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塔维亚·巴特勒《亲缘》的“界限”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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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
第29卷第1期
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
Journal o f X i'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Mar. 2021
Vol. 29. No. 1
奥克塔维亚•巴特勒《亲缘》的“界限”研究
甘婷12〃,林元富1
(1.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 2.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摘要:奥克塔维亚•巴特勒在其最畅销的作品《亲缘》中没有采用科幻小说惯用的深奥科学原理、经典科学事实、先 进科学技术来安排故事情节,而是故意忽略“逻辑自洽”原则,在小说创作中融合福柯的“越界”思想。
本文以福柯的 “越界”思想解读《亲缘》的“界限”建构。
福柯“越界”思想的核心问题是“界限”。
对福柯来说,“界限”是认识自我的 经验、解放自我的态度和重构自我的意识。
巴特勒在《亲缘》中构建“生死界限”的叙述时空,呈现和反思美国黑白种族之间“悖谬”的伦理界限,探寻他们“虽亲不如陌”的情感界限。
《亲缘》多维度的“界限”书写反映了巴特勒期冀通过重新审视和体认蓄奴制下美国黑白种族之间的历史界限,反思当下界限,利用“界限”经验认识自我,保持“界限”态度解放自我、形成自觉的“界限”意识重构自我的美好愿望。
关键词:“越界”思想;界限;《亲缘》
中图分类号:110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9876(2021)01-0104-05
A b stra c t:Kindred^Ocatavia E. Butler* s best-selling work, is distinct from her other works in that it does not adopt profound scientific principles, classical scientific practices and advanced scientific technology to organize its plot. Rather, it deliberately neglects u self-consistent" logics in a way that dramatizes the Foucauldian notion of transgression. Using Foucauldian theory,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eployment of the in Kindred.For Foucault, limit is an experience of self-recognition, an attitude of seif-liberation and a type of self-consciousness that allows self-reconstruction. Not only does Butler structure 44 time arid space” narrative between “life and death” lim it, she also dramatizes paradoxical ethical limits and exploring 44kindred but un- familiarM affectional limits in Kindred.Her representation of transgression in all these modes illuminates her hope both the black and white race in United States could recognize, liberate and reconstruct themselves by re-observing and re-experiencing the limits of the two races under the slavery.
Key w o rd s:notion of transgression;lim it;Kindred
1.引言
《亲缘》(1979)是首位被美国科幻文学界 认可的非裔女性作家奥克塔维亚.巴特勒(O c a t a v m E. Butler)最畅销的作品。
不过,巴特勒却不认同把《亲缘》视为科幻小说,更愿意称其为“可怕的幻象”(a grim fantasy)(Beal 1986:14)。
的确 ,巴特勒在《亲缘》中没有采 用科幻小说惯用的深奥的科学原理、经典的科学事实、先进的科学技术来安排故事情节,而是故意忽略“逻辑 自洽”的原则,看似粗暴地建构一个又一个“界限”:故事 发展的时空界限、小说人物的伦理界限、黑白种族的情 感界限。
这些“界限”让读者对故事叙述的真实性、人物 塑造的典型性、事件发展的逻辑性产生闲惑。
巴特勒为 什么建构这些界限?这些“界限”究竟有何意义?为厘 清这些问题,本文试图以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 “越界 ”思想来阐释《亲缘》中的“界 限”。
2.福柯“越界”思想的“界限”本质
“越界”思想并非福柯的首创,但视“界限”为认识自我的经验、保持“界限”态度探索逾越一切界限的可能 性、形成自觉的“界限”意识确是其“越界”思想的本质。
福柯较为集中地阐述自己的“越界”思想是在一篇题为 “越界序言”的文章里。
文中,福柯对“越界”这一概念 作了界定,他把“越界”视为与“与界限打交道的行为”(Foucault1998:73)。
他指出“越界”并不是单纯的跨越 边界,也不是简单的违禁或犯规,更不是(在一个辩证或 革命的世界)对各种限制的胜利,它的功能在于“测量它 在界线的中心所打开的过长开口,去追索那让界线出现 的闪亮疆界”(Foucault1998:74)。
也就是说,福柯“越 界”思想重点在于认识“界限”。
那么,人为什么要认识 “界限”?在福柯看来,越界行为是“把界限一直带到其 存在的界线处,迫使界限直面自己的内在消失,发现自 己存在于自己所排斥的东西中,在自己的堕落中体验自 己正面的真实性"(Foucault1998:73)。
,因此,认识“界 限”就等同于认识自己。
从希腊德尔菲神庙最为著名的 箴言“认识你自己”到基督教的“上帝造人”,再到近代 笛卡尔将人视作理性的存在,“我是谁”是西方自古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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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哲学核心问题之一。
但福柯“越界”思想的贡献在于 创造性地利用尼采“人如何成其所是”的问题,对“当下 我们之所是”的界限进行分析和反思,即通过探索人如 何、为何“成其所不是”达到认识自我的目的。
概括而 言,福柯的“越界”思想本质内涵是以“界限”经验认识 自我,是意图在界限的边缘地带重新发现自我的哲学。
其次,福柯的“越界”思想强调“界限”态度。
“越界 序目”是他为纪念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e)于 1963年发表在法国《批判》(C n'figue)杂志上的文章。
文 中,福柯从分析当代经验对性的越界言说着笔—
—认为 巴塔耶对性的越界言说是为了打破限制、契合“上帝之 死”的思想:“巴塔耶完美地意识到‘上帝之死’给思想 带来种种可能性,同时也扰乱了思想的种种不可能性……灭掉上帝,以便把生活从由上帝存在而设的限制中 解放出来,但也是把生活带回到那些被这无限存在而取 消的限制中去"(Foucault 1998:71)。
在福柯看来,巴塔 耶对性的越界描述与“上帝之死”的言说在时间和结构 上同期发生,究其原因是举证整个神秘主义和灵性论传 统,对性最直接的自然理解、最恰当的描述,莫过于基督 教世界的堕落身体论和罪过说。
因此,巴塔耶的“性越 界”,在渎神的同时认同了上帝的缺场、主体的消亡。
因此,福柯理解的“越界”不是封闭式的句点、终结性的旅 程,而是他指称的“螺旋式”的结构(Foucault 1998:74)0他认为界限及逾越不是“黑和白、禁忌与法、外与内、或 建筑与关闭的内部关系”,而是如螺旋一般相互依存(Foucault 1998:73-74)、相互促进—
—如果界限不以逾 越为目的,它将不能存在;反过来,如果越界行为所针对 的界限只是虚设,越界也毫无意义。
因此,福柯的“界 限”态度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上帝的缺场、主体的消 亡”是“越界”的前提,这给逾越带来了无限的可能性;第 二界限”是暂时的、历史的、社会的建构,当界限处于 被逾越的状态时,新的界限即又产生,界限与逾越螺旋 上升。
总之,福柯的“界限”态度是探索逾越一切界限的 可能性,是福柯所称的“不被统治的艺术”(福柯2016: 174)。
再次,福柯的“越界”思想贯穿在他整个哲学生涯和 生命旅程中,形成了自觉的“界限”意识。
早在1961年 出版的《疯狂与非理性:古典时期疯狂史》初版序言中,福柯就宣称“要撰写一部限度历史”(福柯1998:3)。
他 认为要了解一个社会,不是看它产生了什么话语,有些 什么实践,而是看它排斥了什么。
从最初被关押的疯 子,到后来陆续加人各种各样不合社会规范的人群一
妨碍现代资本主义新秩序的人群,他们都是被排斥的对 象,是现代文明人的“界限”。
福柯正是从“疯癲与文 明”“理性与非理性”“道德与非道德”“合规与不合规”等一系列界限中看到了知识与权力的关系—
—权力怎 样通过话语权表现出来,并配合各种规训手段渗透到社 会的各个细节中,炮制权力话语中的“界限”。
随后《词与物》讨论“世界的界限”“再现的界限”(Foucault 1966/ 1989:33, 235),将人的自身归结为存在的界限;《知识 考古学》则“决定绝不忽略任何不连续性、断口、门槛或 界限之形式”,最后,在其可称之为哲学遗嘱的文章——“何为启蒙”的结尾,他将“对我们的界限研究”视为“一 种赋予对自由的渴望以形式的耐心劳作”(福柯1998: 543)。
此外,福柯还把“界限”意识深人到个人的生活实 践,公开其同性恋身份,不断以身体探索人可能生活的 边界,他的“越界”思想的核心就是要以自觉的“界限”意识渗入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3.“生死之间”的时空界限与认识自我
《亲缘》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26岁的美国非裔姑娘达娜20多天里六次被神秘力量召唤“穿越”时空——
从1976年洛杉矶新家“穿越”到1812年至1831年马里 兰州的韦林种植园去救助深陷困境的白人祖先鲁弗斯。
在第六次时空旅行中,达娜因反抗鲁弗斯的强奸举刀杀 死了他,她自己也带着断臂回到原来的世界。
从叙事时 空看,《亲缘》有两条时间轴和两个地理空间。
一条时间 轴为达娜生活的现世时间,从1976年6月9日开始至7 月4日;另一条时间轴为鲁弗斯的成长时间,从1812年 的孩童期到1831年成长为25岁的白人奴隶主。
两个地 理空间,即达娜生活的现世空间—
—美国西海岸的现代 化城市洛杉矶和鲁弗斯生活的昔世空间—
—3000多英 里外东海岸的马里兰。
《亲缘》构建的双向时空有着明 显的界限。
两条时间轴和两个地理空间在达娜六次穿 越之旅中呈螺旋状交叉进行,但时空跳转不是渐进式的,也几乎没有过渡。
达娜第一次的“穿越”毫无征兆:她正在新房与丈夫凯文一起整理书架,“一阵眩晕和呕 心感袭来,黑暗包裹了我,房屋变得模糊不清”,她只倒 吸一口气,喊了一声:“我有些不对劲”,“房子,书籍,所 有东西都不见了,突然,我跪在一片树丛中……”(13)。
同样,她回到现实世界也恍然:当鲁弗斯的父亲拿长枪 对准了她,她才听到扣动扳机的金属声响,还来不及解 释突然就说不出话来,我感到呕心和眩晕……然后那 个男人,那个女人,那个孩子还有那枪全都消失了”
(14)。
接下来的五次“穿越”也是一样的突兀。
巴特勒 反复使用“突然”(suddenly)、“消失”(vanish)、“眩晕”(dizzy or dizziness)、“呕吐”(sick)、“昏暗”(d i m or d a r k)等词来完成时空转换,其不确定性和突发性令人感到焦 虑与恐惧。
对比这六次时空转换可以发现:尽管时空变 化突然,但却暗含共通的界限—达娜到达昔世时空时,每一次白人祖先鲁弗斯都深陷困境,且面临生命危险;而每次达娜都须濒临死亡的边缘才能返回现世时空。
如果说鲁弗斯有难召唤达娜是达娜穿越昔世时空 的“界”,那么他只有面临死亡之危才能完成召唤的“限”。
反之,达娜能够回到现世时空的界限也在于她是 否被折磨到了生命的临界点:第一次鲁弗斯的父亲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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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她开枪;第二次她被白人巡査员殴打并将惨遭蹂躏;第三次被威林殴打到宁可死去的“边界”;第四次鲁弗斯 朝她和凯文开枪;第五次她割腕自杀;第六次与鲁弗斯 搏斗,举刀刺死鲁弗斯,手臂却被他死死拽住。
达娜的 自我分析也侧面反映了这种时空界限:“鲁弗斯对死亡 的害怕把我召唤而来,我对死亡的恐惧送我回家”(50)。
总之,归纳《亲缘》的时空界限,可得出如此规律:鲁弗斯 “从死到生”,达娜来;达娜“由生至死”,达娜走。
那么,巴特勒为什么要在《亲缘》中构建生死之间的 时空界限呢?福柯的“越界”思想本质内涵——“在界限 的边缘地带重新发现自我”恰如其分地回答了这个问 题。
非裔姑娘达娜和白人丈夫凯文都是土生土长的美 国人,且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但他们的结合却遭到双方 亲人的强烈反对:凯文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因他与达 娜的结合而与其断绝关系,“如果你与达娜结婚,无论是 达娜还是你都不许踏进我家的大门”(110),而悖谬的 是,她还曾对自己丈夫的纳粹主义思想反感不已;达娜 的亲人,视达娜如己出的舅舅舅妈也不顾一切反对他们 的婚姻:舅舅听说达娜要与白人结婚愤怒不已,他坚持 达娜应该嫁给黑人,而舅妈出于后代肤色的考虑,认为 达娜应该嫁给肤色浅一点的黑人,白人不是最佳选择。
最终他们违背各自亲人的意愿,“假装没有任何亲人地 结婚了”(112)。
达娜和凯文这样的美国现代青年,看似 已远离种族奴隶制的压迫,实际上却依然禁锢在种族歧 视带来的界限中。
《亲缘》中暗示两人对蓄奴制的无知 之处俯拾皆是:凯文为达娜的“穿越”准备了“帆布包,一
把弹簧折刀”(48),但凯文的怜爱恰恰说明他对蓄奴史 知之甚少。
他并不明白,回到昔世时空的达娜作为黑鬼 根本不可能携带锐利工具,也无法理解那个蓄奴制的世 界有多么暴力与血腥。
当达娜满怀恐惧与委屈述说蓄 奴制的世界无法生存时,“那个世界的人对真正暴力的 了解远远超过我们今天的电视编剧……,别说有一把小 刀,就是有一把枪我也无法幸存”(48)。
为此,他与达娜 发生了争执。
他天真地认为那个年代是有自由黑奴的,甚至妄想伪造自由黑奴文书,完全低估了达娜回到昔世 时空的危险性。
正如乔治•汉普顿所言,达娜和凯文重 返蓄奴制时空体认黑白种族界限,是让他们正视“与过 去的关系即是现在自由的方式——但这不仅仅指对于 现在和未来,历史不可忽略;而是让历史成为达娜在现 在和未来生活中获取意义的手段”(H a m p t o n 2010:8)。
巴特勒本人也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及其构建双向时 空的源动力:黑人民族主义运动和民权运动如火如荼进 行的时候,年轻的巴特勒曾听闻不少年龄相仿的黑人民 权运动者抱怨祖辈在白人面前行事卑贱、丑态百出。
一 个黑人小伙子说,“我真想把长久以来阻止我们前进的 所有老一辈都杀了,但我实在无能为力,因为我得先杀 了我的父母"(Rowell 1997:47-66)。
这番言论让巴特勒 极为震惊:现代的美国非裔青年不仅对本族历史知之甚少,竟还以贬损祖先作为自我拒绝与排斥的出口。
20世 纪的美国社会经历了黑人族裔意识觉醒和自我身份探 索,历史早已翻过种族主义制度性歧视的一页,但隐性 的精神歧视使得冠冕堂皇、政治正确的“种族平等”说辞 苍白无力。
法农(Frantz F a n o n 1967: 12)在《黑皮肤,白面具》一书中曾试图以“致命的生存心理症结”概念来解 释这一现象。
通过对殖民地黑人群体进行临床研究,他 发现,这些人存在着普遍的自卑情节和殖民地式的精神 分裂,而此种心理症结完全可以追溯到那段充满暴力的 殖民历史。
正如王家湘(2017: 469)所言:“黑人和白人 都需要理解蓄奴制和种族歧视给今天的白人和黑人带 来的深刻影响和心理上的阴影。
”巴特勒追溯美国黑白 种族的“历史”界限、反思“当下”界限正是为了通过“界 限”经验更好地认识“当下”的自己。
4.“悖谬”的伦理界限与解放自我
作为一位深受奴隶制影响的非裔后代,巴特勒感受 到种族历史界限带来的深刻影响。
因此,她以“生死之 间”的时空界限为基础,以虚实交错的方式来呈现美国 黑白种族之间“悖谬”的伦理界限。
概括来说,《亲缘》“悖谬”的伦理界限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身为后辈的 非裔姑娘需要救助身为祖辈的白人主子来确保生命的 传承,违背正常的生命秩序和伦理;二是身为祖辈的白 人祖先爱上身为后辈的非裔姑娘,并企图暴力占有,形 成乱伦的情感关系,最终导致“弑祖”的伦理悲剧。
非裔 姑娘达娜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洛杉矶,她总是 被神秘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召唤穿越到19世纪初的马 里兰州去救一个名叫鲁弗斯的白人男子。
当发现自己 救助的男子正是自己的白人祖先后,她产生了强烈的伦 理意识:“……如果我发现他再遇险境—
—尽管我不可 能不救任何遇险的小孩,但是这个小孩得特别关照。
只有他活着,其他人才能活,我才能活”(29)。
对于达娜来 说,这既是家族生命的传承,也是人伦之情。
因此,无论 主动或被动,达娜都必须救助身处困境的鲁弗斯,这种 伦理关系甚至导致达娜失去理性判断:她先是天真地希 望通过知识改变鲁弗斯尽可能地帮助鲁弗斯,让他不 要长成像他爸爸那样的红发男人”(81),接着原谅鲁弗 斯企图强奸爱丽丝的愚蠢行为,说服埃塞克饶他性命,然后错信鲁弗斯会信守诺言放过爱丽丝和埃塞克,沦为 鲁弗斯霸占欺侮爱丽丝的帮凶。
她不仅一再错信鲁弗 斯会帮她寻找走失的丈夫,还一步步妥协退让,直到鲁 弗斯企图暴力侵犯,她才举起反抗的刀刃。
由血缘关系 引发的伦理意识是悖谬产生的源头。
伦理意识的错位导致二者乱伦情感的形成。
首先,鲁弗斯并不知晓达娜是自己的后代。
尽管达娜用只言 片语描述或暗示着她所生活的时空,但却无法言说身为 其后辈的事实。
因此,在鲁弗斯的眼中,达娜是女黑奴,是救命恩人,是具有“超能力的人”,但就是不可能是亲
•106•
人。
鲁弗斯对达娜的乱伦情感是在相处中逐渐产生的。
他记得自己四五岁溺水时曾被达娜救过(22);他渴望与 达娜相见(30);他受伤时请求达娜别离开、恳求父亲让 达娜来照顾自己(66);他喜欢达娜的陪伴,喜欢达娜为 他朗读(86)。
另一方面,达娜对鲁弗斯也有眷恋之情,她不止一次表达过对这个小男孩的喜爱:“因为独女的 关系,我没有接触过小孩,但我发现我莫名奇妙地就喜 欢这个……,我不想走,我喜欢这个小男孩”(32,66)。
其次,二者迥异的伦理环境是孕育错位伦理意识的土壤。
现世时空提供的教育背景和文化修养令达娜低估 了奴隶制颠覆人性的残酷性:达娜理所应当的信任由于 其女黑人的身份变成伪善的表现。
达娜说“我们应该永 不欺骗对方,这是不值得的……”(125),鲁弗斯却以不 帮她找寻丈夫相要挟(125);—旦要求未得满足,鲁弗斯 就痛打她:“我就是对你太客气了,我对你太好了,好像 你强过其他黑鬼,看看吧,我错了!……你以为你是白 人!你不知道你比畜生的地位好不到哪去”(164);当他 发现达娜试图逃跑,便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达娜在伦 理责任与道德情感的双重折磨下极度失望而选择割腕 自杀,直到鲁弗斯超越了最后的人伦底线,她这才挥起 反抗的刺刀。
令人唏嘘的是,杀死鲁弗斯虽结束了乱伦 的情感关系,却又让达娜陷人了“弑祖”的伦理困境。
达娜的“救祖”“怨祖”“弑祖”颠覆了血缘关系的传 承,打破了人伦关系的合理性,也开启了巴勒特的“越界 游戏”。
既然祖先的“上帝之位”“主体作用”恰如福柯 所言已然消亡,界限的被逾越就会产生无限的可能性。
在福柯看来,生活于现代社会的人皆被来自知识、权力 和道德的重重界限所界定。
在界限的运作下,一切无论 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他者都被驱逐、排斥、压制,自我驯 服并被塑造为知识、权力和道德的主体。
“界限”规定了 人之所是、所思、所言和所行,让人屈从于知识、权力和 道德,受其统治和奴役。
福柯通过对“人何其所不是”的考古学考察,进一步揭示出“当下的人”是在权力、知识 和道德机制的联合运作下产生的,那些规定了人之所是 的权力、知识和道德界限并不是普遍的、必然的和不可 避免的,而是充满了特异性、偶然性和专断性。
因此,界 限是可以被逾越的。
人应该具有探索一切“成其不是”可能性的“界限”态度,是其所不是,思其所不能思,行其 所不能行。
巴特勒在文学创作中的“越界”游戏精神与 福柯的“界限”态度不谋而合:她在《亲缘》中通过双向 时空的结构构建悖谬的伦理界限,进行越界游戏,表达 了期冀黑白种族保持“界限”态度的愿望。
因为只有如 此,才能从种族奴役导致的人伦界限中解放出来。
5.“虽亲不如陌”的情感界限与重构自我
巴特勒不仅在《亲缘》中探索逾越一切界限的可能 性,而且形成以“界限”分析和反思一切问题的自觉意 识。
其在《亲缘》中以细腻微妙的笔墨展现黑白种族之间“虽亲不如陌”的情感界限就是很好的例证。
小说的主要人物鲁弗斯与爱丽丝自小青梅竹马。
当达娜第一次向鲁弗斯打听爱丽丝,四五岁的他斩钉截 铁地说:“爱丽丝是我的朋友”(26)。
遇到棘手问题又 不可为外人道时,鲁弗斯首先想到的是爱丽丝:穿越时 空的达娜需要一个藏身之所,鲁弗斯立刻提议:“爱丽丝 的母亲就住在附近。
你可以去找她,她会告诉你哪里最 容易找到工作”(30)。
那时,爱丽丝一家与鲁弗斯的感 情情同手足:刚刚被白人巡逻队员暴打的爱丽丝母亲对 突然造访的达娜充满了敌意和戒备,她不仅拒绝接待达 娜留宿,而且排斥她帮助遍体鱗伤的自己,以免这个女 黑奴给她家再添麻烦。
但当达娜告诉她们是鲁弗斯让 她过来时,爱丽丝立刻脱口而出:“鲁弗斯少爷是不会说 的,他从来不会告密”(39)。
爱丽丝的母亲也同意“鲁 弗斯是好的”(39)。
爱丽丝与母亲正是出于对鲁弗斯的 信任才接纳了达娜。
然而,《亲缘》再次提及爱丽丝时,她与鲁弗斯的情感界限已分明:对于鲁弗斯来说,他把 对爱丽丝两小无猜的感情升华为“爱情”,但这所谓的 “爱情”是有界限的——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占有。
他 说爱丽丝不再是朋友了,因为“她宁可选一个黑鬼也不 选我!……我本比任何一个农场工人都能更好地照顾 她。
如果不是她一直拒绝我,我根本不会伤害她”(122)。
在他看来,请求爱丽丝拒绝与埃塞克的婚姻是 奇耻大辱:“强奸一个黑人妇女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爱上 一个黑人妇女才是丢尽脸面的”(124),他不在乎爱丽丝 对他有没有爱,先是千方百计要把埃塞克卖到南方去,计划失败后又企图强奸爱丽丝。
在爱丽丝被折磨得奄 奄一息、精神涣散时,他叮嘱看护她的达娜:“别回答她 的问题……这样的状态挺好……她不会恨我”(154)。
爱丽丝被他霸占之后成天郁郁寡欢,“看起来更死气沉 沉的”(169),鲁弗斯却“变得既高兴又健谈,明显更喜 欢沉默隐忍的爱丽丝”(169),他的“爱”丝毫不顾及对 方的感受,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肆意在爱丽丝身上发泄,把爱丽丝打得鼻青脸肿(169)。
成年后的爱丽丝选择与 鲁弗斯保持情感距离—
—身为自由黑人,她有选择伴侣 的权利。
她宁可选择没有自由的黑奴埃塞克,也不选择 攀附奴隶主鲁弗斯。
因为她知道,她能成为埃塞克的妻 子,却只能成为鲁弗斯的性伙伴。
她反抗鲁弗斯的强奸,“我真想亲手杀了他”(118)。
被迫成为鲁弗斯的情 妇后,她也只是肉体上顺从,决不在精神上妥协。
“她一 点都没原谅他,也从未忘记过去,她对他的恨意就如她 对埃塞克的爱意一样深……她说,‘他每次碰我都让我 呕心’”(180)。
达娜质问鲁弗斯为什么企图强奸爱丽丝:“她可是你的朋友啊”(123),鲁弗斯回答:“我们小 时候是朋友,……可我们长大了”(123)。
“成长”是鲁 弗斯和爱丽丝对感情界限产生的共同体认。
所谓“成长”其实是种族奴隶制对黑白种族的双向 禁锢。
从历史上看,美国的种族奴隶制说到底是欧洲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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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者经过一系列选择,为了榨取超额的经济利润而不惜 泯灭人性维持的一种生存关系。
对于白人奴隶主来说, 要用一切关系界限来保证奴隶制的延续。
在这样一个 既定的奴隶制结构当中,白人整体被命名为主人,而同 时他们也反被锁死在奴隶制结构中:一方面白人是奴隶 制结构中居于上层的统治者,另一方面他也是奴隶制秩 序的囚徒。
在与黑人奴隶的各种关系中,他不得不压抑 克制顺应人性的各种亲密关系或美好感情,把黑人奴隶 当成商品或畜生来对待。
保持关系界限是维持此种生 存关系最好的出路。
对于黑人奴隶来说,在奴隶制关系 中,保持界限既是对个体的身心保护,也是斗争反抗的 表现形式。
因此,双方都需要以“界限”意识分析和反思 “历史之所不是”和“当下之所不是”,从空间上关注当 下双方关系的差异,从时间上体察这种差异的变化。
《亲缘》正是安排达娜和凯文在界限经验中逐步形成界 限意识,从而重构自我。
白人青年凯文对黑白种族的“界限”认知刚开始只是隔靴搔痒,如不理解妹妹反对自 己与达娜结婚的原因;妄图伪造自由黑奴文书;天真地 计划逃跑路线;随着达娜穿越到蓄奴制时期后,他依然 毫无顾忌地称达娜为自己的妻子(60),把鲁弗斯身边的 小黑奴当成鲁弗斯的朋友(60),甚至妄想通过知识的教 授来改变鲁弗斯的种族观等等。
当在蓄奴制时空亲历 了五年之后,他的“界限”意识得以建立:他亲眼目睹一 个女黑奴一边被农场主殴打,一边生育,拳头如雨点般 打在她身上,直到孩子呱呱落地(191);他被白人同伴驱 逐、殴打,视为异类;他加人帮助黑奴逃亡之旅,并因此 受到指控……在小说的结尾,苍老了十岁连达娜都认不 出的凯文说:“无论达娜遭遇了什么,我都可以理解,我 已了解那时是怎样一种情况”(245)。
而达娜也在亲缘、伦理关系的界限体验中以界限意识重构自我:“我不是 私属物品,我不是一匹马或一袋小麦。
如果我不得不被 视为私属物品,如果为了鲁弗斯我不得不接受自由的界 限,那么鲁弗斯也得接受界限——他得控制他对我的行 为界限”(246)。
以达娜和凯文为代表的美国现代社会黑白种族都 需要形成自觉的“界限”意识来解除界限状态下自我屈 从状态,从知识、权力和道德的重重界限下解放出来,逃离被奴役、驯服和塑造的命运。
而要达到摆脱自我确定 性和唯一性的目的,首先意味着个体“界限”意识的自觉 形成。
6.结语
以福柯的“越界”思想解读《亲缘》,巴特勒故意忽 略“逻辑自洽”的原则构建“生死之间”的时空界限、反思“恃谬”的伦理界限、体认“虽亲不如陌”的情感界限 的原因就清楚了。
巴特勒期冀黑白种族能利用“界限”经验认识自我,保持“界限”态度解放自我、形成“界限”意识重构自我的美好愿望不管能否实现,都体现了巴特 勒作为非裔小说家反思和审视蓄奴制和种族歧视给两 个种族共同带来深刻影响的努力。
巴特勒所做的努力 恰恰印证了福柯的名言:“从现在的角度来写一部过去 的历史,那不是我的兴趣;如果这意味着写一部关于现 在的历史,那才是我的兴趣”(福柯2003:33)。
参考文献
[1] Beal, F. M. Black women and the science fiction genre:Inter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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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福建省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非裔美国 文学‘新奴隶叙述’文类的越界书写研究”(项目编号:J A S180179)和教育部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当代美国 亚裔都市叙事中的‘漫游者’空间政治研究”(项目编号:19Y J C75202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甘婷,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集美 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与文化。
林元富,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 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校 罗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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