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懒【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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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树懒:学名,Folivora,哺乳纲披毛目下树懒亚目动物的通称,哺乳动物,共有二科二属六种。
形状略似猴,动作迟缓,常用爪倒挂在树枝上数小时不移动,故称之为树懒。
主要分布于南美洲的委内瑞拉、圭亚那、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巴西北部。
我们引进的这对树懒是三趾树懒……”
他穿着树懒服,按照卡片上的内容给客人介绍。
客户是个旅游团队,二十多人,专门来看树懒的,小孩子居多,唧唧喳喳。
游客对他的科普介绍不感兴趣,问,树懒呢?他指了指树上。
游客抬头往树上看,浓密的树叶绿得发亮,仿佛容器盛不下要往外流的样子。
阳光也好,透过树叶射下来,弄得到处金光闪闪,却什么也看不清。
游客们不得不在一棵棵树下站定,转着身子,齐刷刷地抬着头,引颈就戮的样子。
还是有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了,呀呀地叫着,把人们都引了去,鹅一般伸着脖子,指指点点。
那只被发现的树懒陷在一片浓荫里,几乎和树叶一个颜色,正专注地嚼着叶片,对人们的惊奇无动于衷。
游客很快就感觉脖子被强行抬起带来的不舒服,说,总不能让我们这样看吧。
他想了想说,我试试看,但不确定能够成功。
说着吹了声口哨,手里拿了芒果和火龙果,向着树懒挥动。
树懒开始慢吞吞地往下爬,爬到一半,不动了,身子倒挂在树枝上,看着下面的人。
游客们
树懒
罗尔豪
开始拍照,嘴里不时发出夸张的叫声。
他站在边上,看着人们近乎程序化地做这些。
接下来他们会抱起树懒,梳理它的毛发,给它喂食物,拍照……有时他会阻止游客近乎强暴似的亲近,像过度亲吻、抚弄器官等。
他的职责是建立树懒和游客的亲近关系,让游客高兴,但不会容忍他们无下限地和树懒的身体接触。
树懒服套在身上,臃肿、热燥、喘不过气,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
他把拉链拉开,透口气,继续讲解,他的声音嘶哑,可能是上火了。
“树懒是唯一身上长有地衣和藻类植物的野生动物,身体呈墨绿色,这也是它们和植物奇特的联系,这些植物就是它们的保护色,能帮助它们在丛林生存。
而在大自然的食物链中,除了一些冷血的蟒蛇和猛禽是树懒的天敌,其它动物很少捕食它,所以树懒不管爬得多慢,种群生存都不会受到天敌的威胁,但现在树懒已列入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是因为人类过度活动,破坏了……”
“它身上的植物呢?”一个男人突然问。
“那指的是野外生存的树懒,为了游客的健康,我们对引进的树懒每天定时清洗、除虫,为了树懒,更是为了游客健康。
”他说。
也许他不必要回答游客的问题,男人问过问题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树懒身上,还有身边的女人身上。
这个临时凑成的团队不乏漂亮的女人,她们对新生物种的惊奇度一点也不输孩子,她们喋喋不休地讨论,或者争论。
男人们很快加入讨论。
他们讨论的问题多而繁杂,无聊甚至带有色情。
譬如,树懒这么慢,寻找配偶是不是这样?交配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男人说着话,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女人,女人们脸上带有争论和激动留下的潮红,像是搽了胭脂。
他索性站在一边,听任他们争论,实在避不开才回答一句,都是书上的资料,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或者说发现,也可以叫研究成果。
但这些是他自己的事,轻易不会告诉别人。
譬如他认为树懒是“幽暗之物”,是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的一种动物,或者说是人类和魔鬼之间的信使,特殊的身份使它拥有人和怪物的特征。
也可以认为是另一个时空的生物,就像科幻电影上讲的那样,一个偶然的机缘它们滞留在地球上。
这不是纯粹的想象,或者无中生有,如果你详细观察它,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他正想着,突然停下来,朦胧中,他感觉树懒正看着他笑,一种嘲讽的笑,窥破别人隐私的笑。
他甩甩头,把卡在耳朵里的耳麦都甩出去了。
去看树懒,它正慢慢收起后腿,然后再伸出前爪,目光盯着他,淡漠而又专注,空洞又深邃,仿佛通向另一世界的通道。
照相,投喂,购买纪念品,有兴趣的还可以看他下载的《疯狂动物城》《冰川时代》,以及其它有关树懒的视频和纪录片。
两个小时后,树懒又回到树上,
这是园里定的时间。
游客们意犹未尽,一个孩子跟在树懒后面往树上爬。
他把孩子抱下来,交给他的父母,然后说着欢迎大家下次光临的套话。
把树懒服脱掉,快速冲进空调室,对着空调猛吹一阵,手上抓着一瓶矿泉水,去迎接另一拨客人。
中午就在办公室吃饭。
一起吃饭的还有马良,马良是虎园的看护员,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有十多年的工龄,好像建园时就在这里了。
马良瘦弱,狭窄的一张脸如梅雨季节般始终浮着潮湿晦暗的青灰色。
眼睛里长满了杂草,稍稍有些口吃,说出的话踉踉跄跄,鸽子般四处乱飞。
马良负责看护一只叫马斯克的孟加拉虎。
两个园子紧邻,有时会过来喝杯茶,说会儿话。
说的多是他看护的那只老虎,行为怪异,要么卧在虎舍不动,要么在室外场馆一处空地上反复绕圈行走,有时连投喂的食物都不吃,长时间转圈脚印在地面上踩出一个圆形,那么圆,圆规画出来的一样,马良用手比划着。
他去看过那只老虎,白底黑纹,挺胖的,不喜欢看人,总是把头搭在两只前爪上睡觉,睡醒了就趴在地上,盯着一个地方看,或者是像马良说的那样绕圈行走。
边上的园子里是一只白狐,专注地咬着指甲。
他看着它们,心情很不好。
马良搅着已经没有热气的拌饭,凝固的油脂粘在餐盒上,形成一道黑色防线。
剩下的米饭无辜地躺在碗底,一枚青菜叶子遮住它们伤心的容颜。
“今天挺忙,人不少啊!”
他从碗里抬起头,看着马良,笑了下。
“看你这样安心,我就放心了。
”
他停下吃饭,看着马良,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啊哈,”马良像是说漏了嘴,也像是有意说出来的,看着他,“我是说以后我们就可以长久做伴了。
”
他仍看着马良,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果然,他说,“这个园子,在你之前有两个看护,都是干了没多长时间就辞职了。
”
“为什么?”
“说是有鬼气,那树懒,看上去就鬼里鬼气的,你没有感觉?”
他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幽暗之物”的论断,忍不住笑了下,说,“不就是只树懒吗!”
“也是的,”马良说,“他们就是太胆小了,说什么晚上一觉醒来,看见树懒从月亮里爬出来,悬在头顶上方,扑闪着翅膀,盯着人看,魂都吓飞了。
也有人说,晚上亲眼看见树懒从水里出来,披头散发,像个水鬼。
还有人说晚上看见树懒爬过后面的小门,消失不见,可是去查看关树懒的笼子,发现它正看着你笑,真的要把人搞疯了,几个人都这样说。
不过,这东西确实有些邪门,就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想了下,又悄声说,“你就没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笑了笑,说,“可能是每天太累了。
”
确实很累,树懒园就他一个人,管着两只树懒,树懒不同于别的动物,是网红动物,参观的人多,每天要穿上树懒服给顾客讲解,稍稍闲下来,还要拍摄有关树懒生活的视频,去街道上散发广告。
即使有点空闲,也得盯着,一直把树懒关在玻璃房里不行,放出来又担心它会攀着树枝爬到别的园子,相邻的园子树枝犬牙交错,虽然它们很懒,有时呆在一个地方一天不动,但也保不住它们突然心血来潮,缘着树枝爬到虎园狮园,让老虎狮子咬死。
听说以前就出过这样一件事,所幸发现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
唯一的办法就是寸步不离地盯着。
他把啤酒罐捏在手里,啤酒罐发出咯吱的尖叫声,扭曲变形,幻化成动物的脸型,他盯着这张脸看了一会儿,却是一张树懒的脸。
炙热的阳光开水般泼向他的身子,一树的蝉在拼命嘶叫。
“有事了叫我。
”马良说着,提着一次性碗筷,晃着两条竹竿样的长腿往回走。
会有什么事?他盯着马良的身影看,实在想不出他说话的意思。
晚上,动物园员工都下班了,他把树懒关进饲养室。
饲养室是水泥仿木打造,看上去古色古香。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中间用隔断隔开。
两个摇篮,几个洗澡用的盆子,小花架上放着洗涤的用具,还有几件小服装,几个毛绒玩具,给树懒穿的、玩的。
墙才刷不久,似乎还能嗅到臭白灰的味道。
可部分墙体上已经出现气泡,就像雨点打在水面上。
他数过,一共二百三十三个,每天以平均五个的速度增长。
前些天负责施工的师傅来了,看了看这些气泡,随手在上面摁一下,气泡瘪了,沾了一手白灰,说是近期雨大,潮湿导致的。
说着看向外面。
他也看着外面,外面阳光明媚,而且好像有半个月没有下雨了,也不知道师傅说的近期雨大是从何说起,他也懒得问。
最后师傅说,再等等看,如果一直这样,就重新刷墙。
过去了很多天,再也没人过来,气泡倒是越长越大,越来越多,就像是脸上长的水痘,把几面墙都覆盖了,有些鼓起来,又陷下去,整张墙就变成了一张麻脸。
上面还有绿绿的霉菌,就像树懒身上生出的藻,看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违和感。
逐个给树懒洗澡,喂食,它们身上原生的绿藻、地衣等植物早已没有,但一天的活动毛上沾满树叶和灰尘。
把它们放在洗浴盆里,打上专用洗浴液,揉搓它们的皮毛。
它们看着他,像是满含感激,又像面无表情。
他说,今天过得怎么样?树懒没有说话。
他说,有人欺负你吗?树懒没有说话。
他说,树懒,晚安!树懒看着他,仍然没有说话。
2
树懒园不算大,园子里铺着草坪,草坪上面栽树,都是几十年的树,以及
结浅绿色大果子的乔木,还有花树,木槿、合欢、芙蓉等,被蔷薇紧紧裹着。
开花季节,硕大洁白的花朵和蔷薇的碎花交织,非常漂亮。
听说这里原来是坟场,后被人买走建成植物园,经营不下去,又卖给了动物园。
这里偏僻,安静,和树懒喜欢安静的个性吻合,又有大树,适于树懒攀爬。
动物园买了树懒,建了仿木饲养室、玻璃房、假山、防腐木长廊,放了秋千架、隔离通道,树懒园就建成了。
难得的是园子里有一方大约十来亩的人工湖,被树林包裹在其中,岸边有条废弃的游览船,过去留下来的,还能用。
偶尔他会坐上小船,在湖里游荡几圈,看着水鸟在湖面起起落落,倒也惬意。
还听说,建动物园不是老板的初衷,地被老板看中买下来,原来想搞房地产开发,手续批不下来,土地闲置有规定,超过时限就会被收走,老板才跟人合伙建了动物园。
这些和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打工者。
来动物园之前,他已经闲了小半年。
之前他干过很多工作,流水线上的工人、公司程序员、文员、推销员、外卖骑手,不知什么原因都做不长。
他还只有三十岁,可头顶已经谢了,鬓角处有了白发。
那天,他在城市里游荡,不知不觉就游荡到了郊区,一片低矮的建筑旁,在淡淡的臭味中看到东倒西歪着的一个牌子,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起竖在这里,扫一眼,是一则动物园招聘启事,提供了三个招聘岗位,待遇很一般,缴纳五险一金后拿到手只有三千元。
他的脑子动了下,按照上面提供的联系方式打了电话,电话那边很热情,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像主要职责、上班时间什么的。
那边的人说,职责上面写得很详细,上班时间八到十个小时,晚上可能会值班。
工作清闲,玩着就把工作干了。
问照顾什么动物?那边的人说,我们提供了三个岗位,分别是看护熊、马鹿和树懒,报名早的可先挑自己喜欢的动物。
听到树懒的名字他愣了下,树懒,他重复了一句。
那边表示了肯定,并且说,如果喜欢,可以负责树懒的看护,并且告诉他,他们这家动物园是全国少数引进树懒的动物园之一,那东西很可爱的,如果来晚了就只能看护马鹿或熊了。
那边说完就挂了电话。
按照箭头提示,或者说是嗅着空气里的臭味找到了动物园,其实就在低矮建筑的深处,找到了电话里的人事。
人事很热情,光秃的脑门,笑笑的眼皮下面覆盖着狡黠,跟他见到的人事没有什么两样。
人事问他的情况,眼角的余光落在他的左手腕处,那里有一块伤疤,蚯蚓般匍匐在上面,注意到人事的目光,他把袖口往下拉了拉。
人事宽宏地笑了下,领他参观了动物园,知道这是一家民营动物园,规模不算大,但动物品种齐全,海陆空全有。
去看了树懒,树懒吊在树上不肯下来,临时看护员说可能是睡着了。
他担心地看吊在树枝上的树懒,说如果它掉下来会不会摔死。
临时看护面无表情地说,掉不下来的,
你见过摔死的猴子吗?待要走出来,他又去看挂在树上的树懒,树懒也在看他,目光深邃,就像是一个黑洞,感觉自己的目光被吸进去了,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他。
他是个乏味的人,有些自闭,不喜欢热闹,和所有的新潮、现代生活格格不入,每天除了上班,就像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硬壳。
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地铁,随着人流上上下下,坐到终点,再坐回去,在地铁上消磨一整天。
除此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硬壳里度过的,那是他自己的领地,没有他的允许,谁也无法进入。
只有在壳子里,在靠墙的那张简陋的床上躺下来,把脑袋连同身子裹进被子里,摒除了世上所有的嘈杂声,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回到住处,在电脑或手机上找树懒的资料,恶补有关树懒的知识,甚至去看了有关树懒的电影和纪录片。
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动物,印象里是一种很搞笑的动物,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缓慢移动的身体,却长着又长又尖如匕首般的利爪。
了解多了,有些莫名其妙,自然造物都有它的合理性,或者说有它存在的理由,哪怕是成为别的动物的食物。
但他看不出来树懒这种动物对平衡环环相扣的自然界有什么好处。
上了班,感觉跟人事说的一样,也不一样。
工作职责就是照料树懒,看护的任务不大,白天树懒就待在树上,或者玻璃房,给流水线般的游客提供惊奇,主要是时间长,上班和下班混在一起,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无休止的重复解说,炎热的天气,套在身上的树懒服,让他晕头胀脑。
有点空闲,要去街上做产品介绍,遇上公司喜庆房地产开盘或者别的动物园需要,他还要带上树懒去做现场表演。
晚上下班,要给树懒洗澡喂食,打扫卫生。
树懒园就他一个人,经理说给他再安排一个人,但一直不见人来。
他上的是二十四小时班,也就说晚上也要待在看护室里,没有星期天。
按照园方的说法,树懒贵重,不敢有丝毫马虎,必须实施二十四小时无间断看护。
干着俩人的活,只拿一个人的工资,别扭一阵也就坦然了,索性退了租房,可以省下一笔租房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晚上值班,动物园静下来,他坐在房顶乘凉,周围低矮的楼房更显得稀疏旷远,偶尔能听到兽类近乎梦呓的叫声。
树林间,花丛里,几只地灯亮着,幽蓝的光照亮身边一小块地方。
夜里的园子像夜的海洋,一大片一大片地横卧着,阴沉地起伏,叶浪沙沙响。
星星倨傲地挂在天上,挤挤挨挨,跌跌撞撞,撑不住了,手一松,烟花般散落下来,叮咚的声音响过,留下一地的金光。
有风穿过,黑暗与花朵一起活了过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一个活物向他爬来,毛发蓑衣般覆盖在身上,它慢慢收起后腿,伸出前爪匍匐前进,月光打在它的脸上,脸色白白的,一张小丑
般的脸,镶着很深的黑眼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锋利的爪子发出清冷的光。
他惊叫一声醒了,月光下,树懒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缓慢爬动,头轻轻扭动,动作缓慢又鬼魅,看上去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晚上再无睡意,他们就对坐着过了一个晚上。
3
就像从地狱或者幽暗世界里爬出来的怪物,神秘、缓慢、抑郁、孤独、鬼魅,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树懒的感觉。
那天是他第一次上班,熟悉看护动物建立双方之间的感情是他第一时间要做的事。
临时照看的人跟他简单说几句注意事项就匆匆走掉了,那样匆忙,好像怕留住他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他去找树懒,刚刚还在眼前的,但他找遍屋子的所有角落,也没见到树懒的影子。
他看了看外面,园子里是茂盛的夏日植物,树叶上的浓绿汁液饱满得要撑破表皮,它一定藏在这些树叶之间,幸福地嚼着树叶呢。
他这样想,开始在树上寻找,树叶太厚,浓密得连阳光都透不进去。
很小的一件事就变成了一项工程,他在树间转来转去,还把耳朵支起来,希望听到嚼树叶的声音。
但他什么也没得到,就像它们凭空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
他有些沮丧,感觉这是树懒给他的一个下马威,是不是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太和谐?
也许是树懒知道了他的想法,才给他一个下马威的,这种想法让他觉得好笑。
他满头是汗地在树间转圈,掀开蔷薇覆盖的长廊,墙根下的灌木丛,都没有树懒的影子。
它会去哪儿了?一定是在树阴里躲着,也许它们正嚼着树叶,透过浓密的树叶看他狼狈的样子呢。
他靠着树坐下来,湿漉漉的风吹着,阳光在浓密的树叶间跳跃闪烁,仿佛树上长出的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看。
他睁开眼,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吊在面前,垂下来的脑袋正好和他的额头平齐,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深邃又空洞的眼睛。
它把毛茸茸的前肢搭在他肩上,他努力控制才没有惊叫出来。
和树懒相处并不是件难事,它们似乎对世界没有好恶感,和任何人都合得来,这从它们对待人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
参观的游客,谁都可以抱它们,把脸贴在它们脸上,或者让树懒趴在他们肩上,展示自己无聊的勇敢。
对人们神经质般瞬间爆发的热情,树懒从不表示异议,也从没有拒绝的表示,即使不小心弄疼它们,也只是扭动几下身子,算是一种微弱的抗议。
两只树懒,雄性的叫闪电,雌性的叫雷鸣,是他来后起的名字,很快就得到园方的认可。
他观察它们,短圆的脑袋,耳朵隐于毛内几乎可以忽略,夸张的四肢,锋利的爪子,尾巴退化得只剩下一小段。
灰褐色的毛发蓑衣般覆盖在身上,散发着湿漉漉的腥膻味道。
他观察它们爬动的姿势,头微微抬起,“迷之微笑”始终挂在鬼魅的脸上。
笨拙缓慢
地蠕动着四肢,先是收起后腿,再缓缓伸出前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它们是沉默的,偶尔发出一种懦弱的,类似婴儿的叫声,或是一种高调而且拉长的“呃呃呃”声,也只有在发情期才会出现。
他测试树懒爬动的速度。
资料上说,树懒移动的速度极限,就是说被人或食肉动物追赶、捕捉时逃跑的速度不超过零点二米每秒。
他在闪电的前面放了它喜欢的芒果、火龙果,拿着秒表,像运动场上测试运动员的速度一样。
但闪电却一动不动,他不得不用尖锐的东西刺它的臀部,闪电扭动下身子,才往前爬去,十秒钟结束,一套程序只做了一半,和资料上说的差不多。
但也有例外,在雷鸣的发情期,闪电在听到雷鸣的叫声后,却以每秒零点五米的速度移动。
他觉得这是树懒唯一没有退化掉的本性。
在他的日记本上,还记载着这样一些内容,树懒须要在早上爬到树冠顶部,从太阳那里获取一些能量,天气非常热的时候,它们会回到树阴下。
他在下面做了标注(这种行为在蜥蜴和其它爬行类冷血动物身上表现得更为典型,在哺乳动物身上比较少见)。
它们的皮毛天生有缝隙,便于藻类和真菌在其中生长。
这些苔藓或藻类除了对树懒的伪装有好处,也可能是树獭获取额外蛋白质的一种方式。
因为树獭有时会舔食生长在它们皮毛上的藻类,真菌的生长也有助于减少寄生虫的数量。
所有成年树懒的意外死亡事件中,有超过百分之五十发生在它们上厕所的时候。
树懒为什么要下树大便,动物学家给出的最合理解释是,树懒到了地面后,那些躲在毛皮里的树懒蛾就伺机在新鲜的屎粪中产下它们的卵,卵孵化后幼虫就以专食树懒便便为生,迅速长大,等到下次树懒再度爬下树排便时,这些小虫子会长大成蛾(时间正好),便跳上了专属于它们的乐园,也就是那只正在上厕所的树懒的毛皮中。
树懒身上的蛾密度越高,毛皮当中的无机氮浓度和绿藻的量就越高,成正向的关系(蛾死掉后会被真菌分解,进行氨化作用增加无机氮源,此举可以刺激绿藻(Trichophilus)的生长,因此成就了“树懒菜园”)。
这些绿藻对树懒来说是非常容易消化而且提供的脂质养分较高的食物……
他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他要了解它们的特性,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才能更好地照顾它们。
他更想从它们身上发现一些独特的东西,不为人知的深层次的东西。
他觉得树懒有一种力量,一种神秘的力量。
他想进入树懒的内心深处,探究它究竟在想什么。
有时,他会在水塘里发现它们,它们从水里缓缓升起,沥水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使他想起老家那些关于水鬼的传说,它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人拖到水里淹死,自己投胎转世,尤其喜欢小孩子。
他从没有见过水鬼,可他看着树懒从水中升起的样子,似乎印证了传说的真实性,也
使他微微感到不安。
更多的时间,它们呆在饲养室睡觉,或者百无聊赖地相互凝视。
空调机和加湿器嗡嗡响着,如硕大的苍蝇在耳边聒噪。
它们躺在竹藤条的篮子里,机械地吃零食、打盹,或者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看。
有时,他会把那些粉红色的、蓝色的树懒装套在它们身上,给它们拍照。
它们也不动,任由他折腾,就像是一个看破红尘的高僧。
他盯着它们的眼睛看,想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他总觉得它们的沉默是一种假象,它们沉默的后面一定藏着更多的情绪,如喜怒哀乐等,只是它们并不像浅薄的人类一样喜怒形于色,它们是真正的智者。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
闪电看着他。
他说,“你露在外面的都是表象,我知道。
”
闪电仍然没有说话。
“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不会说给别人的。
”他又说。
他似乎看到闪电笑了下。
……
参观的客人中,有一个人引起他的注意,年纪和他差不多,白衣白裤,戴着遮阳帽,遮阳帽下是张寡淡的脸。
虽然客人有意把自己隐在人群中,但他还是注意到了。
客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李大我,这是后来客人告诉他的。
李大我喜欢独来独往。
他说自己在一家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研究动物,听说这里有树懒就过来了。
树懒是独特
的动物,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之前他因为研究树懒出过几次国,到过巴西、尼加拉瓜,但时间短暂,刚了解点皮毛签证就到期了。
聊了聊,果然见识不凡,谈起树懒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树懒科(Bradypodi⁃dae)包括三趾树懒(Bradypus)和二趾树懒(Choloepus),每属因分类体系不同而各有一至数种。
三趾树獭颈椎九枚,二趾树獭则是七枚。
三趾树獭前后肢均三趾,二趾树獭后肢三趾而前肢二趾。
《疯狂动物城》的树懒“闪电”就是三趾树懒。
树懒并不是世上最懒的动物,洞源才是,它一年只移动四点八米,平均十二年交配一次。
研究树懒不能止于对其表象的研究,要研究它的内心,就像研究一个人一样,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只有深入内心,才能发现你所要的东西。
树懒是一种遵从内心的动物,它们只需要几片树叶、几缕阳光和微风,就可度过美好的一天。
人类正好相反……他感觉面前这个叫李大我的人身上有超乎常人的东西,是什么,一时还说不来。
隔一段,李大我就会过来一次,一个人在园子里转,树懒似乎跟他很熟,没客人的时候,他容许他和树懒呆在一起。
尤其是雨天,李大我几乎整天把自己和树懒关在一起,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在树懒身上照来照去,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饲养室的木墙也生出了霉斑,斑点上有一抹绿色,葱绿的,一点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