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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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地
嘎 玛
周建勋
若是从空中看下去,荒凉寂寞的群山中,我们的北京吉普像只淡绿色的小甲虫在爬行。

成群的黄羊伸直了脖子,一动不动地在远处注视着外来的“客人”。

待小车驶近了,才轰然扬尘跑开。

跑了一段距离又立住,好奇地向我们张望。

车在一条河边停下,我们四个人跳出车来,发愁地望着河水,眼前的河约有二十多米宽,河水在阳光下闪着蓝白色的光,透着一股寒气,两岸是起伏延绵的草地。

司机李平捡起一块石头向河里丢去,扑通一声,我们都明白这里水深过不去了。

组长谭师傅仔细地看着手中的地形图说,“怎么连个帐篷也看不见?”的确,在我们的视线内,除了默默屹立的高山,就是一片片草滩。

我们多么希望能看见帐篷,那样就有人指引过河的地方了。

“谭师傅!”靠在车头的王选民直起身,用征询的口气问“按几声喇叭,也许能引出人来?”听到这句话大家都乐了,谭师傅点点头说,“对,这是个好办法!”嘟、嘟嘟,响亮的喇叭声在山谷里回荡、消失,接着是寂静。

突然几声狗叫从我们背后传来,大家惊喜地转身望去,不远的山坡上跑下几条狗来,后面跟着五六个藏胞。

几条狗欢快地跑着,离我们近了便停住狂叫。

几个藏胞走一走跑一跑,是四个老人和两个姑娘。

他们气喘吁吁地走到离我们五六步远的地方也站住了,用惊喜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悄悄议论着。

真糟糕,我们的翻译到另一个小组帮忙去了,语言不通怎么办?我们迎上前,热情地打招呼,用手势比比划划,指指车,又指指河对岸,可藏胞们只是微笑着点头,口中呀呀地发声。

其中一个姑娘走出来,她中等个子,穿着件黑条绒的藏袍,里面是白布衬衣,露出一条胳膊,显得整洁精神。

她步子迟疑,脸色微红,黑亮的眼睛闪着大胆的光芒。

出乎我们意料,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
1978年,国测一大队外业小组在藏北实施重力测量。

薛璋 摄
问道“你们,这个河的要过去吗?”说着,她朝河对岸扬了一下头。

“是的、是的!”我们高兴极了,没想到在这荒凉的山里能遇见会说汉语的藏族姑娘,要知道,这可是藏北阿里高原啊!
“谭师傅,让她给咱们带路吧?”“这下可好了,咱们有翻译了。

”我们几个兴奋地议论着。

谭师傅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她说:“嘎玛。

”“汉话你懂吗?”嘎玛害羞地点了下头,说“能稍稍懂一点。

”她只梳了两条短辫子,没有像其他藏族妇女那样梳许多小辫子。

谭师傅又问嘎玛是否知道去洞错公社的路,她说知道,她们就是这个公社的。

谭师傅接着说,“我们要去公社附近的查格山上工作,能否给我们带路?”听了这句话,嘎玛的表情先是略惊,随后沉思片刻,转身向旁边的藏胞跑去,似乎在和他们商量,不时回头指指我们、指指河对岸。

我们有些焦急,因为请藏族姑娘带路还是第一次。

王选民捅了我一下悄声说:“不会是告状吧。

”话音刚落,就见嘎玛带着藏胞们走近,围住吉普车和我们,热情地说,“我给你们带路,阿爸阿妈同意的。


“那好极了,你告诉他们,我们在天黑之前就可以把你送回来,让他们放心。

”谭师傅说。

嘎玛轻轻咬着嘴唇,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两位老人,认真地把谭师傅的话翻译给父母听。

他们连声呀呀,苍老多纹的脸上带着诚恳的笑容。

听完嘎玛的话,老人们拉住我们的手,一面说着,一面指着山坡方向。

可是我们一句也不懂。

嘎玛翻译说,父母是让我们回来时去他们的帐篷里做客呢,我们愉快地答应了。

谭师傅拉开车门,请嘎玛坐在司机旁的位置上。

在嘎玛的指点下,我们顺利过了河,车在起伏的山坡上奔驰。

地面都是紫红的小石粒,很平坦。

两道白色的车辙向远处延伸,辽阔壮丽的山野从车窗外缓缓移过,凉习习的山风吹的嘎玛耳边几缕黑发飘舞。

王选民历来好奇心强,探身问,“嘎玛你在哪里学的汉语?”嘎玛回答,“在黑河地区小学,我上过四年学。

”“哦,怪不得你汉话这么好,你怎么不多上几年啊?”“不行的,离得太远了,家里没人放羊。

”嘎玛不好意思地低头回答,两只银耳环闪着玲珑的光。

她的话引起片刻沉默,我们都为她没能多上几年学而惋惜。

这时,小李问嘎玛路走的对不对,嘎玛恢复了笑容说,“对的、对的,直直的走,前面帐篷的有。


王选民掏出纸烟来,递给谭师傅和嘎玛。

我们在内地时就听说藏族妇女喜欢抽烟。

嘎玛脸红了一下,大大方方接了过去。

王选民划着火柴给他们点着,又替开车的小李点燃一根递过去。

车里顿时飘满了烟味,我只好在心里表示抗议。

车速度很快,一个多小时跑了六十多公里。

当然,这有嘎玛的功劳。

照这样的速度,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洞错公社了。

嘎玛已经显得自然多了,她吐出一口口青烟,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帐篷在什么地方,小组有多少人等等。

同时也详细地告诉我们她今年十七岁,家有五口人,除了父母亲,还有一个妹妹和奶奶。

嘎玛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模样端正。

有着微微立起的剑眉和黑宝石般的眼睛,高原日晒风吹雨打,她的脸庞泛着古铜色,显得很健康。

她一笑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常闪着大胆泼辣的光芒,这是汉族姑娘少有的。

她的左手食指上戴了顶戒指,雕花的白银上镶嵌着蚕豆般大小的红宝石,美丽夺目。

“快看,帐篷!”小李高兴地叫了起来。

果真,前方山坡下有四五顶棕色帐篷,四周散布着牛羊。

再远些,可见两三间土屋,有人在走动。

嘎玛兴奋地告诉我们,那就是洞错公社了。

不一会儿,在几条藏獒凶猛的吠声中,我们的吉普车一阵风驶到土屋门口。

刚停稳,土屋里跑出两个中年男人,他们身材高大强壮,肌肉发达的右臂袒露在衣袍外,头发留得很长,腰间都挎着一尺多长的藏刀,刀套很漂亮,嵌着宝石。

当他们看见嘎玛从车里出来时,又惊又喜,热情地同她打招呼,看来相互间熟识。

嘎玛告诉我们公社书记和干部都到下面生产队去了,三天以后才能回来。

谭师傅沉思了一下说,“嘎玛你告诉他们,我们只是路过,没什么大事,如果书记回来有时间的话,可以去桑秋公路边找我们。


车鸣着喇叭又开动了,闻声而出的藏胞立在帐篷前,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时间已近中午,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
泛着银光,天很蓝,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像是一幅明丽的水彩画。

车的速度放慢,前面出现了水草地,树墩般的草疙瘩一个连着一个,之间是一洼洼水坑,稍不小心,车就可能陷在里面。

嘎玛也有些紧张了,她身子前倾,嘴唇紧抿,眼睛盯住前方,手不停地做手势。

在嘎玛指挥下,小李把紧方向盘,忽左忽右,车颠簸着前进,我们在车里像是坐在弹簧上身子乱摇。

眼看水草地要过了,车却陷进一条小水沟里。

车怒吼着想猛力挣扎出来,可是无效。

车陷得挺深,两只后轮被软泥遮住了一半,得把轮胎下的泥掏出来垫上石头,车才能出来。

我们只好下车用铁锨轮流挖起来。

高原空气稀薄,挖不了十几下,便头晕眼花、胸闷气短。

嘎玛焦急地围着车转了几圈,便向十多米外的小河边跑去,用衣袍兜着一堆石头跑回来,哗啦一下倒在车旁,返身又去搬。

石头运得差不多了,她便用手帮着挖。

泥很软,用手和铁锨效率差不多。

于是,我们两个人用铁锨,其余人用手。

半个小时后,车轮下塞满了石头,我们用肩膀顶着车尾,小李发动车,在一片鼓劲声中,吉普车开出了泥沟。

洗过手,大家筋疲力尽地坐在车里,拿出压缩饼干和水壶,这就是午餐了。

嘎玛咬了一口饼干,好奇地问,“怎么这么硬?”王选民得意地说,“这叫压缩饼干,吃上两块可以一天不用吃饭。

”嘎玛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和谭师傅,我俩只是笑,她也笑着相信了。

中午刚过,我们的车到达点位,一个馒头型的山头上。

山上风很大,吹的仪器脚架直抖,我们只好利用风稍弱时抢着观测。

这样一来,一个小时的工作量变成了三个多小时。

当我记完最后一组数据时,太阳已经西斜。

整个观测时间里,嘎玛没有在车里避风,而是坐在一旁,出神地望着山下我们来的方向,双手来回倒着几粒小石子玩,山风吹得她头发直飘。

不知她是想家呢,还是回忆自己在这山水间度过的童年?
太阳一点点沉到青灰的群山后面,留下漫天瑰丽的晚霞。

在公社的土屋旁,牧民们赶着一群群牛羊向各自的帐篷走去,此起彼伏的牛羊叫声,夹杂着人们粗声的吆喝,使得夜幕降临前的草原有一种热闹的气氛。

我们的吉普车鸣着喇叭,慢慢地穿过拥挤的牛羊群,向暮色中奔去。

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看不见星星和月亮,只能模糊地辨识出近处黑黢黢的山形。

吉普车雪亮的前灯像两束探照灯的光柱,将无际的黑夜冲开,显露出坚实的地面。

嘎玛凭着她准确的记忆力,指引着小车前行。

有时车驶离了旧辙,我们十分着急时,只见嘎玛微笑着向左或向右一指,两道淡白的车辙便出现在车灯前。

我们大为赞叹,王选民大声说,“嘎玛,你可真是个活地图啊!”谭师傅也感慨地说,“这都是多少年在这里放牧的结果,春夏秋冬,来回搬迁,硬是靠一双脚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她怎么能不熟悉呢。


听了谭师傅的话,嘎玛轻轻点了点头说,“是的,是的。

”声音不大却自信。

小车驶上了山梁,加大油门奔驰着。

再过一会儿,就到上午遇见嘎玛的河边了。

借着亮光我看了下手表,估计八点半可以到嘎玛家的帐篷,九点半能回到小组驻地。

离家近了,嘎玛有些兴奋,她不时地将额头贴在车前窗的玻璃上,热切地注视着夜色茫茫的原野。

今晚嘎玛一定会有许多感受告诉家人,我默默地想着。

忽然间,我也觉得有许多感受要告诉千里之外的家人、朋友。

因为在我们来西藏工作前夕,还听到人们在用五六十年代的印象讲述这里。

谭师傅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他问道,“嘎玛,你明天还给我们带次路好吗?”“好的,不过你们要到我家做客。

”一听做客,我们三个年轻人都来了劲。

小李问有没有酸奶子,王选民问有没有青稞酒,我关心的是有没有奶疙瘩。

嘎玛连连说有、有!看我们这个样子,谭师傅笑着说,“去做客别光带张嘴,也得给人家带些礼物去。


说笑间,传来几声狗叫,灯光中几条狗飞快地向我们奔来。

嘎玛家的帐篷到了。

三顶低矮的帐篷相距很近地排列着,门口站着一群藏胞,看样子他们一直在等待着我们的归来。

车刚停稳,藏胞们便围了上来,拉住才下车的嘎玛,急切的问着,还有两个藏胞探进车里,招手请我们下去。

嘎玛叫我们到帐篷里去喝奶茶,休息一会儿。

可惜时间太晚了,我们还要赶路,便婉言谢绝,答应明天一定来做客。

次日,仍是个晴天。

有嘎玛带路,中午我们便完成了观测任务,按约定返回到嘎玛家,受到了最热情的招待。

在宽敞明亮的帐篷里,我们盘腿坐在羊皮垫子上,
芳草地
手上端着绘有二龙戏珠彩图的细瓷碗,碗里盛满了滚烫飘香的奶茶。

好客的主人——嘎玛的父母,手提茶壶,立在一边慈爱地望着我们,不时加满奶茶。

我们面前摆着一大盆熟牛肉,上面插着几把藏刀,盆的旁边放着一袋奶疙瘩和一袋炒开花的青稞粒,还有一锅洁白的酸奶子。

对了,用塑料桶装着的青稞酒,酒色淡黄,口感酸甜。

这些都是藏族待客最好的东西。

我们也拿出准备好的纸烟、饼干、奶糖,分给嘎玛的家人和邻居。

在这热闹的情境中,嘎玛是最忙的了。

她今天换了身新衣服:蓝色海军呢的藏袍、淡花色的衬衣,下面是条军绿色布裤子,脚上是双解放鞋。

乌亮的头发用心洗过仍梳成两条短辫。

她一会儿蹲下给我们切肉,一会儿又忙着当翻译。

她的妹妹叫珠玛,比她小两岁,长的十分秀气,坐在帐篷中间的灶前烧火,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在她脸上。

她甜甜地笑着,看着活泼的姐姐。

当发现客人在注视自己时,便害羞地低下头去。

喝着香喷喷的奶茶,嚼着炒脆的青稞,一面比比划划地说笑着,这是一次多么有特色的做客啊。

我们深深沉浸在美好的情意之中,感到藏族同胞是那么的淳朴好客、善良友好。

直到太阳西下,我们才告辞主人,准备动身回小组驻地。

藏胞们紧紧拉住我们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虽然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所说的都是美好而真诚的话。

我们按规定付给了嘎玛两天的向导费,并请她一再地向藏胞们表示我们的谢意。

汽车发动了,我们纷纷把头伸出车窗外,使劲地挥手告别。

突然,珠玛灵巧地挤过人群跑到车边,递给我们一布袋奶疙瘩,说是姐姐让我们带回去给小组其他同志吃,多可爱的小姑娘啊!
车启动了,藏胞和帐篷向后退去,越来越远,夕阳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辉,三四条牧羊狗轻快地追着车跑,边跑边吠。

后来我才知道,藏族的人名和地名都有所指,就像尼玛是月亮、达瓦是太阳、那曲是黑色的河等等。

而嘎玛这两个字,在藏语里是星星的意思。

(作者单位:陕西测绘地理信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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