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孙漂流记》的时空对话

《鲁滨孙漂流记》的时空对话
南方朔
卡尔维诺曾经说过，文学经典是那种你不会说“我读过”，而是说“我又读了”的作品。

而我则愿意替“文学经典”加上一个更苛刻的条件：当一部经典作品出现，它或者创造出一种被许多人不断仿效的风格或叙述方式；更甚至于还会被后人延续、戏拟，以及根据原作而写出极具针对性的作品。

这样的“经典”，或许即可称为“经典中的经典”，而毫无疑问的，英国第一本小说，由笛福（Daniel Defoe，1661－1731）所写的《鲁滨孙漂流记》，即可归于此列。

如果我们愿意回头重读这本人所共知，而且极易阅读的作品，当会发现早在距今大约三百年前的一七一九年，即能写出如此简洁、准确，而且生动的冒险及成长小说，实在令人赞叹。

而他的这部作品，并非向壁虚构，而是真实故事的小说化。

一七○三年，英国冒险家赛科克（Alexander Selkirk，1676－1721）登上当时由大海盗丹比尔（William Dampier,1652－1715）所率的私掠船队出海，后来由于和船长闹翻，而自行放逐到了法兰德斯无人岛，一七○九年才被人发现而获救返英。

他回去后得识作家史蒂尔（Richard Steele,1692－1729），史蒂尔遂于一七一三年将他的荒岛冒险故事以纪实报导的方式写了出来，而笛福看过这本作品，遂根据他的文学想象才华，写出了这部脍炙人口的小说。

由于这本小说红极一时，笛福翌年又出了《鲁滨孙二度漂流记》，但因它的冒险成份稀薄，未受重视。

文学创作之要成为经典，必须作品中反映出时代的氛围与趋向。

而《鲁滨孙漂流记》之所以杰出，乃是除了无畏的冒险精神外，鲁滨孙面对挑战，能以高度合理性的效用观念，一步步在荒岛上建造出赖以保障安全及生活无虞的体制，而他对礼拜五这个野蛮人的拯救与教化，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世界观。

这也是这部作品到了浪漫主义时代，被卢骚，大诗人柯律芝等人亟力推崇的原因，甚至于马克思在《资本论》里，也将鲁滨孙这个人，视为资本主义下，“经济人”这个核心价值的象征。

而在十八世纪的扩张时代，这部作品也的确为它所需要的集体精神状态做好了准备工作。

而一部举足轻重，具有时代意义的作品，势所难免的会引起一阵仿效，这就是所谓的“鲁滨孙类型小说”。

在该作品之后，紧接着出现的，至少有《夸尔冒险记》，写的是一个叫做夸尔（Philip Quarll）的人失落在南海荒岛五十年的故事；《威尔金斯冒险生涯》写一个叫做威尔金斯（Peter wilkins）的人失落于南极飞人国的冒险幻想奇情小说；以及一位德国作家所写的《瑞士鲁滨孙家族的故事》等。

《鲁滨孙漂流记》开创的冒险类型，它不但影响到小说、童话，甚至到了廿世纪还延伸出许多相关的电影，它已成了永远不会衰老的真正原形。

而阅读《鲁滨孙漂流记》，必不能忽略的，乃是廿世纪法国主要作家米榭·突尼耶（Michel Tournier,1924－）于一九六七年出版的《礼拜五》这部小说乃是他初试啼声之作，出版后立即获得当年的“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

它被认为是《鲁滨孙漂流记》最好的“修正主义”（Revisionism），意思是说，他用了英国笛福的瓶子，装进了法国突尼耶的新酒。

阅读《礼拜五》的乐趣，其实和阅读《鲁滨孙漂流记》完全的不相上下。

《鲁滨孙漂流
记》的写作背景是理性时代的高峰，西方社会的基督教精神以及资本主义的合理性主宰了人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因而鲁滨孙这个人，遂成了这些价值具体而微的象征。

他漂流到了荒岛，遂根据合理推断和计算的方式，养羊、种植米麦、考察地形、建造防务，拯救了礼拜五，并给予西方文明的洗礼。

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即显露出西方“全人”（Universalman）的所有应具的品质。

他漂流荒岛廿八年，即是“全人”的展现过程。

但米榭·突尼耶所写的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却是完全不同思维的产物了，他甚至连书名都不用鲁滨孙，而直接取名《礼拜五》。

突尼耶甚至明白的指出，《礼拜五》是本哲学性的小说。

《礼拜五》当然还是在写鲁滨孙。

他漂流到了荒岛，起初仍然根据他从原来自己社会所学到的价值与技能，要把荒岛做为有利于自己目的之使用。

然而自从他拯救了礼拜五这个小孩后，这个小孩一切依循自然的生活方式，却彻底瓦解了鲁滨孙意图建造的秩序，因而后来鲁滨孙有了这样的憬悟：
礼拜五来了之后，虽然他似乎顺从了我的尘世秩序，但他却以他的自然力量破坏了这个秩序。

……在他的影响下，以及持续对我造成的冲击，我终于经过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变形过程。

鲁滨孙的变形，乃是他也除去了束缚，从此裸身过活，很快的他发现自己变年轻了，不但皮肤铜亮，也可窜高走低，和礼拜五的关系也由父子变成了朋友兄弟。

他开始顺应自然，而非征服自然。

他漂流廿八年后，一艘经过的船发现了他们，天真无知的礼拜五跟船而去，鲁滨孙则仍愿留在岛上，而船上受虐的童仆由于感受到鲁滨孙的自然善良，跳船前来投奔，鲁滨孙称他为“礼拜六”，代表了“复活之子”。

这是突尼耶与笛福隔着时光隧道的对话，是小说史上难得见到的高手级的过招，而有了这样的对话，当然，《鲁滨孙漂流记》的经典传奇也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