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以文为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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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以文为词”论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
绍兴十年生于历城。
其时,山东已沦为金土,其祖辛赞,虽仕金廷,仍育其孙以抗金复宋之志。
二十岁时,祖父去世,辛弃疾率两千余众揭竿起义,投靠耿京之农民军,任掌书记。
其后,耿京为张安国所杀,张叛逃金国,辛弃疾手持龙泉宝剑,亲率五十死士,于万军丛中,生擒张安国,押解建康,明正典刑。
并策动上万士卒,投奔南宋,召为司农寺主簿。
后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于任上厉兵秣马,力主北伐,上《美芹十论》、《九议》,条陈战守之策。
奈何临安群小,不思复土,偏安一隅,苟且避祸。
辛弃疾虽为奸小弹劾七次,但仍不改其志。
终悲愤而死,死时,口中仍大呼“杀贼!杀贼!”。
辛弃疾存诗词六百余首,为豪放派领军人物,世称其词“色笑如花,肝肠如火”,被后世誉为“词中之龙”。
其以文为词之论,更是开百代文词之先河。
纪晓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稼轩词》曰:“弃疾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翠刻红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
”
范开《稼轩词序》云:“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
无他,意
不在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
”
宋人陈模云:“《贺新郎》(绿树听鹈鹅)一词尽集许多怨事,全与太白《拟恨赋》手段相似;止酒赋《沁园春》(杯汝来前)、《答宾戏》、《廨嘲》等作,乃是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词。
”
明杨慎云:“近日作词者……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
”
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云:“稼轩词‘杯汝来前’,《毛颖传》也;‘谁共我,醉明月’,《恨赋》也。
”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稼轩词使其豪迈之气,荡决无前,几于嬉笑怒骂,皆可人词。
”
上述名家之论,皆为点破一语:稼轩之词,以文为词,英雄之气,力透纸背,才力所至,无所不可。
以前人论及之《沁园春》为例,其词曰: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
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
浑如此,叹汝於知已,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
况怨无大小,生於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
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全文以问答体之形式,成功塑造了酒杯的喜剧形象,正合“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序。
其特点在于:第一,突破了原有调式规范,大量采用散文句法。
如“杯汝来前”的上一下三节奏,便打破了《沁园春》词调中四字句惯用的二二结构,而“汝说刘伶”三句则应一气读下。
第
二,多处用典和化用散文成句,如刘伶典故,又如“醉后”句用《晋书》,“少恩”句用韩愈《毛颖传》,“吾力”句用《论语》,“麾之”二句用《史记》等等。
第三,词中反复议论说理,具有鲜明“为词论”倾向。
凡此种种,均呈现了稼轩词“以文为词”的个性特征,是前人歌词中所未见或少见的。
即便于辛弃疾的小令中,也可见其“以文为词”的痕迹。
如《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全词一气贯注,意脉不断,三问三答,彼此呼应。
突出了作者呼唤英雄横空出世,亦以英雄自许的阔大胸怀。
在短短数十字的小碎篇章中,辛弃疾运用了杜甫《登高》诗句“不尽长江滚滚来”,化用了《三国志》中两个典故,但却不觉繁冗,不嫌突兀,足见稼轩“以文为词”的纯熟手段。
刘辰翁反对陈师道《后山诗话》评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之“非本色”的观点上,于其《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中云:“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较工拙。
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也。
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
乃稼轩横竖烂漫。
乃知禅家棒喝,头头皆是”。
钱钟书在《谈艺录》对辛弃疾作词用语的突破大加赞赏,认为“横竖烂漫”、“禅家棒喝”,充分肯定了辛词的艺术成就。
实际上,刘辰翁还
在《须溪集》卷六《赵仲仁诗序》云:“文人兼诗,诗不兼文。
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
”
辛词在形式、格律、语言手法上大胆创新议论、叙述相融相间,经史子集夹杂并用。
“以文为词”的散文化的笔法更使得全新的意象充分展示并跌宕多姿。
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
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
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貍愁。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
辛词散文化的语言形式开辟了新的词境和行云流水的表现,内容的博大精深,表现方式的千变万化,语言的不主故常,构成了稼轩词多样化的艺术风格。
如《沁园春》:“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
又喜欢用通俗的民间俗语。
如“快斟呵,载诗未稳,得酒良佳。
”同时将诸多的经传、故事、名言等传统文化中的六经、楚辞、庄子以及古诗中语句,一齐融化在他的词中。
辛词在语言技巧方面的又一大特色,是广泛地引用经、史、子各种典籍和前人诗词中的语汇、成句和历史典故,融化或镶嵌在自己的词里,更易于在揭示对象的因果关系和描述过程的线性运动中清楚地剖白词人的思想态度和情感倾向,多视角多层次全方位地、立体地再现主体心灵活动的轨迹。
如《贺新郎》:“甚矣吾衰张。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樽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作者在词中化用了一系列凝固着一定时空的历史故实、名言隽句,而这些典故与诗句是特定思想与情感的载体,有着鲜明的指向性。
词人巧妙地用散文化的语言平静自然地叙说着不同时空里的人与事,并将其综合成艺术的有机体,表达了主体内心的苦闷和愤恨。
最后,词人又通过对历史的回眸与现实的凝视,将满腔郁结的愁绪爆发成愤怒的呐喊:“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人。
”这是英雄失志的怨恨,也是英雄末路的悲鸣。
在一连串的议论中凝定主体的情感,饱和主体的思想,立定主体个性鲜明的生命形象。
清人刘熙载《艺概》云:稼轩词龙腾虎掷, 任古书中俚语、廋语一经运用, 便得风流, 天姿是何敻异!”
以《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而言, 词中所用的典故就有: 孙仲谋曾迁都于京口; 刘裕曾居于京口及其所发动的北伐战役; 西汉霍去病“封狼居胥”的史迹; 刘宋王玄谟伐北魏大败而归的史实; 北魏拓跋焘追击王玄谟至长江北岸, 建佛狸祠的故事; 廉颇晚年“一饭斗米”而不受重用的故事。
百余字中,竟叙及孙权、刘裕、刘义隆、拓跋焘、廉颇五个历史人物以志其主观情绪,一样丝丝入扣,神情尽显。
这样,不仅使内涵极为丰厚,而且语气飞动,神情毕露。
辛弃疾的词不仅是“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而且是任何“意”和“事”都能表达得很自由很充分,词的创作完全摆脱了羁绊,进入了自由的境界。
故辛弃疾的用典艺术是典妙而雅,情深而切,用典与抒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白雨斋词话》便有言: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
辛词笔下的形象,都是些气吞山河、龙腾虎跃的形象,而补天裂等又都具有夸张、浪漫的色彩。
即使写自己的痛苦与醉倒也不失豪放本色。
如“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又使用浪漫主义手法,使人物形象和感情色彩冲破时空的局限,在更广阔的天地里驰骋。
如《归朝欢》上阕云:“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
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
野烟荒草路。
先生拄杖来看汝,倚苍苔、摩挲试问:千古几风雨。
”
辛词以文为词,故而意境雄浑苍茫,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且,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
”稼轩内心怀着英雄无路的幽愁暗恨而登高远望,四周如美人发髻般的重重叠叠的山似乎也在献愁供恨。
在这样一种楚天千里的雄浑、苍茫的意境中,既抒
写了他纵横驰骋的理想,又尽情地渲泄了内心奔涌而压抑的情感。
辛稼轩以文为词的作品大都气势宏大,但亦有或是纤细密丽,或是含蓄蕴藉,或是情思哀婉,如伤时感怀、离愁别绪、歌伎侍宴、酬唱赠答等的作品。
如《祝英台近晚春》: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 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沈谦《填词杂说》评论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 魂消意尽。
词人伎俩,真不可测。
”全词以思归口吻来写,题为“晚春”,表面上是写晚春景色,伤春惜春,其实是写闺情闺怨,表达了柔靡深婉的愁情。
缠绵柔婉之情通过凄迷的画面、细腻的描绘和独特的选材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委婉浓厚,真切动人。
辛稼轩的词又刚柔兼具,如《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 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
休去倚危栏,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种浓而不媚、柔中有刚的卓异风格,是辛弃疾对婉约词艺术风格的新发展。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气魄雄大,感慨深沉。
而到了结尾,却又格变调异,转而写道:“可惜
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虽郁勃不平,但已是“潜气内转”。
又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中,有“将军百战身名裂,向何梁,回头万里, 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这样激昂慷慨、悲愤强烈的豪言壮语,又有“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这样凄切愁苦、低婉忧伤的句子。
稼轩词中那些刚柔兼具,豪婉并举的作品,写豪情,却以深婉之笔出之;抒柔情,而渗透着英雄之气,这正是辛词既兼容豪放婉约两派之美而又逸出两派之外的独特之处。
辛弃疾以文为词,使词作寓庄于谐。
表面看来是游戏之作,用幽默的笔调,诙谐的口吻塑造了一些令人发笑的形象寄寓着非常庄重的主题,只不过这主题太强烈太难以表现,于是只得衍为变调加以发挥。
如《西江月》: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此作以诙谐之笔发泄内心的愤懑,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不便明说却又不吐不快。
上阕正话反说,下阕极戏剧性的在我与松的对话中写出自己极孤独的内心和难以为人理解的醉醒中的折磨与挣扎。
辛词的庄谐风格特色是词句浅豁又哲理深蕴,既充满书斋的睿智又洋溢着生活的气息。
亦庄亦谐,亦雅亦俚,庄而不病于迂腐,谐而不滥于油滑。
在词史上,辛弃疾雅俗并收,古今融合,骈散兼行,随意挥洒,而精当巧妙。
辛弃疾“以文为词”的艺术实践给后代的词家诸多启示,其所表
现出来的风格的多样性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审美境界,在词史上留下一座永远的丰碑。
辛弃疾是词坛上绝有的英雄,且不论其文韬武功、胸怀鲲鹏、矢志报国、至死不休。
一个享誉千年的文人,能于万军丛中,生擒叛将,悬于马上,这本身就是一篇传奇。
其识、其胆、其勇、其智,穿越千年,依然能于繁华都市中栖身浸泡的现代人心中升腾起万丈波澜。
正是其灌盈综身的英雄之气,喷薄出横绝古今的磅礴诗文。
文为英雄胆,词为英雄气,纵横千年,唯有辛稼轩,能于两者之间,穿越厮杀,几番轮回,以文为词,以词纵志。
所纵,亦非庸庸碌碌、呻呻吟吟、怀才不遇富贵之志,乃还我河山,北伐复土,舍男儿七尺身躯无以精忠报国之志。
英雄为词,力透纸背,以文为词,更蕴乾坤古今,宇宙生灵于墨端。
缘何?我中土之人,自仓颉造字,以至唐宋,惟依百代文辞,传千年文明于今世,先辈血汗,尽在文中。
而辛稼轩偏能以文为词,以词驭文,相较苏东坡之以诗为词,其格局气势、万象百态,自不待说。
世誉辛稼轩为“词中之龙”,非为过誉,恐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