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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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羔羊
多年来,我反复做同一个梦。

学校家属楼5楼。

像死亡被单一样苍白的墙。

锈蚀的防盗门。

锁孔。

空寂的楼梯上,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啪嗒,啪嗒。

有节奏的,匀速的,对抗物理上远小近大的常识,它始终保持相同分贝的踩踏。

门半开着。

仿佛一场蓄谋的邀约,这道破旧的门,与那个男人之间,构成了某种诡秘的联系。

我的半个身子在门外,另外半个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左手扶墙,右手死命地攥着门把手。

用力过度,右手几乎失去知觉,我感觉它已从躯体上无声脱落,仿佛只是从把手上长出来的一根形状怪异的枝丫。

那个男人还在往上走,依凭空气中传达的一种越来越冰冷的触觉,我知道他正离我越来越近。

机械地拉上门,却发现门根本关不紧,只轻轻一推,锁扣就似掉了魂的幼兽往外弹开去。

我想叫,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钳住,干涩得要命。

失魂落魄地握住喉咙,我听见自己如临死的羚羊一般嘶哑的嗓音。

我知道,一定是那个即将出现的男人,他渐渐吸走我残留的生存意识。

先是头发,再是头,和背,和腰,和腿。

特写,他就要转过头来。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全身僵立,似被施了咒……梦境的被褥陡然撤空,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黑洞中甩出,心里弥散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和疼痛,深渊一样的黑夜,心跳声快速而剧烈,劫后余生。

与深沉的恐惧相当的,是胆颤心惊的困惑。

每当我竭力忍住呼喊,在极端的惊惧中等待他抬头,像一个慢镜头,这个过程被无限拉长,然后,他仰起脸。

总是在刹那,惊醒,额上身上冷汗一片。

我从不曾看清他的脸。

未知之物带来的恐惧,远胜过那些实形的恶魔。

我怕,它其实只是一片空白。

梦境的反复,会不会,只是过滤掉时光的碎屑,复述一场童年的厄运?
下课时分,孩子们在教室里扎堆欢闹。

小圈子中心,唾沫横飞,昨晚的电视剧多么扣人心弦,男主角准备向心爱的女孩表白,却惊见她投入自己最好的兄弟的怀里,完整的世界被割裂,情与义,谁成全?正猜测男主角或报复或放手,话锋一转,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如果我是那个女主角,我才不会轻易放走那个傻瓜呢,我要让他们两个都围着我,看我一个人跳舞。

享受被异性追逐的快乐,她向我提早展示了欲望的腥红长舌,暗红的苔面,像血。

是血,鲜红的,一滴一滴,溅在地上。

咸腥,潮湿。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画面闪得太快,像剪切失败的情节,省略了前因后果开端发展,只留下一堆模糊的人影,在黑色的底衬上小丑样癫狂。

我只记得,我被叫出圈子的核心,几张涎着嘴的嬉皮笑脸,操着变声期的鸭公嗓说要和我一起玩。

他们是班里最令老师头疼的问题男生,女生见之绕路三尺。

毫不掩饰强烈的厌恶,我淡漠地摇头,转身想走。

胳膊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我一惊,差点跳起来。

好多双手,向我摸过来。

然后,磁场混乱,片断忽闪错位。

我在狭小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地奔逃,身后是张牙舞爪的幽灵,他们全都有着老鼠的头,和蝙蝠的手。

教室最后一排,我无路可逃。

他们狂笑着向我扑来……痛觉唤醒了潜藏的恐惧,我捂着流血的鼻子,放声大哭。

那个女同学在臆想的追逐中享受被仰慕的乐趣,我感受到的,却只有切肤的痛,和深入骨髓的羞耻。

当老师问起,我满腔怨恨,却开不了口。

我找不到
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所受的伤害。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佯装低头批改作业,我知道他们的耳朵一定全都高高竖起,注意听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件,我是流着血的受害人,却更像是战争中被遗弃的一方,寻不着被包容被接纳的怀抱。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委屈。

鼻血从咽喉径直流下,冲刷我体内愈来愈无助的愤恨。

一次不纯洁的追逐,让我连表达委屈的能力都丧失了。

钱包被偷,自行车被盗,电话卡遗失,书本不翼而飞……遭遇一而再再而三,让我不得不怀疑,难道,悲剧的根源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恰恰,来自我本身?敏锐的痛感日益磨蚀,像唱针的磁头被巫师用咒语消磁,我逐渐对这种突发性意外丧失了原有的恐慌和排斥。

委屈和愤怒慢慢淡去,越来越多的,是自憎。

我开始相信,所有灾难的源头,都是因为自己拥有一个霉味的肉体。

它要粮食要衣着要异性的抚爱,却排泄汗水、泪滴、体液和血——这具不知饱足的身体,从内而外培育着恶毒之花。

认定女友们都如夏花般冰清玉洁,只有自己藏匿了难以启齿的秘密……很多年前,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我用一床被子,试图掩盖熏燎的气味。

幼儿园的午睡时间,我们手拉着手,走上教学楼的顶层,那里,有一间小朋友午休的乐园。

乖乖地听从老师的指挥,我们背对背排成两列,快速脱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

所谓床,其实就是两个面对面的大通铺。

夏天的午后,蝉声喧响。

老师坐在竹椅上打盹。

我却睡意全无,躲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不知道中午吃坏了什么东西,此刻肚子里翻江倒海,肠子好像都绞在一起,疼得我倒抽凉气。

睡在左侧的小翔轻轻地摇了下我的手。

艰难地转过头,我满脸通红。

他小声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毅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如何能向别人坦露这么隐私的事呢?何况,对方还是个男生。

自小便有的心理洁癖,我一直抗拒“厕所”这个词,它总在欢乐的时刻提醒我,你的身体里,永远有那么多除之不净的污秽。

跟人说去上厕所,实际上也就承认秽物在你体内积聚成灾。

我嫌脏。

一阵绞痛,我不由自主地紧皱眉,低呼。

小翔见状,自作主张举手示意老师,我赶紧一把拉下他的胳膊。

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个事,我下定决心,宁愿让身体扭曲成一节虫子,也绝不要成为大家口中一个不干不净的笑话。

忍着痛,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小翔,还是睡觉吧,睡着了,就不疼了……闭上眼睛,劲道一松懈,屁股后头一阵温热。

是被异味弄醒的吧,同学们纷纷捂着鼻子,向老师抱怨。

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我在旁边人的询问下,闷不作声。

可终究纸包不住火。

小朋友们捏着鼻子指手画脚,我被老师拦腰抱下楼,光溜溜的屁股一路裸露在外。

耳朵里嗡嗡直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多恨自己这具臭烘烘的肉体。

没有小珂的甜美乖巧,也不能像煦儿那样能歌善舞,我甚至连自己的排便,都控制不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优雅大方地说出“我要去上厕所”的话,总会抑制不住地紧张,手心冒汗。

幸好,汉语的丰富性及时解救了我:“洗手间”,“盥洗室”,“卫生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面,我让事实上的生理最低需求,维持了表面的高级。

这或许是我们共同的默契。

故意忽略或者视而不见那些赤裸的真相,反而心甘情愿追随披着外衣的谎言——先入为主的视象总能蒙蔽我们:衣冠楚楚的骗子,往往胜过一丝不挂的绅士。

深入而持久地探寻事物的本源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缺少耐心,总是浅尝辄止,一旦给人贴上或好或坏的标签,便极少更改。

这般懒惰最大的好处是,在处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时省时省力,于一团乱麻处揪出一个线头,把剩下的,一刀切断;最大
的坏处却是,面对无法自圆其说的状况,我需要自己将某些片断,改写。

滨江路的夜市,人流往来如潮,昏黄的路灯周围,蠓虫低飞环绕。

我仰头站在一个不大的摊位前,无聊地看妈妈和她的同事一起,对路过行人报以模具式的微笑和招徕。

厂里批发剩余的净水器,需要在这里清仓。

奖金与这次销售挂勾,妈妈忙于生意,无瑕顾及我耷拉着的苦瓜脸。

我不耐烦地四下张望,寻找可以排遣寂寞的法宝。

到处都是大人灰蒙蒙的脸,的手,的声音,调色板被上帝的黑手打翻,混成一块。

正郁闷,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妈妈,我要这个气球!”
是赵琪姐姐。

我兴奋地腾一下跳起来,朝她跑去。

比我高两届,赵琪姐姐是学校出了名的才女,作文总是被老师展宝似地贴在大橱窗里,不仅如此,她还会弹电子琴、跳芭蕾,无论才学,还是外貌,均超出人们对于好学生的评判标准。

我喜欢跟她并肩走在一起,并且,因为我们的妈妈同在一个厂里上班,我拥有比其他小朋友更多的接触她的机会。

每当与她同行,总能迎上男生大胆的示好目光。

汹涌澎湃的自豪,我借赵琪姐姐的光芒获得想象中的地位提高。

并未顺利买得气球,赵琪姐姐气鼓鼓地嘟着嘴,赌气似地一个人站在插满五彩气球的架子旁。

我犹豫着要不要叫她,担心此刻的招呼更像是一种冒犯。

游离的眼神与她的不期而遇,她忽然就笑了,我瞬间获得释然的轻飘感。

过来拉起我的手,她的肌肤传递大理石般的细滑与冰凉。

星星落入她笑意盈盈的眸子,碎钻闪亮,以一种令我无法抵抗的纯真语气,她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相信,一个气球就是一个少女唯美的梦想。

它的轻盈与飞升,与梦的质地等同。

用赵琪姐姐教我的神态和语言,尽管别扭、做作,然而十分有效。

利用大人的疼爱,我把象征梦想的气球的绳子,像勇士披荆斩棘之后夺回的宝物,献给宝座前高高在上的公主。

黑黢黢的空地中央,赵琪姐姐似白天鹅翩然起舞,舞姿优美高雅。

仿佛是对我的乖巧与伶俐做出的褒赏。

我看得出神。

多么美丽的可人儿呀,我真愿意把她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

稍顷,赵琪姐姐有点气喘地停下了舞步。

我自告奋勇跑到摊位旁去给她拿水。

回来时,脑海中还恋慕地回放她跳跃的身姿,却在接近空地的拐角,突然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楞在原地:赵琪姐姐摘下别在头上的发夹,使劲地,往气球上戳,好像这是一个令她恨之入骨的恶物,必须除之而后快。

一下,两下,三下……她专心致志地创作着破坏的艺术。

仿佛无意中偷窥了天使卸下圣洁翅膀后的真容,我难以接受悬崖般的落差,茫然又害怕。

“嘭”的一声,气球猛然爆裂,无形无感的空气撑不起一张招摇却脆弱的脸。

两个手指捏着碎片,赵琪姐姐旋转着舞步,把片刻之前的宝贝扔入了发出恶臭的垃圾箱。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看到我站在拐角,我也不知道她在作出解释的时候,为何可以如此心平气和中带点抱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不去相信,气球真的只是由于她一个不小心,飞到了天上。

我隐约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我忽略了的真相,但我无力其实也无心反驳。

我从未萌生过与她对质的念头。

面对她幽深的眼神,我选择了沉默。

沉默,不是因为理解,仅仅只是因为害怕,我害怕她出于被揭穿而生气,而不理我;也因为,我无法承担亲手毁坏这份感情的罪责。

这份隐藏的胆怯,让我在成年以后遇到喜欢的人,又一次彻底暴露。

明知他的欺骗,刻意隐瞒,却掩耳盗铃地放弃计较,继续一厢情愿地过着自欺欺人的浮城生活。

热情拥抱表皮的纯洁,我拒绝碰触腐烂的内核,哪怕,它已臭气
熏天。

只要闭上双耳,世界就一片宁静。

我愿意相信气球的爆炸是化作烟火盛开在天际,躺在火焰上升的中心,我满心欢喜地成了一个聋孩子。

听不见是否就意味着绝对的纯净?当我捂上耳朵,沉入真空中的睡眠,是不是,就与那些飘渺的流言、谎言、誓言隔绝生死?并且,当意外的伤害来临,我会不自觉地滑入关机模式,无声地自我舔舐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幽深的伤口。

星期六的中午,窗外大雨滂沱,室内的日光灯惨白惨白的,映照着几个因为没有及时被父母接走而显得突兀的小人影。

幼儿园放假了,而我们,被遗忘了。

就像是暂时寄存的物品一不小心变成了永久留存,我坐在地上,一个人搭着积木,心里,蓄积着对于父母的无法形容的愤怒。

天色越来越黑,一切仿佛陷入缓慢的泥沼。

昏暗中,谁能看见一个孩子受伤的表情。

渐渐明白等待无望,起初开心玩闹的四五个孩子们在某一个点,集体安静下来。

然后,此起彼伏的哭泣声汇成一片丧钟般的哀乐。

积木堆成的高塔的空隙中,我看着那些争相把脸哭花的孩子们。

他们的号啕反衬着我的冷漠。

毫无韵律感的哭声让我心烦。

一失手,巍峨的高塔轰然倒下。

他们更幸运,哭泣是因为知晓有转瞬即至的倚靠。

我不哭,因为哭泣并不能抵消此刻烙在我心头的黑影,那种感觉,叫孤独。

既然说着最爱你的人都不在乎你了,哭泣,又是为了引起谁的关注?我拒绝无谓的挣扎。

放下手里的毛线,老师撑起伞,决定把我们一个一个,送回家。

拿出教室里备用的雨具,我们被叮嘱,两个小朋友一把伞。

大家乖乖地站好一排,齐步走。

而我,被老师空出来的左手紧紧地牵在身边。

表面上听话,暗地里较劲,我把手捏成一个拳头。

我不喜欢她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像一份移动的公示:我是一个被父母遗忘的小孩。

路上,我始终低着头。

倒数第二个孩子,被住在长弄堂里的奶奶的干瘪的双手拥抱。

现在,我把自己假想成老师的小孩,不用再忍受路人同情的目光。

这样的想象让我免去了施压于身的羞恨、沮丧与厌憎,顿时身轻如燕。

舔了舔滴落在唇边冰冷的雨水,我无声地笑了。

像天性敏感的草食类动物,我拥有一副善良得近似于天真的面孔,一副无法消化硬物的肠胃。

稍显异化的食物,都会让我脆弱的腔肠,血流如注。

对温情怀有天然的逃避和排斥,我不懂如何才能与幸福安然相处。

由此积攒报复的能量。

我坚持,大人要为自己的疏忽付出代价。

秘密地寻找机会,终于,在一堂室外运动课上,瞅准老师调解一对小朋友打架的空档,我偷偷地溜出了幼儿园的大门。

第一次独自一人行走在大街上,分外新鲜,又分外好奇。

失却了成年人陪伴于侧的保护,我就像是一只逃出动物园的小兽,在这个充满了喧嚣与尘埃的世界里东张西望。

之前了然无趣的一切重又变得趣味盎然,那些招摇的手、晃荡的腿、零落的话语,都如振翅的蝴蝶般在眼前一闪而过。

和很多敏感早熟的孩子一样,在看似最无忧无虑的年纪,我却对“成人”一词抱持着灼灼向上的仰慕和向往:他们不用被催着上学,不用每天争抢有限的变形金刚玩具,不用苦苦等候迟到的父母……所谓“成人”,在我的概念里,便是拥有支配自己的权力。

漫无目的地走着,道路很快展现出完全陌生的样貌。

当我开始意识到害
怕,停下脚步茫然四顾,周边全然没有一丝相熟的气息。

我迷路了。

回过头,刚经过的路口有三条岔路,我确定不了来时的方向。

呆呆地站在人行道上,弱小的身躯里面,涌上一阵无能为力的虚脱。

这个几乎秃顶的中年男人的出现,恰如其时地将我还未成形的后悔,扼杀在苍白的摇篮里。

想法竟然出奇的一致,我惊异于他的洞察力。

他说,和大人们玩一个“失踪”的游戏,直到,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把我们寻找。

没有甜得发腻的糖,也没有蜜语甜言的诱哄,我就这样,毫不反抗地,顺从了他趿着塑料拖鞋的脚步。

这般妄诞的情形在多年以后被一语道破:和心爱的人吵架,和陌生人说心里话,我们更容易,与不相干的人达成共契。

说实话,这整个过程中,我并未心生恐慌,甚至懂事之后回忆起来,也没有太多后怕的悸动。

倒是妈妈,每次想起这件事,或者在电视里看到类似小孩被拐卖以致长大后千里寻亲的案例,仍会激动得泪眼汪汪——在东湖菜场旁边的汽车站门口,心急如焚的她截住了那双买票的手。

由衷地惊喜,我迫不及待地扑到妈妈怀里,转而,懊恼的情绪一股脑冒了出来:这个报复性的“失踪”游戏,竟然就这样看似波澜不惊地结束了。

这件事给我的未来埋下伏笔。

等到成年的钟声敲响,爱情的玫瑰初露蕊柱,我沉浸于其醉人的芳香,也被恼人的误会和争吵纠缠不息。

气急败坏的对峙中,我感觉不到被爱的甜蜜与快乐,解决的方式,竟和幼时的任性如出一辙——绝食,自闭,以自伤的疼痛来刺伤对方。

可惜,我忘了,这样的报复形式必须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要报复的那个人,他得足够爱你。

滑梯的最高端。

地面上的人儿像七色甲虫跑来跑去,我享受居高临下的快感。

院墙外探进身来的树叶似乎一伸手就能够着,墙头上尖锐锋利的玻璃碴子反射出水晶般的光芒。

闭起眼睛,一袭暖阳织就的华丽锦袍懒懒地笼罩全身。

达达爬上滑梯的时候,我浑然未觉。

及至他到了背后,我听到声响,来不及转头看,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给重重地推了下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每一记都似跃出胸腔般的狂暴。

幼儿园的滑梯能有多高呢?可我却感觉好像穿过了地狱一样地漫长。

在下滑过程中,我始终紧闭双眼,彻底的黑暗像极了死亡之神悬在头顶的那只手——似乎只要它召唤,我便会绝对无理由地跟从。

以前也曾沦为男生调皮捣蛋的目标:铅笔盒里恶心的毛毛虫,衣领里从天而降的雪球,墙角忽然跳出来的阴影……但没有哪一次堪比这一次,让我连喊叫的勇气,都遗落了。

短短的几秒钟,我保持了骇人的寂静,天旋地转。

把恐惧分级。

尚能叫出声的,停留在害怕的初级阶段;只有那些狂热到疯癫、粗暴到野蛮、放纵到邪恶的惊惧,才会像一只嗜血的野兽,一点点地吸干你体内求生的欲望。

我,从来不在过山车的天翻地覆中,发声。

如果受害者的沉默被理解为恐惧和忍让,那么,肇事者的默然无声,更多像是出自一种莽撞之后的胆怯。

卸下浓墨重彩的伪装,天使露出魔鬼的面庞。

放学之后,几个小伙伴在家属楼下的空地一隅办家家。

兰兰是妈妈,许迟是爸爸,我扮演他们家的保姆。

路边摘来的狗尾巴草用红色头绳扎成一束,像模像样地放在石桌上,晚风中摇动,简陋的头颅。

热水瓶、白瓷碗、玻璃杯、竹筷……各自家里扛来的宝贝,现在是我们共同的财产。

兰兰嚷嚷着要喝水,我倒好满满一大碗,蒸腾的白汽中,她的影像被虚化了。

瓷碗交接的刹那,开水剧烈摇晃,溅出的滚烫液体滴到了兰兰幼嫩的手上,尖细的嗓音中,碗自手中跌落,碎瓷片片。

小朋友们手忙脚乱地奔回家找大人。

混乱中,我冷静地站在一旁,像一个荒漠之上的局外人。

致使我双手颤动的,是最初的暗恋和妒嫉。

许迟在毕业晚会前夕被确定为我的主持搭档,这使幼儿园里不少女生羡慕不已。

我亦欣喜异常,连续几晚由于紧张和激动彻夜失眠。

体质弱,再加上受了些许风寒,在晚会开始前三天,我感冒了。

老师小心翼翼地与我商量,要不,我们换人吧?似壮士就义前的英勇无畏,我笃定立誓:串场台词我已全部背熟,肯定不会有问题。

全场暗灯,只有舞台顶部射出的一束光,打在我和许迟的身上。

现在,我和他成了当之无愧的焦点,在众人的掌声中接受秘而不宣的祝福。

早已准备好的串场词在我俩之间欢快地来回振荡。

尽管竭力克制,喉咙口仍似有无数只蚂蚁乱爬,我在猛烈咳嗽的前一秒,移开了嘴边的话筒。

透过电波的扩大,我听到空洞刺耳的噪音,回响在大厅的四壁。

懊恼得连头也抬不动了。

后台,许迟安慰我,不要紧张,你只需记住表演的班级,其他的,都交给我吧。

忙乱的人群中,只有他的双眸,钻石般闪亮。

我如此依恋他给予的这份体谅和保护。

我和许迟的配合天衣无缝,这让我多少放松了警觉,以为这样的默契会一直持续到晚会终了,如同运行良好的机器。

矛盾在于,人永远后知后觉,无法预知,哪个部件上某颗小螺丝钉的轻微松动,就会导致机器的全面罢工。

某个舞蹈之前,记忆出现偏差,我报错了即将上台的班级。

等待我们的,是指导老师拉长的驴脸。

风从舞台侧厢吹来,掀起绛紫色的帘幕一角,凉嗖嗖的。

我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

不知何故,老师模糊了造成错误的声音。

双手叉腰,他略微低着头看我和许迟,希望我们彼此揭发。

几乎同时发生:许迟从西装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方棕色格纹手帕递给我;我举起象征自我保全的手指,指向他。

尘嚣甚上的羞愧使我不敢与他对视。

满脸臊红,本能的驱使过后是心惊胆战的害怕。

瑟瑟而立,空气噼里啪啦裂成碎片砸在我的眼皮上。

重得好想哭。

像皮影戏里的小人,背景是抽象的时空,缓缓地,许迟垂下拿着手帕的手,然后,在布景灯的侧影中,留给我一具哑然的轮廓。

为了免于责罚,我牺牲了许迟——我的偶像,我的恩人,我的保护者。

更多的默然,来自于孩童时期无言的抵抗。

火车站毗邻外公位于老鹰山脚下的寓所,每次去玩,总能听到列车鸣着长长的汽笛进站。

有一天,循着隆隆的火车声响,我决定独自探访这个庞然大物的真身。

通往车站的那个斜坡,又长又陡,在我看来,仿佛一道难以攀爬的天梯。

气喘吁吁地行至一面缓坡,倏然,一座凹在拐角处的教堂赫然入目。

与平日习以为常的建筑大不相同,它有着尖尖的顶,顶上立着一面红色的十字架,赭红色的外墙,茶色玻璃上映出我好奇的脸。

颇费力地叩响铜制门环。

耳朵贴在门上,我听到沉滞的脚步声。

出来的,是一位包着花头巾的老妇人,皱纹如田间沟渠,笑容慈祥。

声音细微如蚊,她问,要进来看看吗?
或许是被教堂肃穆的气氛感染,我亦步亦趋地跟随她进入大殿内部。

里面空荡荡的,彩绘玻璃上画着我不熟识的图案,金色大吊灯悬在头顶,木制的长条形桌椅排列整饬有序,光洁的桌面惹不起一丝尘埃。

老妇人引领我走向第一排,坐下,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低头,闭眼。

我亦步步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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