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诗解读——杜甫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下）

1唐诗解读——杜甫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下）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注：杜陵：在长安东南，秦代为杜县，汉代时因宣帝的陵寝在此，故称为杜陵。

汉宣帝的许后葬在杜陵东南，称为少陵。

杜甫因远祖杜预是京兆杜陵人，自己在长安的时候又住在杜陵以北、少陵以西的地方，故自称“杜陵布衣”“杜陵野客”“少陵野老”，后世遂以“少陵”称呼杜甫。

拙：不善于趋时取巧。

稷：相传为周朝时的祖先，在舜帝的时候，曾任农官，教天下百姓种五谷。

契：商朝的祖先。

舜帝时为司徒，推行文化教育。

濩：大而无用的样子。

契阔：辛勤劳苦。

“盖棺”句：相当于死而后已的意思。

觊豁：希望能够得以实现。

江海志：放浪江湖的隐逸之志。

廊庙具：比喻能够胜任朝廷重用的人才。

大鲸：比喻胸怀天下的志士。

溟渤：指大海。

干谒：奔走于权门贵胄，以谋求个人的发展。

兀兀：艰辛。

巢、由：尧、舜时期隐居的两位高人——巢父、许由。

天衢：天空。

峥嵘：指寒气阴森的样子。

御榻：玄宗的御驾。

嵽嵲：山高峻的样子。

殷：震动。

樛嶱：天空广大无垠的样子。

长缨：指权贵者。

彤庭：指朝廷。

筐篚恩：指君王的赏赐。

筐、篚都是盛物的容器，方者为筐，圆者为篚。

内金盘：内府宫禁所用的金盘。

驼啼羹：取骆驼蹄足上的肉做的羹，是极为名贵和稀罕的珍馐。

天柱折：比喻河水汹涌湍急，有天崩地塌之感。

河梁：河上的桥梁。

坼：被水冲垮。

枝撑：桥柱上的支交木。

窸窣：象声词，物体摇晃时发出的声音。

庶：庶几。

号咷：号啕大哭。

宁：可以。

登：禾谷的收获为登。

贫窭：贫困的穷人。

“生常”二句：按唐代实行的租庸调制和府兵法，官僚家庭可以免去租税、兵役。

杜甫因出身官僚家庭，所以在免除之列。

平人：平民。

唐代因避太宗李世民名讳，故改“民”为“人”。

骚屑：动荡不安。

终南：长安城外的终南山。

澒洞：无边无际的样子。

掇：收拾，理净。

解读：
本诗最后一部分辛苦描写了诗人经过辛苦跋涉回家后情形。

长安到骊山，着重写山路艰险，骊山到奉先则主要写水路的难行。

这在章法上取得一山一水的对应。

“群冰”四句写封冻之前黄河之水夹带着大量冰凌西下，令人产生触天柱折的惊恐之感。

这几句写的是实景，流露出时势将乱的隐忧，这种景物描写似有若无的暗示，没有象征和比兴那样明显的用意，最适宜表现朦胧的预感。

诗人刚进家门，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因为贫穷与饥饿而离开了人世，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这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为真实，也最为伤心的号啕。

这里将途中渴望与家人相见的急迫心情与入门先闻哭声的情景衔接得如此紧密，也使得诗人内心失落悲伤戏剧化的场面得到了充分表现。

万分痛苦之中的诗人，忽将诗意一转，严正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岂知秋未登，贫窭有仓卒”，今年秋天五谷丰登，粮食不缺乏呀，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贫困的人忍饥挨饿，诗中没有给出回答，但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诗人接下来说道，“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诗人认为自己还不是最为悲惨的，至少像他这样的家庭还可以免除各种租税、兵役、徭役的负担，可一般老百姓呢？一次次地比较，一次次地思考，全诗的情思到此愈加厚重，诗人将眼前所见所闻所感铺陈于纸，强烈地感受到唐王朝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天下大敌迫在眉睫，广大民众将遭受更大的动荡，想到此，不由让人“抚迹酸辛”，如大海般混茫无际。

这首诗应是杜诗中著名的大文章，也是唐代五言古诗的大文章，无篇是篇幅宏大，内容之广阔，还是结构之严整，字句之精练，在整个唐代，甚至在整个古代五古作品都鲜有比肩者。

正如杨伦所评：“五古前人多以质厚清远胜，少陵出而沉郁顿挫，每多大篇，遂为诗道中另辟一门径。

无一语蹈袭汉魏，正深得其神理。

”
全诗的抒情手法上极具开创性，诗题作“咏怀”，中间穿插许多的叙事、议论，全诗整个层次依据叙事的过程逐步推进，又以“自京赴奉先”为题，也使得整首诗感慨皆缘事而发，叙事皆有旨归，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写作手法。

其中多和对比，让读者观之无不淆然，社会如此不公，人间如此不平，多少激愤，多少谴责，多少血泪，在诗人惊心动魄的笔下暴露得淋漓尽致。

魏晋以来的咏怀诗多用托物比兴的手法，采用五方古诗的体裁，集中反映作家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想，在这首诗里，杜甫以他独特的诗人视角，深刻而全面地审视着唐玄宗时期所谓太平盛世，以自己的切身经历揭示这个社会的本质和存在的重重危机，故誉之为“史诗”亦不为过。

清人翁方纲认为这首诗实为“周《雅》降风以后，所未有”之作也。

诗题作咏怀，当然是咏一人之怀，不过诗人处处推己及人，处处将个人的不幸与国家、民众的不幸联系起来，这种将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两种题材取向的有机结合，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一个新气象。

虽说“国家不幸诗家幸”，但每个真正的诗人，应是社会的良心，是颠
倒是非替民众喊疼的那个人，虽说时代的不幸成就了诗人“诗圣”之名，但这种名誉估计也是诗人不愿看到的。

杜甫（712—770），字子美，排行二，河南巩县人。

其十三世祖杜预，乃京兆杜陵人，故杜甫自称“杜陵布衣”，即指其郡望。

十世祖杜逊，东晋时南迁襄阳，故或称襄阳杜甫，乃指其祖籍。

杜甫一度曾居长安城南少陵附近，故又自称“少陵野老”，世称“杜少陵”。

其祖父杜审言，武后时膳部员外郞，于初唐五言律诗之形成起过积极作用。

其父杜闲，曾任兖州司马，奉天县令。

杜甫七岁开始学诗，十四时其诗文便引起洛阳名士之重视，被誉为“似班扬”。

青年时代正值唐玄宗开元全盛时期，经过前后三次、历时十年之漫游生活。

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举进士，不第。

天宝六载，公元747年，玄宗“诏天下，有一艺，诣毂下”，由于中书令以“野无遗贤”而无人一人中举，杜甫应是届制举，又落第。

天宝十年，唐玄宗祭祀老子、太庙和天地，杜甫献《三大礼赋》，得玄宗赞赏，命待制集贤院，而终无结果。

十四载，方任右卫率府胄曹参军。

同年十一月，杜甫回家省亲，安史之乱爆发，次年六月，玄宗西逃入蜀，长安陷落，杜甫亦陷其中。

八月，肃宗李亨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四月，杜甫奔赴行在凤翔，授左拾遗，故杜甫又称杜拾遗。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五月，杜甫出任华州司功。

次年秋，弃官司西去秦州（今甘肃天水）、同谷（今甘肃成县），决计入蜀。

从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至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十一年的时间，用杜甫的话是“漂泊西南天地间”。

上元元年春天，他在成都西浣花溪畔筑草堂，与成都故人尹平武时有诗歌唱和。

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因避徐知道之乱，流亡梓州（今四川三台）和阆州（今四川阆中）。

广德二年（公元764年）重返成都，入严武幕，任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郞，故世称“杜工部”。

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携家离开成都，途经渝州、忠州至云安，于次年（大历元年，公元766年）至夔州，居未满两年，作诗430余首，也是他一生中创作最为丰收和旺盛的时期。

大历三年正月起程出三峡，辗转江、湘之间，大历四年，杜甫居无定所，往来岳阳、长沙、衡州、
耒阳之间，大历五年冬，在长沙去往岳阳一条小船上，一代诗人杜甫病死。

杜甫生平新旧《唐书》皆有传，现存诗歌1440余首，《全唐诗》编为19卷。

明人对杜甫的诗歌评价极高，誉为“诗圣”。

且杜甫的诗歌在思想艺术上集中反映了盛唐向中唐过渡时期的社会现实，其忧世悯人的深情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足为后世楷模，故杜诗一直以来有“诗史”之称，所谓“少陵为诗，不啻少陵自为年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