小而任重,日暮而途遠,歲在辛巳四月,始撰次此書,至今年而始成,出入十一年,而吾年八十五矣。
嗚呼!余少好治經,用力過猛,年未三十,兩遭蓼莪之痛,目光早衰。
其後苕華黍離之感,中心苑結;常棣蒙楚之悲,吊影淒凉。
師友徂謝,風雨繾綣,積悲數十年,積學數十年,病目安得不瞑!自撰《大學通義》至於《尚書箋釋》,皆每章每節,將所當依據引用之書,屬金志銓表弟、嚴鹿苹弟,逐字逐句精誦。
余悉心静聽,聽若不審,屬其復誦。
至於再至於三,甚至四五,必入耳歷心,如吾舊日所閲一一脗合而後已。
每章誦既畢,乃融會經文,去取衆説,折衷己意,逐字口授書之。
書畢又復誦細校,至於三四,乃定稿寫正。
時從妹紉秋在余家,亦任其勞。
孰意數年前,志銓、鹿苹及紉秋皆没,幸得士友汪頌虎、孝廉炳蔚陸子丹、教員元亮,踵爲其事,以至於今。
頌虎積久不懈,寒暑風雨無間者數年,而子丹先後左右之。
嗚呼!
余竊慕聖人所言仁者先難,而此數君子者亦相從於寂寞之濱,共爲其難,味於衆人之所不味。
余每念儒者立言,千言得當未必有效,一言失當或貽誤天下蒼生,况
①唐文治:《答譜弟曹君叔彦書》(辛巳),《茹經先生文集四編》卷五。
②唐文治《天命論》乃此旨之完整論證,《茹經堂先生文集一編》卷一。
按:此編曹元弼序,先後相隔十三年左右,故唐先生乃表明一以貫之之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