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知交半零落”

电影《城南旧事》的那首题为“送别”的主题歌太过伤感,每每听得人潸然泪下,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

你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话余欢,今宵别梦寒。

”
对此,只有心如铁石的人,或者感情麻木的人,才会不为所动,而“知交半零落”这一句更是人所不能堪。

以我的年纪,可以这么说“我已经五十六岁了”,也可以这么说“我还只有五十六岁”。

按前一种说法,我已经老了,按后一种则不老,到底老不老?别人大约说不清楚,按我的体味,若是“发愤忘食,黯然自修”则不老,若是养尊处优,坐吃等死,则垂垂老矣。

近年来,老朋友老同事老部下甚至老上司中的一些人离开权力退下来之后无所事事,惶惶不可终日,或整日喝酒昏昏糊糊,或赌钱打牌通宵达旦,或者出入“秦楼楚馆”,根本忘记了自己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干的是什么事,或者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精神萎靡不振,或者因为孩子的工作没安排好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或者出世而去，留下的是很不景气的家庭与很不争气的孩子,等等。

这种种情形,每每耳闻目睹,总是伤感不已,很不好受。

“知交半零落”，伤心惨目,莫过于此！而最近我应邀参加曾经任职的法院的新办公大楼乔迁庆典，见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同事，更是铭心刻骨地感受了“知交半零落”。

首先是见到了一位老领导,八年前他即是一位中级法院院长,而今仍是,以我的亲身经验,这位老领导是算得上正直廉洁官员的，但这一次的情况则大不同前。

他带了一位面色苍白似乎没有体温的年轻的副院长陪同省高级法院的常务副院长参加庆典,已经没有了昔日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风光,有点儿凄凄惶惶的况味了,那位副院长呢,始终把他丢在一边而不住地往高院副院长身边“靠”。

原因再清楚不过,明年换届,他已“到龄”，用一句官场无良官员的话来说,他只剩下一点“权力尾巴”,所以人心不附,成了“跛脚”了。

按说,这样级别的官员衣食丰厚自不待言,然而他穿得实在有点简陋,时在严冬,寒风刺骨,他有些瑟缩,明显是衣单不耐寒的缘故,衣着的疏忽于不经意处露出了“零落”。

如果说我的这位老领导的“零落”仅在需用“法眼”才看得到的细微处,那么我的那些法官老同事的“零落”则是无遮无拦,明明白白了。

同大家相见,彼此很亲切又很客气,很熟悉又很隔膜,我们象是曾经在一个遥远的世纪里共事,又象是昨日刚刚别过,个中的历史感、沧桑感真是莫名其妙,叫人说也说不清楚。

从神情看,从言谈举止看,从衣履冠带看,凡是退休的、退居二线的和退养的,普遍有一种失落感,大都不振作,很萧瑟,可以直接读到“零落”。

有一位刚退休的前副院长再三敬我的酒,我举杯回敬祝他“颐养天年,健康长寿”，他竟然说自己“活得没劲,不想长寿,但愿早死”，原因是他儿子三番五次往法院考都因成绩不够而进不来,进不了法院不怪自己没本事,反怨父亲没本事,于是便把这位副院长的日子弄得很不好过,临别我只好再安慰几句了事。

八年前,我在的时候,法院办公室主任是一员能够冲锋陷阵、搅动江湖的猛将，前两年由于年纪到了便退居二线不再担任实职,这原本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这次相见竟然判若两人,开始是躲着不肯出来,后经院长再三电话催促才来陪同吃了一顿饭,但坐得远远的,神情冷膜,举杯敬酒如同例行公事,很明显,失落感实在太重了。

法院的老纪检书记,在我来院工作之前就已退休,人品很高,有口皆碑,我给他的评价是“一生没有贪污一分钱,一生没有苟且一件事”。

这次我去看他,他的腰部得了一种带状皮肤病,叫什么“疱疹”,痒而且痛,十分痛苦,住了几个月院,还在省城湘雅医院住了一个多月,这个曾经即便退休了仍然敢于面斥县里主管的常委“循私枉法、干予法院执法”的血性老法官,如今竟然贫病交加,正在为欠下的大笔医疗费和以后医疗费的毫无着落而犯愁,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当年的行政审判庭长,瘦瘦的,中等个,少见的性情中人,他不畏权势,心中只有法律,从来不计较个人利害,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冲冲杀杀,似乎总也不觉得疲倦,可以说得罪大小政府官员无数。

如今他老了,虽仍
在法院拿工资,但人已不住在法院,举家迁往广西,去投靠女儿了,所以这一次斯人已不可见,今后当然就更难看到他。

但是，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在我心中一直保鲜,他那百折不挠审理“民告官”案件的执着形象总是那么活蹦乱跳,尽管光阴荏苒,岁月如流,却怎么也不能忘怀……
这次旧地重游,实在感慨万端,我回来之后一连几天也不能从伤感中走出来,想了许多许多。

虽然,时令有春夏秋冬,人世有婴幼壮老,本是势所必至,理所固然,诚如欧阳修老先生所言“物既老而悲伤”或者“物过盛而当杀”,但是,人事之代谢,人生之零落,终归与花草树木有所不同,“人为动物,唯物之灵”,难道其代谢与零落不应该从容一点，体面一点么?诚然,国家还不能实行高薪养廉,与发达国家或地区的同行相比,我们的薪金不可谓不菲薄,而菲薄的薪金是无法让人过上体面的生活的,看来国家不能给足的体面,只有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了。

争取之法,依我个人的体会只是一句话,叫做：“一摆架子二读书”。

一个人掌权的时候不可以有架子,而下野以后则不可以无架子；在位之时不可以太清高,而赋闲之时则不可以不清高。

我们以前反对精神贵族,其实精神贵族没有什么太不好的,现在我倒觉得交出了权力的国家官员应该有点贵族气派,应该自觉地做一个精神贵族,黄赌毒是不可以丝毫沾染的,流氓地痞妓女黄牛等歹人是不可以为伍的,歪风邪气是不可以同流合污的。

虽然无官一身轻,有如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但还是应该“言为世法,动为世表,”“流风余泽,久而愈新”,一言一行都应该不动声色地维护着昨日的身份与今日的公序良俗。

至于读书,有如进小饭馆吃饭,丰儉由人,可以读高深一点，古奥一点,读多一点,也可以读通俗浅近一点,读少一点,而收看高雅健康的电视节目则可以算得“半读书”。

书诚可以养人,不但读书与不读书是不一样的,读书多与读书少也是不一样的,读的书会不知不觉地体现到精神面貌上来,正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样便看不到零落了。

曾国藩有一副很有名的对联：“撑起两根穷骨头,养活一片春意思。

”我觉得我和法官老同事们都有必要记住这副对联。

上世纪有个很不幸的政治家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散文《松树的风格》，赞美松树,从而赞美革命者坚强不屈的精神。

松树诚可赞,但若与新疆的胡杨相比,则胡杨尤为可赞。

尽管烈日照射如火烤,尽管风刀霜剑严相逼,尽管黄沙戈壁如地狱,你看那胡杨树“活了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壮哉至矣!可以说,一棵胡杨树的生命过程,就是一部英雄的史诗！所以,既然人生最终必然要零落,我们何不效法这胡杨树,采取一种庄丽且壮烈的史诗方式来零落?纵然是零落,也要零落得让别人肃然起敬!
这一次,老同事们见了我都说尽管过了这许多年却不见老,而且锋芒不减当年。

我说“算了吧,别安慰我了,一晃过了八年,八年时间抗日战争都胜利了,怎么可能不老?”大家讲还真没老。

于是,我心中窃喜,谢天谢地,但愿大伙不是安慰我,如果到了需要别人安慰的地步,那便是真正零落了!我本已该是零落人,如果真的没有零落,那是书本救了我。

当我把权力轻轻地放下之后,立即把书本紧紧抱住,所以,我不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