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意蕴

第３９卷第２期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Ｖｏｌ.３９Ｎｏ ２
２０１９年３月ＡｃａｄｅｍｉｃＦｏｒｕｍｏｆＮａｎｄｕ(ＪｏｕｒｎａｌｏｆｔｈｅＨｕｍａｎｉｔｉｅｓａｎｄＳｏｃｉａｌＳｃｉｅｎｃｅｓ)Ｍａｒ.２０１９
收稿日期:２０１８－１２－１０
基金项目:２０１８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 上世纪８０年代以来欧美 新移民作家 中国书写研究 ꎬ项目编号:１８ＹＪＣ７５１０２８ꎮ
作者简介:李玉杰(１９８６ ㊀)ꎬ男ꎬ河南省夏邑县人ꎬ讲师ꎬ文学博士ꎬ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ꎮ
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意蕴
李玉杰
(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ꎬ河南南阳４７３０６１)
㊀㊀摘要: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的意蕴往往是多层性的ꎬ在这种情况下ꎬ层次批评往往会显示出其独特的优越性ꎮ像严歌苓的长篇小说«谁家有女初长成»就具有这种特点ꎬ并适合这种解读ꎮ一般情况下ꎬ读者通常认为这部小说只是对乡村女性悲剧命运的简单书写ꎬ但这种悲剧其实包含了社会因素㊁性别因素㊁性格因素和命运因素等多个层面ꎮ只有通过这种解读ꎬ才能深者得其深ꎬ浅者得其浅ꎬ体验到文学作品的魅力ꎬ更体验到层次批评的魅力ꎮ
关键词:«谁家有女初长成»ꎻ悲剧ꎻ层次分析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７.４㊀㊀文献标识码:Ａ㊀㊀文章编号:１００２－６３２０(２０１９)０２－００５３－０６
㊀㊀谈到２０世纪９０年代以来中国文论界和批评界的总体变化ꎬ王金龙有一个精要概括: 在对作品构成的理论分析上ꎬ逐渐废弃了内容与形式的含糊不清的简单二分法ꎬ代之以更具操作性的文本分层思想ꎮ [１]这里的分层ꎬ包括了话语层㊁形象层和意蕴层等多个方面ꎮ但事实上ꎬ在 文学构成 的每一具体层级中ꎬ还都可以划分出更多层级ꎮ至少在文学意蕴层面ꎬ 无论中西ꎬ艺术质量上乘的作品ꎬ其意蕴往往不止于一个层次 [２]ꎮ虽然很多学者都论述过意蕴层次批评的优点ꎬ但是如果不通过具体的批评实践ꎬ这种优点仍难以体现出来ꎮ这里不妨以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书写为例ꎬ做一次批评的操作演示ꎮ按照英国学者伊格尔顿的说法ꎬ 如今悲剧已经不再是一个时髦的主题了ꎬ但这也正好是反思和写作它的充分理由 [３]３９３ꎮ换言之ꎬ只有面对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时写出它的多层性和解读出它的多层性ꎬ才能显示出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优秀ꎬ
也才能显示出一种批评方法的有效性ꎮ㊀㊀
一㊁社会悲剧
长篇小说«谁家有女初长成»是著名美籍华
人作家严歌苓的代表作ꎬ发表于２００１年ꎮ讲述的是２０世纪９０年代初ꎬ川北黄桷坪村的年轻女孩潘巧巧ꎬ出于对繁华都市(在小说中具体化为深圳)的向往ꎬ外出打工ꎮ不幸被人贩子拐卖到甘肃西北部ꎬ被卖给了一个养路工郭大宏为妻ꎮ生活一段时间之后ꎬ因不堪凌辱ꎬ潘巧巧手刃了郭大宏及其兄弟郭二宏ꎬ然后逃到了青藏线上一个偏僻的小兵站ꎬ孰料却受到了一群士兵众星拱月般的喜爱ꎮ但终于事发ꎬ最后潘巧巧被处以极刑ꎮ很显然ꎬ这是一出悲剧ꎮ但所有读者都会忍不住追问:这种悲剧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严歌苓当然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ꎬ而且像一切优秀的作家一样ꎬ其回答是多层面的ꎮ而每一层面的回答ꎬ又都彰显了作家和作品的不同质素ꎮ如此ꎬ就构成了悲剧意蕴书写的多层性ꎮ
南都学坛２０１９年第２期
先看严歌苓在社会层面的回答ꎮ总体来说ꎬ严歌苓的作品不以揭示社会问题见长ꎬ她也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的写作ꎬ因此ꎬ社会悲剧在«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并不占据主体ꎮ但我们之所以仍然先从这一点入手ꎬ是因为这篇小说的故事结构其实就是 乡下人进城 ꎬ在２０世纪９０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中ꎬ这是比较热门的一类题材ꎬ而这类题材是与乡城迁徙的当代 中国经验 紧密结合的ꎬ很多作品也因此可以纳入 问题文学 范畴ꎮ在这种情况下ꎬ只要写作这个题材ꎬ就不可能不涉及社会问题ꎮ换言之ꎬ不管严歌苓主观意愿如何ꎬ«谁家有女初长成»在客观上写出了巧巧的悲剧是一种社会悲剧ꎮ而一种悲剧如果能被称为社会悲剧ꎬ这种悲剧在整个社会中必须具有普遍性ꎮ原因很简单ꎬ如果一个社会中有很多人都陷入了一种相同的悲剧ꎬ那一定是这个社会存在问题ꎮ«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潘巧巧的悲剧ꎬ在严歌苓笔下就不是个案ꎮ黄桷坪有很多像潘巧巧这样的 要强 女孩ꎬ怀揣梦想出去ꎬ 混得好混得孬 ꎬ谁也不知道ꎮ 走出去的女孩ꎬ如果没有汇款单来ꎬ她们的父母就像从来没有生过她们一样ꎬ就像怀胎怀得有鼻子有眼了ꎬ硬给计划生育主任押解去打掉的那些娃儿一样ꎬ落一场空ꎮ那些父母想得很开:这些没款汇回来的女娃儿就算多怀了十六七年㊁十七八年的一场空ꎮ黄桷坪的人从不为那些干干净净失掉的女孩们担心ꎮ 这些 干干净净失掉的女孩们 去了哪里?恐怕多半都成了潘巧巧ꎮ她们不一定被拐卖ꎬ不一定沦为杀人犯ꎬ不一定被处决ꎬ但就 失掉 这一结局来看ꎬ与潘巧巧并没有本质区别ꎮ不仅黄桷坪如此ꎬ整个中国乡村何尝不也是这样? 此类女孩涉身的此类故事的底细ꎬ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ꎬ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ꎬ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ꎮ 以至于 普及 到连一个警察都懒得追究的地步ꎬ 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ꎬ他也救不过来 ꎮ
但怀有同情心的读者一定不会像那位警察这么想ꎮ相反ꎬ我们认为如果一个潘巧巧 干干净净失掉 了ꎬ可能是性格原因ꎬ可能是命运原因ꎬ如果有无数个潘巧巧 干干净净失掉 了ꎬ那一定有社会原因ꎬ包括以警察为象征的体制原因ꎮ举个例子ꎬ小说提到一个细节ꎬ潘巧巧尚未被骗到郭大宏家ꎬ郭大宏已经拿到了两人的结婚证ꎮ 一个月前李表舅领她(潘巧巧)和小梅㊁安玲去照相馆照相ꎬ说是预先寄到深圳ꎬ早早把工作证和临时户口给她们办下来ꎮ 结婚证上潘巧巧的照片ꎬ就是这样得来的ꎮ按照现实情理ꎬ办理结婚证需要双方当事人到场ꎬ既然潘巧巧未到场却又办下了结婚证ꎬ那就说明办理婚姻登记的体制部门肯定难辞其咎ꎮ这样解读虽然看似庸俗ꎬ但不应该忽略这个细节ꎬ而且也有理由认为严歌苓写到这个细节肯定不是无意为之ꎮ
事实上ꎬ«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很多悲剧ꎬ都是社会悲剧ꎬ或者说都有着社会现实方面的原因ꎮ比如潘巧巧被卖给郭大宏后ꎬ仅仅经过短暂反抗ꎬ就暗暗开始接受对方了ꎮ原因就是郭大宏是个养路工ꎬ尽管工作并不高贵且相貌丑陋又比巧巧大了近二十岁ꎬ但 毕竟挣国家的钱ꎬ占着个城市人口的名分ꎬ而城市户口是黄桷坪女娃儿梦寐以求的头一桩事物ꎬ通过他她得到个城市户籍是顺理成章㊁水到渠成的ꎮ哪个城市先不管ꎬ总之是有份城市口粮㊁有个城市居民身份证的人了 ꎮ读到这里ꎬ读者可以批评巧巧虚荣ꎬ可以批评巧巧没见过世面ꎬ但也应该从中读出一个时代的悲哀:仅仅一个城市户口ꎬ就让一个貌美如花的乡村女孩如此委曲求全ꎬ可想而知城乡差距严重到了什么程度ꎬ对千千万万的乡下人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心理扭曲和心理创伤ꎮ所以ꎬ阅读«谁家有女初长成»ꎬ包括其他与 中国经验 相关的作品ꎬ如果轻易放弃了社会批评ꎬ既会忽略文学作品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关联ꎬ有时候也是一种顺从乃至懦弱的表现ꎮ就以这部小说所叙述的妇女被拐卖来说ꎬ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现在ꎬ在生活中也经常发生ꎬ有理由说这不是一种社会悲剧或社会问题吗?
㊀㊀二、性别悲剧
说«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为社会悲剧虽然不能说错ꎬ但这种解读仍然流于浮面ꎮ如果更深入一步ꎬ就可以剖析出其他层面ꎬ比如性别悲剧ꎮ支撑这种论断的最初依据是小说题目 谁家有女初长成 ꎮ中国读者很容易就会想到白居易«长恨歌»中的 杨家有女初长成 ꎬ严歌苓当然知道这一点ꎮ因此在这两个相似的句子之间ꎬ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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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０１９年第２期㊀㊀㊀李玉杰: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意蕴
认为作者寄予了某种深意:通过与一篇有着悠久历史的作品建立联系ꎬ写出了中国女性有着悠久历史的悲剧命运ꎮ
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
㊀㊀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ꎬ所有的人 从曾娘㊁姓曹的ꎬ到大宏㊁二宏ꎬ全是串通好了的ꎮ他们全串通一气ꎬ把巧巧化整为零ꎬ一人分走一份ꎮ谁都在她身上捞到好处ꎬ就是她自己成了好处提取后的垃圾ꎮ爹疼妈爱的巧巧ꎬ最初也只不过是这些人手里的一块糕饼ꎬ大口吞小口啃ꎬ巧巧给他们咀嚼㊁咂巴着滋味ꎬ消化ꎮ巧巧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ꎬ消化后的排泄ꎮ
引文中的曾娘和姓曹的都是人贩子ꎬ二宏是郭大宏的傻弟弟ꎮ这段话说得很明白ꎬ所有人都没把巧巧当成 人 看待ꎬ他们看重的是她是个 女人 ꎬ而 女人 在他们那里不过是一种有利用价值的物品ꎮ这种价值可以是金钱方面的ꎬ可以是性方面的ꎬ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在出卖巧巧之前ꎬ姓曹的首先就诱奸了她ꎮ如果说人贩子把巧巧视为物品还可理解的话ꎬ那么郭大宏作为巧巧的丈夫也如此对待巧巧ꎬ就不得不让人为女性的性别悲剧深感悲凉了ꎮ郭大宏忠厚㊁善良ꎬ对待巧巧也非常温厚㊁宽容ꎬ从各方面说ꎬ都绝对不是 坏人 ꎮ但是不是 坏人 与是不是具有女性权利的意识并不是一回事ꎮ为了购买潘巧巧ꎬ为了给潘巧巧购买电视机ꎬ郭大宏都向郭二宏借了一笔钱ꎬ于是就在一天夜里让弟弟浑水摸鱼奸污了巧巧ꎬ 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ꎻ他实际上买了她来ꎬ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 ꎮ其实即便郭大宏不向弟弟借钱ꎬ他也会 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 ꎬ因为他对这个傻弟弟非常之爱ꎬ 我爹我妈死时都不闭眼ꎬ我答应他们ꎬ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 ꎮ既然如此ꎬ自己 享用 了巧巧ꎬ就也得让傻弟弟 享用 ꎮ这里倒不想过多指责郭大宏ꎬ而只想指出:在他那里ꎬ 兄弟 的位置要绝对高于 女性 的位置ꎬ哪怕这个女性是自己的妻子ꎬ只要出于所谓的 亲情 ꎬ都可以让渡ꎮ回到«长恨歌»ꎬ就像郭大宏对待潘巧巧一样ꎬ唐明皇对待杨贵妃也有真爱ꎬ所谓 三千宠爱在一身 ꎬ并不一定仅仅出于性目的ꎮ即使如此ꎬ一旦 六军不发无奈何 ꎬ就只能 宛转蛾眉马前死 ꎮ在这里ꎬ唐明皇与郭大宏难道不是分享了一种共
同的理念吗?他们毕竟都以其他貌似崇高的理
由ꎬ让渡了自己挚爱的女性ꎬ在唐明皇那里是江山
社稷ꎬ在郭大宏那里是兄弟之情ꎮ«长恨歌»中是 杨家有女初长成 ꎬ严歌苓却以 谁家有女初长成 中的一个 谁 字ꎬ告诉了我们不仅仅是 杨
家 ꎬ也不仅仅是 潘家 ꎬ而是无数 家 的女性ꎬ
在那里承袭了一种千年不变的命运:被让渡ꎮ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ꎬ严歌苓深为女性的这种
性别悲剧鸣不平ꎬ这就是小说下半部的重要作用ꎮ«谁家有女初长成»分为上下两部ꎬ上部写的是从潘巧巧被拐卖到杀人的故事ꎬ下部写的是潘巧巧逃到兵站之后的故事ꎬ而这下部故事最主要的叙事目的ꎬ就是让我们看到: 她(潘巧巧)原来可以给我们多少快乐啊ꎮ 在兵站ꎬ潘巧巧以她外在与内在的美丽ꎬ让小站的全体士兵彻底迷醉ꎮ潘巧巧刚刚出现ꎬ 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ꎬ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ꎬ便说话㊁动作都有些失常ꎬ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 ꎮ随着时间进展ꎬ他们更是发现这个女人 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 ꎮ特别是司务长刘合欢ꎬ更是深深爱上了潘巧巧ꎬ不仅打算与她结婚ꎬ即便在得知她是一个杀人犯之后ꎬ还要想方设法助她出逃ꎮ刘合欢的做法代表了所有士兵的愿望: 兵们想ꎬ凭什么让这么可爱而又受尽凌辱的女子伏法?他们当然是站在公正和良知一边ꎬ而法律不一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ꎮ他们默然祝愿这美丽不幸的女子远走高飞ꎮ 这其实也是严歌苓的观点ꎮ在小说上半部ꎬ严歌苓以客观立场批判了潘巧巧很多性格弱点ꎬ但下半部却用超过上半部的篇幅ꎬ不厌其烦展示潘巧巧的魅力ꎮ读者终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潘巧巧是美丽的ꎬ女性是美丽的ꎬ包括杨玉环ꎬ包括古往今来那许许多多香消玉殒的女性ꎬ而美丽的她们之所以香消玉殒ꎬ很大程度都是因为:你是一个女人ꎮ可以看看严歌苓的非叙事性评论:被卖给郭大宏后ꎬ 巧巧想ꎬ自己这样的大概算批发货ꎬ一手交钱一首交货就完成了买卖ꎮ那些叫 鸡 的是零售ꎬ几小时一份儿的分割开来ꎬ再一份儿一份儿卖出去 ꎮ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丁玲当年的一句感叹: 做了女人真倒霉!
㊀㊀三、性格悲剧
如前所述ꎬ«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批判了潘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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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很多性格弱点ꎬ而这些弱点其实也是造成人物
悲剧的原因ꎮ如此ꎬ小说中的悲剧就包含了第三
层:性格悲剧ꎬ或者更宽泛地说是人性悲剧ꎮ那
么ꎬ潘巧巧最主要的性格弱点是什么?简言之ꎬ是
精神胜利法ꎮ借鉴许子东先生的归纳ꎬ精神胜利
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面对既定的事实ꎬ 变换角
度ꎬ以获得心理快感ꎮ比如ꎬ这里有半瓶水ꎬ你可
以说 只有半瓶水 ꎬ也可以说 还有半瓶水 ꎮ两
个说的都是事实ꎬ但表述角度不同ꎬ对心理造成的
影响也不一样ꎮ但精神胜利法ꎬ是选择从高兴的
角度出发ꎬ去看待这个事实 [４]１０２ꎮ在«谁家有女初长成»中ꎬ潘巧巧就是这样ꎬ无论面对任何不如
意的处境ꎬ她都能够通过变换角度ꎬ获得心理
满足ꎮ
这一点ꎬ在潘巧巧被卖给郭大宏之后的心理
变化中体现得再明显不过ꎮ刚知道自己被卖时ꎬ
潘巧巧是激烈反抗的ꎬ 嘴里更是千刀万剐的凶
狠 ꎮ等知道郭大宏为了买她花费了一万块钱
时ꎬ心里想的是 没想到这骡子为她给出去一万
块ꎬ为她这么舍得ꎮ看不出这大牲口倒是腰缠万
贯哩 ꎮ等知道郭大宏是城市户口且一个月能挣
一百多块钱时ꎬ她已经开始默默接受对方了: 一
个月一百出头呐ꎮ很快算了一下:一年能存出一
千块呢ꎮ她又想ꎬ这个人看上去倒憨厚 以后
对他使使小性子ꎬ他倒不会计较ꎮ 等过了几天 看出郭大宏的厚道㊁勤劳 时ꎬ就主动要求与对方同床了ꎮ等到怀孕了却又认为怀的是姓曹的人贩子的孩子时ꎬ她已经开始 为郭大宏不平 了ꎬ 付一万块给那舅子ꎬ那舅子还在两人眼看要过顺当的日子里插了一脚 ꎬ于是坚持去做了人流ꎮ等到了医院ꎬ遇到了一个或许同样是被拐卖过来的江西孕妇ꎬ两人暗暗较劲ꎬ攀比起了丈夫ꎬ经过一番对比ꎬ潘巧巧甚至认为被卖给郭大宏是一种幸运了:
㊀㊀郭大宏从她嘴里出来ꎬ便成了个没挑的男人ꎬ有房有地ꎬ挣国家的钱ꎬ捞着夜班外快ꎬ还有辆专车ꎮ当年轻孕妇说到自己基本上和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过ꎬ因为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头忙生意ꎮ巧巧更是优越了她一头ꎬ她不必处理婆媳㊁姑嫂这类普天下最万恶的关系ꎮ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里去ꎬ高高大大ꎬ脾性随和 原来并没有那么
不幸ꎬ姓曹的人贩子也没那么十恶不赦ꎬ大宏也并不是不值一提ꎬ而且一经提起ꎬ他那些长处都很上台面的 巧巧几乎要感激这个萍水相逢的异乡女子ꎬ她给了巧巧一个客观立场ꎬ让她看到自己不仅过得去ꎬ还有那么点令人眼红的福分 乘车回去的路上ꎬ巧巧竟有了种骄傲ꎮ她是个正正规规的妻子ꎬ有个很拿她当回事的丈夫ꎮ这辆开动起来浑身乱响的破旧卡车是她巧巧的专车哩ꎮ巧巧眼前的风景也好山好水起来ꎮ
也就是说ꎬ即便在被卖之后ꎬ潘巧巧也并不是没有机会逃跑ꎮ没有逃跑的根本原因ꎬ还是那种 变换角度ꎬ以获得心理快感 的精神胜利法ꎬ认为处境并没有恶劣到必须逃跑的程度ꎮ或者说即便事实上已经非常恶劣ꎬ她也总能通过虚拟对比等方式ꎬ 选择从高兴的角度出发ꎬ去看待这个事实 ꎮ连她一直深恶痛绝的郭大宏的丑陋的相貌ꎬ最后也变成了 丑不丑作为个男人不碍太大的事 ꎮ于是ꎬ潘巧巧做完人流后给父母去了一封信ꎬ对自己的处境大夸特夸ꎮ 原来自视不凡的巧巧也就这点志向:草草嫁人ꎬ安居乐业ꎮ 除了对精神胜利法的批判ꎬ«谁家有女初长成»还触及了弱者常见的另外一种性格因子:取悦症ꎮ所谓取悦症ꎬ简单说来就是为了取得他人的接受㊁认同和喜欢ꎬ总是替对方着想ꎬ总是站在对方的立场看待问题ꎬ总是努力让对方满意ꎬ以至于无原则无限制地 压抑自己ꎬ不去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ꎬ包括恼怒和愤恨ꎬ而只在内心深处默默承受煎熬 [５]２－３ꎬ哪怕奉献㊁牺牲自己亦在所不惜ꎮ这种性格虽为弱者所常见ꎬ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却一直没有得到深度刻画ꎮ而严歌苓出于个人兴趣ꎬ曾经阅读过许多心理学书籍ꎬ对这种性格障碍并不陌生ꎮ在«谁家有女初长成»中ꎬ她就多次让我们看到了取悦症对人构成的损害ꎮ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当人贩子欺骗巧巧时ꎬ巧巧多次意识到了对方的破绽ꎬ但出于一个乡村女孩的自卑ꎬ为了 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的欢心 ꎬ 不管错出在哪儿ꎬ她都先认下来 ꎬ也不管是不是错在自己ꎬ也都先认下来ꎮ自我宽慰说 也别跟他太认真了ꎬ城里人讲话都是个毛重ꎬ不能论斤论两去计较的 ꎮ即便在人贩子性侵自己时ꎬ也是 想挪开些ꎬ却下不了狠心ꎮ她想她可别乡里乡气的ꎬ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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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０１９年第２期㊀㊀㊀李玉杰:严歌苓«谁家有女初长成»中的悲剧意蕴
相逢的男女也是搂抱着在公园里跳舞的 ꎮ正是把握住了巧巧的这种性格弱点ꎬ人贩子才能够步步为营ꎬ把巧巧变成了 手上一团泥ꎬ捏方捏圆都是他的事 ꎮ最后ꎬ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时ꎬ连巧巧自己都奇怪: 她怎么会这样缺心眼?捆只母鸡到场上去卖ꎬ你还得费劲撵它一阵ꎬ还得抓把好米诱它ꎮ拴头羊去宰ꎬ也得听它 咩咩 地吵闹一阵ꎮ一个在黄桷坪一贯逞能的巧巧ꎬ竟一点都没让他费事ꎬ绳子都不要一根ꎬ自己就跑来挨宰了ꎮ
对于文学的本质ꎬ严歌苓有着自己的理解ꎬ她认为旁证㊁反证 人 这门学问ꎬ 人 这个自古至今最大的悬疑ꎬ是文学存在的最重要理由: 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ꎬ而所有行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ꎬ我们才需要小说ꎮ人的多变㊁反复无常是小说的魅力所在ꎮ [６]２７４－２７５这一点ꎬ也构成了解读严歌苓作品时ꎬ必须坚持人性维度的理由ꎮ
㊀㊀四、命运悲剧
无论是社会悲剧㊁性别悲剧还是性格悲剧ꎬ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其实都比较常见ꎮ然而更深一层的悲剧即命运悲剧ꎬ就很少有作家书写到了ꎮ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比较复杂ꎬ暂且不论ꎬ但此处可以为命运悲剧下一个简单定义:人的愿望总是与结果发生冲突ꎬ越是想达到一个目的ꎬ越是陷入糟糕的结果ꎮ但这还不算可怕的ꎬ更可怕的是即便人选择 认命 ꎬ 命 也依旧对人不依不饶ꎬ它会进一步让人陷入更糟糕的结果ꎮ读«谁家有女初长成»ꎬ读者恐怕就时时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ꎮ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话ꎬ会觉得造物主对潘巧巧非常残忍ꎬ他就像抓住老鼠的猫一样ꎬ非常享受把猎物折磨至死的过程ꎮ前面说过ꎬ因为精神胜利法ꎬ潘巧巧很重要的一个性格是 认命 ꎬ陷入一种困境之后ꎬ经过短暂的不适ꎬ她都会选择接受ꎬ但在接受之后ꎬ更难堪的困境又会出现ꎬ直至把她逼上绝境ꎮ不过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ꎬ又很难说是社会方面㊁性格方面㊁性别方面或者其他方面的ꎬ如此ꎬ只能称之为神秘的命运ꎮ
很显然ꎬ不是每一个外出打工的女孩都会遇到人贩子ꎬ不是每一个遇到人贩子的女孩都会被人贩子 一天一夜都折腾好几回 ꎬ不是每一个被诱奸的女孩都会被卖给郭大宏这样 牲口 般的男人ꎬ不是每一个 牲口 般的男人都有一个傻兄弟ꎬ不是每一个有傻兄弟的 牲口 般的男人都会与傻兄弟分享妻子ꎮ而所有这一切ꎬ却恰恰都让巧巧遇到了ꎮ每一根稻草压下来时ꎬ经过暂时的反抗ꎬ巧巧都会选择 认命 ꎮ虽说巧巧 是很容易就认命的 ꎬ但一根根稻草压下来ꎬ最后必定会压垮骆驼ꎮ可以看到ꎬ如果不是命运步步相逼ꎬ无休止地将巧巧推入更深一层的深渊ꎬ她未尝不会就此安度一生ꎬ未尝不会获得些许幸福ꎮ但就在她已经如此 认命 时ꎬ郭二宏奸污了她ꎬ而且在巧巧看来这种强奸是在郭大宏授意之下进行的ꎬ这对巧巧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ꎮ而且更令人痛心的是ꎬ巧巧杀了人后ꎬ 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ꎬ消化后的排泄 ꎮ命运却又一次给她开了一个玩笑ꎬ让她逃到了兵站ꎬ让她受到所有人的喜爱ꎬ让刘合欢下定决心娶她ꎮ命运让巧巧认识到自己不是 秽物 ꎬ不是 消化后的排泄 ꎬ让 她险些把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忘干净了ꎮ险些认为一切都可以勾销ꎬ一切都能重来 ꎮ然而她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ꎬ没有机会了ꎬ这才真的是造化弄人ꎮ问题是ꎬ«谁家有女初长成»将悲剧原因指向了命运ꎬ是否可以说它就是一部悲观的作品呢?也不是ꎮ而且也不能说巧巧是一个悲观的人ꎮ严歌苓明确写道ꎬ无论巧巧怎样 认命 ꎬ她总是认为 心里还有劲头 ꎮ比如在她已经 无痕无迹 地融入郭大宏的生活时ꎬ还在想 等我羽翼丰满ꎬ我还是要远走高飞 ꎬ得知不能 远走高飞 了ꎬ就要买一台电视机ꎬ借助电视ꎬ 让深圳伸一只脚到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来 ꎮ即便在杀了人后ꎬ巧巧也依旧没有放弃对深圳的渴望ꎬ在兵站与士兵谈天时ꎬ还在 谈她多想去深圳 她说ꎬ看看那地方ꎬ死也闭眼了 ꎮ同时ꎬ逃到兵站的巧巧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了ꎬ但并没有自暴自弃ꎬ而是尽力给兵站带来快乐ꎬ尽力展示生命的光彩: 她总要有这接近完美的一段生活ꎬ这接近完美的十一天她一分钟也不愿去毁ꎮ 进一步来说ꎬ即便是 认命 本身ꎬ也不能说就是悲观的ꎬ它其实也是人类积极㊁主动对抗命运的一种行为ꎮ所谓 认命 ꎬ就是命运 给定 了一种处境ꎬ如果已经知道了这种 给定 无法改变ꎬ就只能接受这种 给定 ꎮ但在接受之后ꎬ并不代表从此就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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