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归途_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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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这样的夜晚,
咕咕咕,不是江水流淌的声音,是我肚子的叫声。

我想起来,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摸了摸口袋,没有一分钱。

手机,对,有手机,只是,我怎么敢用手机呢?
我不敢走十字街,就算是在黑暗里我也可以想象我此刻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沾满粪尿的衣服,就连里面的白衬衫,估计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我在静默中,盯着江面看了一阵,隐约感觉群山倒映在江水之中,山水相依在一起。

我仿佛听到有水鸟从江面嘶鸣着飞向山里。

我记起来,阿娘说,这种鸟是鬼鸟,有鬼魂附在鸟身上,夜里只要听到这种鸟叫,村子里保定没有好事。

想到这里,我感觉脊背凉飕飕的,一股冷汗冒了出来。

四周有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诡异的鸟叫,甚至有欻啦、欻啦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从林子里钻出来,伸着尖尖的指甲,想把我瞬间拖进地狱。

心怦怦怦剧烈跳动着,我赶紧跑起来,只是,没有往灯亮的地方,而是往江下游方向,我记得在离我所站的位置大约八九公里处,有座木桥,木桥可以通往江的对岸。

风从我耳旁呼呼呼吹过。

我的脚步声在暗夜的江边小路上,更添了几分恐惧,我仿佛觉得,有团黑影跟着我追,我的脚步声踢踏踢踏的,它的脚步声也是踢踏踢踏的,我越跑越快,想把这个声音甩开,但是,无论我怎么跑,那团黑影,还是在我身后追着我。

我的嗓子发堵,心悬在那里了,顾不得砂砾钻进鞋子,把我的脚趾硌得生疼,也顾不上手机在奔跑的时候,掉落在地上。

手机,对了,手机掉了。

我猛然停住,想到丢失手机的后果,只得哆嗦着双腿,牙齿发颤,像是受不了寒风的冷,在惊恐中转回头。

身后没有黑影,也没有踢踏踢踏的声音,我努力让自己定下心神,往回走了几步,蹲了下来,用手在黑暗中摸索,好久,终于摸到了手机。

我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捏在手里。

手机没有开,我知道它还有电,只要打开它,它就能给我带来短暂的光明。

可是,我不敢呀。

我在黑暗中又站了一会儿。

江水的声音更近了一些,面前的大山更高了,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就等着我自投罗网。

想到前方的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事,被阿娘拿棍子,往手心狠狠打的时候一样。

只是,我没有阿娘了,她早就随着江水远去了。

我哭了一会儿,觉得人饿得更慌了。

只得抹了抹脸,一股粪臭从手上糊到脸上,我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在货车上,几头猪一直来蹭我,我给了它们几巴掌,手上的猪粪,应该是那个时候弄上去的。

江水拍岸的声音似乎就在前方,这节奏均匀的拍岸声,似乎被赋予了诡异的魔力,我被
这种魔力蛊惑,恍恍惚惚走到江边。

天上只有一弯新月,它从黑呜呜的山头飘了出来,像是突然出现在我头顶上空,正在眯着眼瞅着我。

我被它看得心慌,赶紧蹲了下去,把手伸进江水里。

水真冷呀,手指才落进水里,刺骨的寒就冒到头发丝上面了。

我咬着牙,狠狠搓洗双手,想把心里的惶恐、无措,还有手上和脸上的臭味都给洗净。

许久,当感觉手逐渐适应江水的冷时,我站了起来。

饥饿和困顿偏使我眼睛发黑,脑袋一阵眩晕,稍没站稳,一只脚滑进江里。

鞋子和袜子几乎一瞬间湿了,我赶紧把脚从江里提出来。

我又想哭,眼泪刚出来,手就抬了起来,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

出息,一点出息都没有。

月亮眯着眼睛,似乎在笑我。

我不想理会它,顺着江堤走着。

冬季,江水不是很宽,也是,这江在冬日里,也就一条小河而已。

我记得往江上游走四五公里,有一项伟大的工程,牛栏江补水工程,因为这项工程,这条江的水被拦腰斩断,不到雨季,根本看不出它也是条浩浩荡荡的江。

又有鬼鸟从远方叫着过来,一声,两声,第三声的时候,那凄厉的吼声仿佛擦着我头顶过去的,我大惊,没踩稳草梗子,骨碌滚到江边的地里。

指尖一阵刺痛,应该扎进刺了。

我顾不得痛,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脚上似乎也扎了一根刺,我低头,想把它拔出来,却意外发现,我正站在一块萝卜地里。

萝卜,是萝卜,我高兴极了,忙扑了下去,摸索着拔出一个,随便往身上一擦,迫不及待塞进嘴里。

萝卜的辛辣在嘴里弥漫开,还有泥土,没有擦干净的泥土的味道,让我想要作呕。

我赶忙吞下去,又咬了一大口,还是那个味道。

我很饿,一整天没有吃东西,没有这根萝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捣石岩。

一根萝卜吃进肚子里,胃里翻腾起来,哇地一声,还是没有忍住,吃进去的到底吐了出来。

我用袖子擦了擦嘴,从地里又拔出几个。

所有的光似乎都没有了,就连那一抹月亮也钻进云层里。

我摸索着顺着江边走,磕磕碰碰走到记忆中的木桥边。

桥晃晃悠悠的,在江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心里大喜,只要过了这座桥,捣石岩就在山坡上,我只要爬上山坡,就有个“家”会在那里等着我。

我赶忙走上桥,还没跑几步,一不小心踩空,一只腿从破朽的木板中间插进去了,整个身子半悬在江面上。

我惊恐起来,咬着牙揪住桥栏上的铁链子,用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才重新爬上了桥。

原来,桥的横木朽了,耐不住我这样踩踏,所以,朽木断了,我也失足了。

失足,这个词让我脊背冒出一阵冷汗。

我定了定心神,扶着桥栏的铁链子,踩在桥边缘的铁链上,一步一步往江心挪去。

那只鬼鸟仿佛要跟我死磕到底,我才到江心,它又鬼叫着飞到头顶上。

这次,我不怕了,相反觉得生气,对着夜空骂了起来。

我骂这只该死的鸟,一个晚上吓了我那么多次。

我又骂那个货车司机,他不让我进车厢里坐,他的副驾驶坐着他的老婆孩子,他不愿意我跟她们挤在一块,让我去站在满是猪的车厢里。

我还骂那个该死的会,它不是今天开的话,我就会穿件羽绒服,天气那么冷,穿什么正装。

骂着骂着,觉得没那么害怕了,也没有那么冷了,于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江的对岸。

铁链被我弄得哐当直响,像一副手铐,就等着铐紧我。

我身上出了一层热汗,等终于踩到对岸的
草地上,我回头看了看这座木桥,感觉木桥上有无数的眼睛看着我,心下一慌,赶忙摸黑往山上爬去。

山很高,路途很艰难。

暗夜呀,仿佛无边无际,已经把我淹没了。

2
东兰还没有醒,一声鸡叫把捣石岩闹醒了。

东兰不是没醒,她是不愿意醒来,因为她做了一个好梦,梦里有花香,不是很烈,是那种淡淡的,像是从花林中穿过后,阳光依稀落在衣角,被风卷起的花瓣,雪花似的纷纷飘落的香。

这股花香,似乎勾起了她尘封在心底的欲望,仿若回到十八岁那年,在捣石岩的山坡上,在一丛杜鹃花下面,闭着眼睛听风在吹时,闻到的味道。

阳光恰好从高高的山顶上,落到牛栏江里,她俯身从山坡往下看,牛栏江的水面上,像被谁撒入了一条长长的银丝带。

她盯着这条带子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就在一丛杜鹃花下面睡着了。

她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似乎忘记了,但一缕香气,总是若有若无勾着她,搅得心里乱乱的,麻麻的。

她伸手想要抓住那缕香,抓到的却是一个男孩的衣角。

东兰醒了,她觉得她的手上,似乎还抓着那个衣角。

她想到在梦里,男孩低着头,对着她笑了,好像笑了之后,还把唇落了下来,刚好落在她的唇上。

院子里的大红公鸡伸着脖子,又狠狠吼了一声。

东兰睁开眼睛,定定看着屋顶。

一根横木上,挂着一盏铜壳白炽灯,铜壳的颜色被她涂成了暖黄色,是用油漆涂的,她还从山里,弄了很多松果,把它们一串地编起来,成一个巨大的月亮形图案,挂在顶上,成了一幅漂亮的装饰画。

屋子的其他墙壁上,也被东兰用各种各样物品装饰起来了,这些物品,有的是用稻草编的,有的是竹子,有的是用花,晒干了的捣石岩的花,然后,再用颜料,涂成各种各样颜色,挂在墙壁上做装饰,看上去很是漂亮。

东兰的手太巧了,捣石岩的很多东西,似乎只要经过她的手,就能成为一份艺术品。

因此,闲暇的时候,东兰带着捣石岩的女人们,要么刺绣,要么编织,要么酿酒。

挣的钱不是很多,却让人感觉满足。

这个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她从三奶奶屋子搬了出来,一个人在村子西北角的地方,请村里人盖了这间房子,用山上的青石,还有松木搭起来的,房子只有一层,但很宽,有好几间屋子,东兰把每一间房间,都装饰得很漂亮。

再后来东兰又给屋子围上院子,养了几十只鸡,还有四五头猪。

村子里的人,只要往东兰院子前一走,总忍不住要叹气,多么好的女孩子呀,可惜,不好好找个人嫁了,偏生要一个人守着这方院子,也不知道到底要守个啥。

东兰要守个啥,东兰也不清楚。

她起身,打定主意不把这个梦再做下去了。

她准备起床,吃早饭,然后,把村子里其他的人聚在一起,一起去山坡上浇樱花树。

最近天气干燥,已经快两个月没下雨了,东兰担心,秋天栽下去的那些樱花树,会成活不了。

樱花,东兰很期待。

当她把一批又一批的树苗运到捣石岩,又发动村民种樱花树时,她就期待着花开,漫山遍野的花,会把捣石岩的一个一个山头都给染红,那样,一定很美吧。

捣石岩不是没有花,它有桃花、梨花、李花、杏花,还有石榴花,最多的还是马缨花。

但只是小片小片的,不成规模。

秦怀里跟东兰说,樱花,只有成片的樱花才行。

东兰问,栽那么多花干什么?东兰其实
想问,买树苗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但她没问出口,她只是把男人给她的钱,全部买了树苗,然后,一车一车运上捣石岩,现在,捣石岩几十个山头,全都栽满了樱花。

秦怀里没有回答东兰的问题,他只是把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递给东兰。

东兰后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上面的石头晶晶亮亮的,是粉色的,很漂亮。

东兰没舍得戴,把它放到枕头下面,只有在睡前才会拿出来,细细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天还没亮,东兰从挂在山头的那轮弯月,估摸现在大概的时间,应该是清晨五点左右。

夜里还下了一层霜,从屋子往外看,前面人家的瓦檐上,薄薄的白白的一层,才看了一眼,就觉得寒气直往裤筒里钻。

东兰赶紧拿过床边椅子上的羽绒服套在身上。

东兰穿衣服的时候,秦怀里又突一下钻进心里。

东兰觉得,自己是忘不掉他的,她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都是这个人买来的。

他总是偷偷来,又悄悄走,村里的人,应该还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东兰看了下这件羽绒服,萤绿色的,过膝,穿着很保暖。

衣服颜色清新,可以恰到好处把她的肤色抬起来。

东兰本就生得白,不止脸白,就连脱了衣服,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白的,细腻得不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

当然,东兰觉得,这得益于捣石岩的风和阳光,还有从山梁子上流下来的咕咕的山泉。

这捣石岩的阳光呀,似乎晒不黑人,相反,越晒人越白,就跟落在牛栏江面上的阳光似的,把整个牛栏江镀得晶晶亮亮的。

东兰穿上衣服,开始生火了,她想煮一大锅水,滚烫的,然后洗一个澡。

洗澡,这个想法很强烈,虽然,她三天前才洗了澡,昨天晚上又单独洗了一个头,但她就是想洗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

捣石岩的人呐,有的一年也就洗一次澡,最勤劳的小媳妇,半个月才会洗上一次。

但东兰不是这样的,她几乎三天就洗上一回。

捣石岩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安了太阳能,或者热水器,只有东兰,还在用最传统的方式,一只大木桶,装满一整桶热水,把门拴紧了,然后泡进去,说不出的舒服,就像秦怀里,偷偷在夜里来,用手摸遍她的身子。

水烧着,东兰开始剁猪草。

猪草是她去地里割的,有黄花草、杂酱草、马齿苋、牛筋草、鸡眼草、蒲公英以及车前草、龙胆草、芨芨草等,有些时候,找不到那么多草,东兰就会去菜园里砍一些青菜回来,和着拔回来的野草,一起切细,然后挖上两瓢糠,半瓢玉米面,煮成一锅,用一只大木桶提了喂猪。

捣石岩的人们呀,还在用看似很原始的方式生活,东兰也是。

在捣石岩,她习惯守着几亩土地,几头猪还有几十鸡生活。

当然,还有三奶奶,东兰想,她一直没离开捣石岩,起初是因为三奶奶,这个地方呀,三奶奶只有她一个最亲的人了,到后来,东兰是自己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她已经习惯捣石岩了,换个地方,东兰觉得自己会像没水浇灌的花,一天一天枯萎下去的。

东兰在另一处灶台,生了火,把猪草倒了进去。

空气中有股青草和菜叶的香味传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喜欢这个味道,是最原始的、简单的味道。

当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东兰开始洗脸、刷牙。

她有一个洗漱间,秦怀里给她安了一个漂亮的洗漱台,还有便携式马桶。

她的洗漱台上,有很多化妆品,都是他买来的。

在东兰身上,他很舍得花钱,就像东兰是他的媳妇一样。

凡是好的、稀罕的,一股脑往她这里送,拦都拦不住。

门外第三声鸡叫了,东兰打开房门。

东方的天空中有微微的亮光,四周还没有人声,院子里,只有一只红公鸡立在垛子上,它的鸡冠
是通红的,像一朵鲜红的花,一身羽毛鲜艳夺目。

它昂首挺胸看着东兰,像一个守卫者。

东兰打开门,它就从垛子上跳下来,噗嗤噗嗤往墙根处走,东兰从门口拿出一只铝盆,里面抓了几把玉米粒,放到墙根脚下,大红公鸡低着头,走到盆前,仔细吃着玉米,不急不缓的,像是个绅士。

不知怎么的,东兰看着这只鸡,又想起秦怀里。

他也是这么绅士,吃东西很斯文,符合他读书人的气质。

东兰甩了甩头,怎么回事,怎么从梦里到心里,总是他的影子。

东兰想了想,或许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联系了。

在他的事情上,东兰很矫情,他不给她打电话,她就不会主动打一个电话。

从他把第一个手机塞到她手里开始,她还没有主动打过一通电话呢。

天这么冷,也不知道他怎么样。

一定要打个电话,东兰这么想着。

猪哼哼唧唧叫起来了。

东兰转回屋子,猪食已经熬好,她用一只大桶装猪食,满满的一桶,然后,很吃力地把桶提到猪圈前面。

猪哼哼唧唧的,闻到香味就仰着头往前挤,谁都想吃到猪槽里第一口猪食。

东兰发现,她的羽绒服上,沾了一些猪食,很是碍眼。

东兰对着几头猪骂了一声,打算把羽绒服换下来,洗干净。

有一丝晨光照在东兰的房门口,太阳从山尖上探出头来了。

东兰才进房门,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来。

东兰走到院门前,拉开门,一身狼狈的秦怀里站在门口。

3
我就是秦怀里。

关于会场,我经历得太多了,但是那天的会场,让我第一次不敢进去。

我甚至可以肯定,这个会,是专门为抓我而开的。

阵容很大,几乎市里有点级别的领导干部都来参加了,可以容纳两百人的会议厅,密密麻麻都是参会的人。

会议的内容很简单,警示教育大会。

我想,当看完一段警示教育纪录片,主要领导提几点要求,那最高潮的环节就是纪委的同志走进来,直接来到我的面前,亮证,然后一人一边架着我,把我带出会场。

当然,也许他们不会那么粗暴,他们会对我做个请的动作,我心下有数,自然会乖乖跟他们走。

之所以知道这些,得益于我敏感的神经。

早上我才起床,就接到办公室电话,再三强调让我务必去开这个会。

这种情况很特殊,在接到办公室的电话前,我已经接了不同的两个领导电话,无非就是让我务必去参会。

看,这就是敏锐性。

虽然,这类型的会我不是第一次参加,但那么多人关心我去不去参加这个会,还是头一次。

于是,我跑了。

只是,跑得匆忙,连简单的行李都来不及收拾。

大寒的天,真冷呀,到处是无孔不入的寒风。

天上虽然出着太阳,可太阳也是冷冰冰的,仿佛要把我一口吃掉,一口吞没在这个冰冷的冬天。

当我踏上捣石岩的土地时,晨曦即将破晓。

冬天的风真冷呀,捣石岩又比其他地方冷了几度,我瑟缩着,冒着寒气走到老屋的院子里。

老屋已经破败,唯一一把上门的锁锈迹斑斑,仿佛永远不会打开一样。

原本,这把锁再也不会打开的。

可是现在我回来了,像一条老狗一样,没有其他去处,只能回这个地方。

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看着捣石岩还没陨落的月光,刺眼得很。

我在心里扒算着时间,只要到二月,到春天就好了,漫山遍野的花,
会让我重新燃起希望,重新活过来。

我只要耐心等,等到花开,花开……
在这里,我大概应该如实交代我犯的错误了。

我挪用了单位账户上一百多万的资金,本来,这笔钱是要用来搞一场文旅演唱会的,据说要请一位天王明星来,阵容很大,市里已经在起草方案。

这是多大的事情呀,只是演唱会还没有开,我就把钱全部挪用走了。

山头的弯月晃得我眼睛痛,我抹了一把脸,从一道破烂的窗户钻进屋内。

屋内凉飕飕的,像是有老祖宗的魂灵跟在我身边,咒骂我。

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灰尘味太重了。

我摸着爬到二楼堂厅,里面只有一个案台。

台子上面,放着秦氏祖宗和父母的牌位。

这间房子相比其他间屋子,显得很干净,地上的蒲团也很干净,应该经常有人来打扫。

案台上的香油灯一直亮着,旁边的香炉里,有几根燃尽的长香,炉灰快要满了,想来,在我不在捣石岩的日子里,经常有人来替我为父母和老祖宗上香烧纸,定期祭祀。

案台的柜子里,摆放着一些长香、黄纸钱和白纸钱,我拿出三支清香,点燃,对着牌位祭拜后,插在香炉里,又胡乱拿过一些纸钱,跪在地上,把纸钱点燃,烧在火盆里。

磕头,当纸钱烧起来时,我把头狠狠磕在地板上,一个、两个、三个,老旧的屋子,被我磕得发起颤来。

我知道,我所做的事情,定是愧对祖宗的。

然而,我却没有一丝后悔的感觉。

院子里有鸡鸣声响起,天很快就要亮了。

火盆里的纸燃烧殆尽,只剩下黑乎乎的一团。

我站了起来,对着案台上的牌位又鞠了三个躬,才又下楼,从破旧的窗户里翻出来。

天色又亮了一些,似乎有铃铛叮叮作响的声音,应该是放羊的老人踏着晨露出门了。

我赶忙跑到老屋的院墙脚下,躲了起来。

叮叮铛铛的声音近了,羊群悉悉索索的声音近了,很久之后,声音又渐渐远了。

我站了起来,望了眼远去的羊群,还好没有被发现。

又看了一下天色,太阳应该很快就出来了,我想,我要赶紧离开这里才行。

我翻出老屋的院墙,贴着一排房子的墙根,往村子的西北角方向走。

我知道,那里有一盏灯,一直在等着我,就像捣石岩上的月光一样,永远会有一抹清辉为我守候。

我觉得很是欢喜,一身疲乏突然不见了,肚子也没那么饿了,就连指尖被扎入的刺,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我加紧脚步,想着穿过这几排房子,就能到达我要去的地方,就能见到我想见的人。

突然,一阵咚、咚、咚的,迟缓生硬的脚步声在前方响起,我大惊,赶忙躲进房屋后的柴堆下面,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放缓了。

凝神细听,只听得一个年老的声音从猪圈那里传来,那是种缓慢的、无意识的,带着岁月感的腔调,像是声带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

有猪哼哼唧唧的叫声,来喂猪的人,应该很吃力,喘着粗气,每一个语调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探过头望过去,只见一双小脚,颤巍巍的,一身斜襟古法外衣,灰蓝色,上面爬着一朵山茶花。

只是一眼,我便想起了我的三奶奶,那个在我父母离世后,把我像亲孙子一样养大的人,我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
江水流呀流,山风吹呀吹。

捣石岩的阳光像是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时,我应该是七岁。

那天,也是这么一个冬天。

牛栏江的水很宽,江两岸的山隔得很远,山遥水长,伫立相望。

我跟虎子,我姑且叫他虎子吧,他的真名,原谅我无力从江水中捞起,那个名字,也成了我的一根刺。

我们从高高的山梁子滑下来,我
们打算涉江而过,到江对岸的江堤镇。

江堤镇有樱花,漫山遍野的樱花,我和虎子想去看。

我们赤着脚走到江边,就是那座木桥边。

木桥还不像现在这样是一座桥,哪怕是一座腐朽的桥。

它只有一根铁索,从山的这一边,架到山的另一边,我们要过江,只能用草缠住铁索。

那天,江水很宽,水流很急,江风吼的声音也很大,像是要从江里带走点什么。

我胆子大,首先用一把草缠着,溜到了江那边。

虎子胆小,他不敢溜。

我站在江对岸对他大吼大叫,让他不要害怕。

虎子最后确实溜了,只是他没溜到我身边,他落进了江里。

江水呀,很快把虎子淹没了,我还来不及叫出声来,我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虎子了。

我感觉泪把我的脸糊满了,在我逃亡的路上,我的心,第一次被酸楚弥漫,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哀戚和无力的。

我擦了擦眼泪,盯着那个苍老的身影又看了一会儿,才低着头跑向另一家墙角。

我觉得,我应该去找东兰了。

我还是接着交代我的错误吧。

其实事情很简单,死去的虎子有个弟弟,叫豹子,豹子初中毕业就去城里闯荡了,他说,捣石岩像个省略号,像是总有什么事让他挂怀,他总要把这件事完成了才好。

后来,他跟我说他发财了,想修江边的木桥。

他说,他哥哥死了,他永远都忘不了。

虎子,我的好朋友呀,我何尝又能忘得了他。

桥,说到桥了。

我跟豹子,我和他一样都想修桥,不止修桥,我还想在捣石岩种满樱花。

豹子确实要修桥了,只是,他的钱只有一百五十万,他让我想办法。

我跟豹子说好了,我转一百万给他,五十万修桥,五十万拿给他姐姐东兰,让她买樱花树苗。

不过,我千叮咛万嘱咐,我说年底必须把钱转回来给我,毕竟,那是单位的公款呀,那是要开演唱会请大明星的公款呀。

于是,我把挪用的一百万,转到了豹子的账上。

东兰住在村子的西北角,那里算是我的“家”。

只是,我只能在夜里来,又趁着人们还在睡梦中,悄悄离开。

东兰也会来找我,但她不喜欢城市。

她总说,她的魂在捣石岩,她离不开这片土地。

好吧,既然她离不开,那只有我回来了。

太阳从山头冒了出来,在第一缕晨光中,我敲响了她的门。

很快,我听到她的脚步声,门开了,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像正在盛开的一朵粉红的樱花。

她应该很诧异,这是我从她的表情里捕捉到的,但她很快恢复自然,一把把我拉进门内,又伸出头,四处打量外面的情况。

随后,她关上门,把我往屋内带。

我闻到了煮猪草的味道,还看到一大锅水在灶上煮着。

我想,我可以洗个澡了。

4
东兰拉开门,看到了秦怀里。

她有些诧异,毕竟,秦怀里从来没在这个时候,这种样子出现在她的门口。

“来也不说一声。

”她悄悄把他拉进屋子。

其实,东兰想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个样子回来?
樱桃树长得咋样?秦怀里问。

等天大亮我带你去看。

秦怀里摇摇头说,等天黑。

天黑?东兰看着秦怀里,心里有些不安。

洗澡?东兰试探着问。

嗯。

他点点头。

锅里的水已经在沸腾。

东兰拿过一只大桶,用一个大木瓢,一瓢一瓢舀进桶里,一桶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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