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傩”字字形看傩文化的原初形态

从“傩”字字形看傩文化的原初形态
杨靖康
【摘要】中华傩文化是上古先民们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遗产,当今保存下来的傩文化活动多以驱鬼逐疫为目的,但在傩文化产生初期,其目的并非驱鬼逐疫.从古文字学角度考察,“傩”字字形当与原始祭祀活动有关,其意义含有“艰辛”与“敬畏”两个系统,反映了傩文化活动的原初目的不是驱鬼逐疫,而是奉祀鬼神.
【期刊名称】《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年(卷),期】2015(037)004
【总页数】4页(P24-26,35)
【关键词】傩文化;字形;驱鬼逐疫;奉祀鬼神
【作者】杨靖康
【作者单位】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K290.1
中国傩文化是神州大地上产生的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它以其特有的吟唱、表演、脸谱、服饰等形式，成为探索上古诗、乐、舞等艺术源头的重要依据。

当今，傩戏虽然在一些地区仍有不同程度的保留，但是，因为傩文化在其历史演变过程中不断受到社会、思想、人伦等方面因素的影响，故当今流传之傩戏并不能完全代表傩文化产生初期的形态。

传统观点认为傩文化活动以驱鬼逐疫为目的，如《论语·乡党》载：“乡人傩，朝
服而立於阼阶”，孔安国注曰：“傩，驱逐疫鬼也。

恐惊先祖，故朝服而立於庙之阼阶也。

”[1]又如《吕氏春秋·季冬纪》云：“季冬之月……（天子）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

”高诱注曰：“大傩，逐尽阴气，为阳导也，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是也。

”[2]近人林河先生在《傩史》亦指出：
古人解释“傩”为“驱逐疫鬼也”，是因为人们在遇到瘟疫灾难时，总认为有鬼怪在作怪，于是，便举行盛大的傩事活动，请出他们的图腾神——傩神来驱疫赶鬼，因而产生了“大傩”就是驱逐疫鬼的印象。

[3]
近人曲六乙先生在《东方傩文化概论》亦指出：
驱疫之傩的本字就是“难”，“傩”是“难”的假借字……驱疫的“难”或“傩”，是难问、责难之义。

其实，“驱疫”已经是引申义，由难问、责难鬼疫进而驱赶鬼疫。

[4]
由此可见，上述观点皆认为傩文化活动之目的为驱鬼逐疫。

但是，在傩文化产生初期，其目的并非如此，我们可以从古文字学角度考察如下：
傩，繁体字形写作“儺”，是一个形声字。

形旁为“亻”，表示傩文化活动属于人类从事的某种活动；声旁为“難”，表示“儺”字之读音与“難”字相同或相近。

根据汉字形声字声旁亦存在表义性的原则，我们可以试图从“難”字探索古老傩文化的渊源。

難，在《说文解字》中是作为“”字的异体字形出现的，其原文为：“，鸟也。

从鸟，声。

那干切。

難，或从隹。

”[5,p202]
由此可见，“難”字亦为形声字，形旁为“鳥”或“隹”，“隹”也是鸟的意思，如“雀”“鹤”“鹰”“隼”“雁”诸字皆以“隹”为部件，“隹”“鳥”二者同义，可不作区别，都表示“難”字之本义与鸟相关，但是我们今天并不知“難鸟”为何物，表明“難”字的这一本义在后来的义项变迁中逐渐消失了；“難”字声旁为“”，表示“難”字之读音与“”字相同或相近，再次依据形声字声旁存在表义
性的原则，我们可以进一步从“”字来探索傩文化活动之滥觞。

，《说文解字》中无此字，只有一个字形非常接近的“堇”字，本义作“黏土”解，与“”字并不相关，二者不可混淆。

因此，我们只能上溯到《说文解字》之前的甲骨文中去寻找“”字的原初涵义。

“”字的甲骨文字形作“”，这是一个具有典型会意特征的古文字形，我们可以拆解此字为三个部件，即“”、“”和“”。

“”是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形。

在甲骨文中，为表现人类的某些特殊动作，经常以正面站立的人形为基础，然后添加部件，以表现特殊涵义。

如“天”字，甲骨文作“”，表示天在人的头顶之上。

又如“美”字，甲骨文作“”，表示人的头上戴有树枝、羽毛等装饰品。

再如“舞”字，甲骨文作“”，表示人的手中拿着树枝、牛尾等道具进行舞蹈。

具体到“”字，便是在人的头上有一“”字，在人的脚下有一“”字。

“”是兽头、兽角、兽身之形，如“革”字，甲骨文作“”，表示用两手剥取野兽之皮毛。

又如“皮”字，甲骨文作“”，表示用手揭开兽身上的一块兽皮。

具体到“”字，其字形含义是在人的头上捆绑兽头、兽角作为装饰，这种习俗至今在印第安、亚马逊、非州中部等地的原始部落仍有保存。

“”是一堆燃烧的火焰之形，如“炎”字，甲骨文作“”，表示火苗升腾，火势很大。

又如“光”字，甲骨文作“”，表示火在人的上方，能给人带来光明。

再如“焚”字，甲骨文作“”，表示火烧丛林，将野兽赶出，是先民狩猎的一种方法。

具体到“”字，其字形含义是在人的脚下燃烧烈火来进行某种仪式。

这样，我们便可用会意的方法来阐释“”字的构形：一位原始部落成员正面站立着，在他的头上捆绑着兽头、兽角作为装饰，在他的脚下，有一堆大火在熊熊燃烧。

头戴兽头，脚踏烈火是在进行怎样的仪式？我们可以从如下的典籍记录中搜寻答案：《诗经·大雅·生民》云：“取羝以軷，载燔载烈，以兴嗣岁。

”[6]是说在周民族始祖后稷时期，进行祭祀时，要将公羊剥皮后，放在烈火上烧烤，然后作为祭品呈上，以祈求来年的兴旺。

说明早在周民族早期，野兽、烈火就出现在了祈祷丰收的原始
祭祀中。

又，关于商汤祈雨的事件，多种典籍均有记载，《尸子》曰：“汤之救旱也，乘素车白马，著布衣，婴白茅，以身为牲，祷雨于桑林之野。

当此时也，弦歌鼓舞者禁之。

”[7]《淮南子·主术篇》云：“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
之云凑，千里之雨至。

”[8,p68]张衡《思玄赋》引此事为文：“汤蠲体以祷祈兮，蒙庞禠以拯民。

”[9,p156]李善注《昭明文选·思玄赋》时，遵从《淮南子》旧说，并进一步解释曰：
汤时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

汤曰：“我本卜祭为民，岂乎？自当之。

”乃使人积薪，翦发及爪，自洁，居柴上，将自焚以祭天。

火将然，即降大雨。

[9,p156]
这说明，在商汤统治时期，因发生连年旱灾，需要用烈火烧烤野兽等祭品以祭天，商汤为了表明自己的虔诚，愿以亲身代替野兽，自焚祭天来换取天降大雨。

可见，烈火焚人以祭天与烈火焚兽以祈年，仪式内容与目的基本相同，都是原始时代的祭祀活动。

又，《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云：“夏，大旱，公欲焚巫尪。

”[10]说的是鲁僖公
二十一年夏，鲁国发生大旱，僖公决定焚烧主管祈雨的女巫来祭天。

由此可见，至春秋时期，依然沿袭着烈火焚兽或焚人以祭天的原始祭祀习俗。

于是，“”字所呈现的头戴兽头，脚踏烈火的仪式便与典籍记载得到吻合，头戴兽头表示人类装作禽兽去充当祭品，脚踏烈火即为焚烧仪式。

由此可见，“”字的本义是一种原始的祭祀活动，进行这种活动时，祭祀者有特定的装扮（头戴兽头），亦有特定的仪式程序（烈火焚人），最终达到祈求丰收、降雨等美好愿望的目的。

综上所述，“傩”字字形当与原始祭祀活动有关，其字形演变过程如下：
（1），会意字，为“傩”之本字，本义为一种原始祭祀活动；
（2）難，形声字，形旁为“隹”，声旁为“”，本义为一种鸟，字音与“”相近。

后来本义消失，字义转为从“”字引申来的“艰辛”之义。

（3）儺，形声字，形旁为“亻”，声旁为“難”，字音与“難”相近，意义与古文字“”相同，为一种原始祭祀活动。

故，“”与“儺”为古今字关系。

（4）傩，“儺”字的简化字，音义均与“儺”相同。

“”字既然由原始祭祀活动而来，那么以“”作为部件而构成的一些汉字自然也应与原始祭祀活动相关，将这些字作为一个整体系统进行考察，梳理“”族字的意义系统，有助于深入了解傩文化产生初期的社会文化背景，进而探索傩文化的原初形态。

在《说文解字》中，我们共找到15个“”族字，这些字按照意义系统的不同可分为两大类，一类与“艰辛”之义相关，一类与“敬畏”之义相关。

无论是“艰辛”还是“敬畏”，均从不同角度诠释了傩文化的原初内涵。

（一）“艰辛”之义
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时代，先民们的生存状况极为艰难，人们必须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求得生存，才能维持部族的繁衍生息。

“”字所含有的“艰辛”之义，在以下汉字中得到充分体现：
暵，《说文》曰：“干也。

耕燥田曰暵。

”[5,p362]
熯，《说文》曰：“干貌。

”[5,p548]
（灘），《说文》曰：“水濡而干也。

从水，声。

《诗》曰：‘其干矣。

’灘，俗从隹。

”[5,p617]为水边干涸的滩涂之意。

，《说文》曰：“安，温也。

从日，難声。

”[5,p361]四字均与气候和农业相关，在原始时代从事农业活动，天时是非常重要的，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遇到旱涝则食不果腹，当天时不利时，先民们的食物来源得不到满足，生活之艰辛可见一斑。

艱，《说文》曰：“土难治也，从堇，艮声。

”[5,p775]，恐非，当系“”“堇”二字之讹所致。

段玉裁注曰：“凡难理皆曰艱。

”[5,p775]当是。

“艱”字右边为“艮”，“艮”的本义是“边界”“极限”，“”“艮”二字会意，表示艰辛程度
之深。

（難），《说文》曰：“鸟也。

从鸟，声。

那干切。

難，或从隹。

”[5,p202]虽然目前不能确切考证上古时代的“難鸟”为今日之何种鸟类，但是，金弓先生认为其“与狩猎有关”[11]，此种“鸟（隹）”当为凶猛的鹰隼类巨禽。

在上古时代，人们狩猎时把山鸡、野兔之类作为猎物，而这些小动物同样也是鹰隼觅食的对象。

在猎物面前，人与巨禽产生了矛盾，便要相互争夺了。

与鹰隼争食，正是先民们恶劣的生存条件的表现。

《淮南子·览冥篇》载：“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
弱。

”[8,p36]正是先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今天我们仍然“艰”“难”并用，可见二字意义相近，反映了先民的生活极度艰辛。

嘆，《说文》曰：“吞叹也……一曰太息也。

”[5,p75]
歎，《说文》曰：“吟也。

”[5,p473]如此艰难的生存环境，怎能不叫人叹息。

（二）“敬畏”之义
先民们生存条件艰难，农业生产活动的好坏全赖天时。

对于气候变化，人们尚不能用科学的思维去解释，只能相信自然界有一种超能力，控制着人们的生存环境。

先民对这种超能力十分敬畏，于是有了祈雨、占卜、祭鬼神等一系列活动。

先民把农事的好坏与对鬼神的敬畏与否相联系，认为只有对鬼神心存敬畏并时常祭祀，才能保证农业上的丰收。

“”字所含有的“敬畏”之义，在以下汉字中得到充分体现：，《说文》曰：“见鬼惊词。

”[5,p498]见鬼神而惊慌，反映了先民对自然超能力的敬畏之心。

戁，《说文》曰：“敬也，从心，難声。

”[5,p573]敬畏之情必发之于心底才能显示其诚心。

攤，《说文》曰：“开也，从手，難声。

”[5,p686]摊开双手是向鬼神表明虔诚之心。

儺，《说文》曰：“行人节也。

”[5,p426]段玉裁注曰：“行有節度。

”[5,p426]
其古字即为“”，“”字字形说明人们在从事头戴兽头、脚踏烈火的傩仪式时，必须是按照节度章法来进行的，这种不容更改的程式化的傩仪，是人心中存有敬畏之心的表现，是先民们当时的真实写照。

当然，“”族字除了上述两个意义系统之外，还有一些字中的“”字是作为纯表音声符出现的，只表示声音，与“”字含义无关，如下：
漢，《说文》曰：“漾也，东为沧浪水。

从水，難省声。

”[5,p596]为河流的专有称谓。

，《说文》曰：“艸也。

从艸，声。

”[5,p52]
，《说文》曰：“艸也。

从艸，難声。

”[5,p39]此二字当为同一字两种写法，皆
为草木的专有称谓。

这样，“”字的两个意义系统就十分明晰了，此两种含义表明了傩文化产生的背景，即物质资料不发达，人们生产生活环境恶劣，温饱问题不能得到解决。

在这样的生存状况下，人们相信鬼神能主导他们的生活，于是心存敬畏地去奉祀鬼神。

通过以上对“傩”字形体及意义系统的考察，我们可以进一步揭开被历史黄沙层层掩盖的傩文化的神秘面纱，去探究它的原初形态。

王兆乾先生认为，傩的“表层目的是驱鬼逐疫、除灾呈祥，而内涵则是通过各种仪式活动达到阴阳调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寿年丰、国富民强和天下太
平”[12]。

此处所言傩文化之内涵当属可信，但其所言傩文化之表层目的即驱鬼逐疫、除灾呈祥，似也未妥。

在傩文化产生的原始社会，鬼与神是同一个概念，没有后世的优神劣鬼之分，先民们本是十分敬畏鬼神的，又怎么敢去驱鬼？《礼记·表记》曰：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

[13]
由此可见先民们对鬼神的崇敬程度
之高，而傩文化的原初形态正是先民们的一种敬神活动，即包括祈雨、祈年、祷天
地、敬天常、祀先祖、祭鬼神以及日常卜筮等在内的一系列与鬼神相关的活动。

将驱鬼作为傩文化活动的目的，是在傩文化发展演变过程中的产物，并非其原初形态。

综上所述，“傩”字字形中包涵了原始祭祀活动的形象化信息，其意义系统中体现了先民们生活的艰辛和对鬼神的敬畏。

因此，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傩文化活动的原初目的应是先民们奉祀鬼神的一种敬神活动。

【相关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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