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灿与清初才媛诗词的创新

NO（社会科*版）2020年第5期（总第281期）151徐灿与清初才媛诗词的创新
沈沫
（UVYZ＜学系，UV100871）
［摘要#古今才媛众多，明清尤盛，然因限于“小我”情怀、体格卑弱而被认为好者多、工者鲜。

闺中诗词至清初徐灿，眼界日开，感慨渐深，取境尤广&品其《拙政园诗馀》、《拙政园诗集》并
与李清照及同时代的女性比较，可以发现她的诗词一扫女儿故态，具有题材广泛、情志充沛、结构
典重、风格多变、境界廓大、气象宏阔等鲜明特征&在诗中，既流露出一种心系乡关、难忘家国的
离恨别愁，渗透着跨越时空与山河的浑成厚重，但又始终不离温柔敦厚的诗教之旨；在词中，既显
出传统才媛创作的才锋遒丽、柔婉清雅，也流露出闺阁鲜见的身世之感、故国之戚，这使得徐灿的
诗词或萧淡婉丽、蕴藉含蓄，或幽咽凄切、沉郁浑厚，构成了诗人作为清初才媛诗词高峰的标志。

［关键词］徐灿；陈之遴；女性诗词；明清鼎革；拙政园
［中图分类号］I1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0209(2020)05—0151—08
明清时期才媛创作繁盛,不仅成中国古代女性文学之丰碑，亦为世界文学史所罕见/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辑录有著作传世的女性共4200余人，而明清3910人，占全体的93%/这一时期不仅刻印了数量丰富的女性选集、别集，而且辑纂了《国朝闺秀正始集》、《柳絮集》等大型女性诗歌总集/孙康宜有言:“与中国明清时期相比，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拥有数量如此之多的女性诗歌选集或别集”①/
在此期涌现的众多才媛中，徐灿（约1618—1698,字湘蘋）是一位经历过明清鼎革的诗人、词人。

入清以来，各方对徐灿词评价很高，陈维，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

”②今人对其作品的探讨主要集中在词上，如叶嘉莹认为徐灿将国破家亡的悲慨写入词中，体现了女性词作美感特质的演进③；邓红梅认为徐词具有神秀、文雅的品格，是女性词的一次转折；张宏生认为徐灿表现故国之思的作品，是向男性建构的词坛传统的靠拢等④/纵观现有研究，首先是重其词而轻其诗，而其诗比词数量更多、跨度更长；其次，赏其词又只重其流露亡国之痛的慢词，而忽视了寄寓深旨的小令、中调；复次，在比较研究中偶及李清照，而缺少与同时期才媛诗人创作异同的比较研究/这些使得徐灿诗词的研究较为狭窄，缺少整体的把握/本文拟从徐灿诗、词两类作品入手，分析其人生经历、人格特点与其诗词题材、境界、风格和美感特质的关联，在比较研究中揭示徐灿诗词中的新变/
-、创作主题的扩展
主题通常是基于“立意”而对题材、意象等作出的选择或安排/由于传统性别伦理对于男女之职
［收稿日期］2020—03—18
①Kang-I Sun Chang,Ming and Qing Anthologies of Women's Poetry and Their Selection Strategies,Wr i ting Women
in Late Imprrial China，ed.Kang-I Sun Chang and Ellen Widme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p147.
②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引陈维,《妇人集》参见：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
1956页/
③叶嘉莹:《从李清照到沈祖/:谈女性词作之美感特质的演进》，《文学遗产》,004年第5期，第10-11页/
④张宏生'偏离与靠拢一#徐灿与词学传统》，《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005年第2期，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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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严格区分，“妇人之事，存于织纟壬组7、酒浆醯醯而已”①。

因“内言不出于「囲”②等观念影响，女性创作多受非议，作品存世较少/到明清时期，在经济发展水平、历史文化积淀、家族社会关系等一系列因素推动下，出现了才媛诗词繁荣的景象③。

选集之多，“大江南北，闺秀缤纷，动盈卷轴，可谓盛矣”④。

尽管数量较前大为增加，但诗词大多集中在伤春悲秋、居室生活、思夫怀亲等内容，因而受到批评/如王嵩高评闺秀诗“总有习气，非调脂弄粉，剪翠裁红，失之纤小，即妆台镜阁，刺刺与婢子语，俚俗尤多。

”⑤梁启超先生云“古之号称才女者，则批风抹月，拈花弄草，能为伤春惜别之语，成诗词集数卷，斯为至矣”⑥。

但是，时代变迁、家庭变故与个人经历等因素叠加，会拓宽才媛诗词领域，这在经历过江山易主的诗人身上尤其有所体现”与传统闺阁诗人相比，徐灿诗词中既有抒发闺秀情思、感怀伤逝、夫妻唱和、官场酬酢、山水田园、叹病悼亡等内容，也涵盖了过去才媛诗人鲜少涉足、不甚擅长的领域”略可分为如下几类：一是咏史怀古”徐灿诗集中有《咏史》（六首）、《广陵怀古》、《姑苏怀古》（同名二首）以及《过无锡》，词集中有《青玉案•吊古》等词，大体都是亲历故地而起怀古幽思”二是咏物言志”如词集中有《西江月•水仙》、《浪淘沙•庭树》、《鹊桥仙•梅花》、《满江红•闻雁》等，诗集中有咏菊、咏雨、咏海棠、咏梅花、咏竹、咏香椽、咏葡萄、咏芙蓉、咏梧桐、咏芍药、咏合欢花等，更有《秋草》、《秋月》、《秋风》、《秋雨》、《秋雁》、《秋砧》、《秋R》等秋季风物七绝等”三是题画赠咏”徐灿善画，诗集中即有五绝《题子惠夫人几上画石》、七绝《题画》、《画虞美人花并题二首》、《画梅偶题，时在湖上》等，将个人思想情感、意识胸怀等寄寓其中”四是酬赠送别”徐灿词作中有《玉楼春•寄别四娘》、《满江红•示四妹》等，诗集中则有《送学山侄南还》、《怀德荣张夫人》、《得云容张夫人书》、《赠柴夫人侍姬，时少参已殁》、《夏日留别朱远山李夫人》、《怀德容张夫人》、《送方太夫人西还》等”五是忧国伤时”徐灿词中此类最受称道，如《满江红•感事》、《满江红•有感》、《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满江红•闻雁》、《永遇乐•舟中感旧》等，都是在恻Y凄切的词作中，渗透着对故国已去、往事不再的悲概”其他还有游仙、边塞、讽喻等作”
虽将游历、遭际、时事写入诗词的女性此前亦有，如李清照在《永遇乐》（落鎔金暮云合璧）中就从个人生活的变化写亡国的痛楚，清初王端淑、朱中楣、方维仪等女诗人也有所涉及，但就内容之深刻、题材之广阔而言，徐灿诗词在传统闺阁之中是少见的”这固然是时局动荡、政权更迭对社会常态的巨大扰动，使清初才媛所处的环境发生了彻底变化，因而廓大了诗词吟咏的时空范围；但能够将世变及其巨大的情感、认知冲击在诗词中表现出来，则非有长期积淀、精熟经史，加之深沉思考和深厚情感者不能做到”
二、情志表达的复调
传统社会女性一直处于“三从四德”的约束之中”到明清时期，随着印刷技术、邮驿通信的进步，知识传播也越来越活跃，女性受教育的状况得到较大改善，文学参与程度不断提高。

才媛闺秀较少先入为主、也鲜有流派门户之见，敢于在诗词中抒发真情实感，得到明末文人赞许”如公安派推崇“独抒胸臆，不拘格套”，江盈科编写《闺秀诗评》集论28位闺秀诗人的44首作品，肯定她们“体物真切”,“与蹈袭者区别”；竟陵派钟惺肯定女子“未尝拟作，亦不知派，无南皮西昆，而自流其悲雅者也”，“男子之巧洵不及妇人矣”⑦；清代袁枚在评其女弟
①魏收：《魏书》，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997页”
②孙希旦：《礼记集解》，上册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3—44页”
③此期才媛文艺创作的繁荣，是经济发展、技术条件、制度机制、家学传承与女性自身努力综合作用的结果”具体原
因可参见拙文：《“国朝诗学迈前贤”:清代才媛诗歌繁荣的综合性考察》，即将发表于《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④毛先舒的《皆绿轩诗序》，见汪启淑《撷芳集》，清乾隆五十年古歙汪氏飞鸿堂刻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
⑤王嵩高：《跋清娱阁诗钞》，《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上册，合肥潢山书社,2012年版，第335页”
⑥梁启超:《论女学》，载于《变法通议:梁启超全集》，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0页”
⑦钟惺：《名媛诗归》，《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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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席佩兰时也认为，其诗“字字出于性灵，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机清妙，音节琮净。

”①这些论家的诗学主张及编选的女性诗词，大都拈出轻灵、清真、幽眇、性情等为闺秀本色。

虽然女性“根于性、发于情”，但单纯吟风弄月、述忧写愁妨害了境界和格调，致使女性诗词或溢旖旎绮丽之气，或堕纤佻轻艳之病，所表达的情志亦仅有单一向度，缺少深厚而往复不停的流响。

徐灿也有春愁秋怨之作，但却无时人近语。

特别是其中晚期诗词，已不同于一般闺阁诗人基于女性情愫的抒发，而是把个人穷达、今昔盛衰、庙堂江湖、古今对比相互交织，构成了一种兼有自传、史笔、山水的抒情风格。

词如《唐多令•感怀》云：“玉笛摩清秋，红蕉露未收。

晚香残、莫倚高楼。

寒月多情怜远客，长伴我，滞幽州。

小苑入边愁，金戈满旧游。

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何不向，故园流。

”从该词写作背景看，料当作于陈之遴在明朝以翰林院编修身份供职，当时明军与后金在关外展开激烈争夺，陈之遴父陈祖苞“巡抚顺天”而因失事入狱”此词既有伤秋之悲愁，又有登高之忐忑；既有羁旅之行思，又有战事之描写；既有五湖难归的茫然，又有故园难回的黯然。

思乡感怀之中，又有边患战乱的担忧萦绕心头，呈现出复杂而多面的内心情感”诗亦有如此特点，如《秋日漫兴》之六：“湖流西去接吴兴，山势东回控秣陵”泾上锦帆风荡漾，石间宝剑气凭陵”三秋急管催邀月，几处清歌怨采菱”曾向百花洲畔住，小楼深拥白云层。

”首联大开大合写势，概述吴兴、秣陵之地势；颔联引据典故写史，“泾上锦帆”藉吴王“锦帆以游”故事，“石间宝剑”藉虎丘铸剑故事，表现作者对姑苏人文历史的熟稔;颈联笔触灵动写景，以急管繁弦、带有轻愁的乐府清歌，描绘姑苏季秋夜色怡人；尾联还思己身写情,将诗思凝结在诗人曾居的百花洲畔，将年少的乡居时光遥寄白云深处的闺中小楼里”前二联写江南形胜，气概宏阔；后二联忆苏州生活，气韵悠然，由民生之怡然暗扣山川之险固，使全首诗的吊古怀古之韵更见悠长”一诗之中，既有乡关之忆，也有形胜之想；既有怀古之高思，又有清景之佳致；既有身世流离的痛切，也有归乡隐逸的高远，构成了一首多种情志交织的复调组歌”
三、诗词风格的变动
徐灿早历恬淡，递经世乱，阅尽沧桑，而饱蘸心血，诉诸吟咏”在诗词之中，诗人将个人穷达、今昔盛衰、庙堂江湖、古今对比相互交织，构成独特而富于变化的风格”
（一）早膺华廡而柔婉清雅
从词来看，徐灿早期小令善道别绪闲愁，而意味隽永”故清人对其词之评价，即有以“艳丽”二字称者，如李调元云：“近来才女，应以徐灿为第一”……所著有《拙政园词》，皆绝工艳流丽。

”②徐灿小词如《长相思•别意》云：“花冥冥，水泠泠”雨雨风风满碧汀。

劳劳长短亭”想凄清，倚银屏。

点点声声不忍听，盈盈泪暗零。

”③上片取李白“天下伤心处，劳劳长短亭”之意，写风雨交加的送别眼前景；下片则用银屏冷落、粉泪盈盈，写一人独处的别后凄凉意。

词虽短，但前后八用叠字，嵌入双声（如凄清）、叠韵（如银屏），声韵婉转，绵延不绝，如离愁别绪一般缭绕不散”其小词“流丽”，当是此种声律流转、字句清丽”从诗来看，徐灿早期诗歌也是萧淡婉丽。

如《春昼》云："玉钩帘不卷，紫燕弄轻风。

芳草迎春绿，夭桃趁晓红”竹疏摇砌影，蝶倦偃花丛”何处清歌发，声声诉客衷。

”④全诗以动写景，色彩艳丽，对仗工整，而声腔平正；春昼闺思跃然纸上，而情调闲雅。

（二）历经国破而幽咽沉痛
入清后再度北上，徐灿诗词频发兴亡之感，字句间或沉痛低回、或幽咽凄切，黍离之悲绵绵不绝。

此类词既有小令，也有中调、长调，而风格不一。

小令如《西江月•感怀》云：“又是春光将尽，东风愁煞梨花。

春魂不化蝶回家,绕遍玉阑干下。

燕子呢喃
①袁枚:《长真阁集•序》，见席佩兰《长真阁集》，第1a页”清嘉庆十七年刻本，现藏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
②李调元:《雨村词话》，卷四”见尤振中编：《清词纪事会评》,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版，第69页”
③徐灿::拙政园诗馀》，卷上，第1a页，见徐乃昌辑《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光绪二十一年南陵徐氏刻本”现藏华东
师范大学图书馆，下同”
④徐灿：《拙政园诗集》，卷上，第8页”上海博古斋亥J《拜经楼丛书》本，1922年”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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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了，一庭蕉雨交加/凄声细雨奈何它，记得前春曾怕。

”①上片言时值暮春，东风舞遍，梨花霎时成为“怨香零粉”。

可春日的花魂仍然对这个世界无限眷恋，不仅没有如峡蝶一般飘然而去，反而在玉阑干下盘桓流连/下片隐喻“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人月圆•宴北人张侍御家有感》）的沧桑，又暗含“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汉宫春•梅》）的怨意。

“燕子呢喃未了”，似喻诗人对丈夫改仕新朝的不满；而“蕉雨交加”、“凄声细雨”又指陈之遴不愿避开又难以融入权力中心的无奈/结句更是双关,既言当下情感，又点出甲申之变的时节，一个“怕”道出了今昔感怀下的真实心境/可见徐灿小词之中，仍有曲折幽回、层见错出的情感，交织着无法释怀的故国情思/中调有《青玉案•吊古》云：“伤心误到芜城路，携血泪，无挥处/半月模糊霜几树/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鲸波碧浸横江锁，故垒萧萧芦荻浦。

烟水不知人事错。

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

”②徐灿两番入京，途径扬州，前后对比，和血泪写成此词。

上片“误”字说出词人的真实心态，原本未打算看“吴宫花草、晋代衣冠”，但弥望之下，遭遇兵燹的芜城还是惹起了诗人的满腹伤心。

下片借“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西塞山怀古》）诗意，暗讽南明弘光朝面对清军南指犹自沉溺，终至覆灭。

最后用潘妃步莲典，指南明人心背离、大势已去，实在不能简单归结为内德不修。

可见诗人名为“吊古”，实则分析明亡教训，感慨良深。

张德瀛在《词徴》卷六中评此词“为世传诵，即《林下词选》所云得北宋风调者”③。

（三）羁縻在京而劝喻深隐
随着在京旅居时间增长,诗人对故国的兴亡之感已逐渐变为对仕宦生涯的担忧、惊惶与失望，对时事的讽喻在诗中有更多体现”作于1646年至1656年十年间的诗篇中，诗人频频流露出盼望陈之遴激流勇退、夫妻归隐之意”如《岁暮思归和素庵韵》其一云：“一片西山没乱烟，六花寒逼玉楼前”伤心以日长为岁，久客逢春不当年”花绕江城劳梦去，尘深燕市贱诗传”时艰且敛调羹手，舟楫纷纷自济川。

”④久客京华，寒气渐重，伤心蔓长，度日如年，连春节都已不当做年来过/虽声名在外，但诗人清醒意识到官场暗流涌动。

“时艰且敛调羹手”，意指清廷初建，皇权与满臣之争、汉臣南北之争日益激烈，陈之遴位高权重，正处风口浪尖/女诗人深感如履薄冰，暗劝陈之遴且息争权之心。

“舟楫纷纷自济川”似有双关之意，既是告诫，嘱之遴勿贻口实于官场对手;亦是期盼，盼与之遴轻舟南下，同归田里。

作于顺治九年冬的《寒夜和素庵韵》,透露出诗人对宦途凶险感受日深，在去留之间饱受煎熬。

其二云:“去住踌躇逼岁寒，此心应乞梵王安。

愁中客岭黄千树，梦里芳湖碧半竿。

罗雀门从当日冷，批鳞书比昨年难。

浮沉久识虚名误，霄汉无劳彩笔干。

”⑤去留不能自主，只能从礼勤梵王中获得些许解脱。

而“罗雀门从当日冷，批鳞书比昨年难”一联，似指朝中党争尖锐。

从顺治八年始，陈之遴屡屡遭人题参、处境日艰，向皇帝奏对更加困难。

“浮沉久识虚名误,霄汉无劳彩笔干”一联则反用杜甫“彩笔昔曾干气象”之意，规劝之遴识破虚名，远离帝侧。

（四）谪居塞外而沉郁深厚
流放塞外之后，作者对于明亡的回顾，在单纯的故国情思之外，还多了一些深沉的思考乃至冷静的批判；而对孤寒迥绝之处境，既有抑郁不平的微鸣，也有修道与游仙式的遁隐，因而诗风更加沉郁低徊、深沉悠远/《秋感》其四云：“輦鼓声高散百官，雕戈一夜满长安/日低春殿风霾合，霜落秋宫草树寒/南狩銮舆虚命驾，西征旄节漫登坛/龙归凤去须臾事，紫禁沉沉漏未残。

”⑥暗指李自成攻抵北京，满朝文武或南渡、或西征，莫衷一是，犹豫不决，终酿“甲申之变”。

《秋日漫兴》其四云：“昭阳凉月度花梢，玉管齐吹象板敲。

夜暗锦帏珠彩发，秋深琪树翠阴交/芙蓉院冷人何在，玳瑁梁空燕不巢。

闻道禁庭频授钺，谁令戎马忽生郊。

”⑦明写汉唐帝宫风物，实指明朝在处理各类危机时应对失策，致遭覆亡/但前二联色彩富丽、音韵和谐，后二联对比悬殊、笔锋陡转，寓意盛世繁华一瞬抛撇、生灵涂炭，诗意曲折陡回、跌宕不平/《秋感》其五云:
①徐灿：《拙政园诗馀》，卷上，第2a页，见徐乃昌辑《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光绪二十一年南陵徐氏刻本/
②徐灿:《拙政园诗馀》，卷中，第4a页，见徐乃昌辑《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光绪二十一年南陵徐氏刻本/
③张德瀛:《词徴》,卷六，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188页/
④⑤⑥⑦徐灿：《拙政园诗集》，卷上，第27、28、35、38页/上海博古斋刻《拜经楼丛书》本，1922年/
徐O与请初才45词的创新155
“半壁谁言王气偏，繁华六代尚依然/金莲香动佳人步，玉树花生狎客笺/朱雀桁开延夜月，乌衣巷冷积秋烟/石头城下寒江水，呜咽东流自岁年”①,借典故指东南地理形胜、王气未收，但弘光朝荒淫腐朽，致石头城降帆一片/《秋日漫兴》其六云：“江上青山夕照含，宋家陵阙见烟岚/圣湖月冷春桥六，佛土云迷竺国三/累代金缗输塞北，往时花石运江南/金陵自昔龙蟠地，控引中原势尚堪。

”②前二联写遥想中的西湖晚景，青峰夕照、烟岚散尽之后，月上中天、六桥孤矗，佛音尚在三竺禅寺中缭绕/后二联则引史微吟，指金陵乃虎踞龙蟠之地、帝王兴业之所，如能善用善守，本应能控引中原，暗含明朝未充分利用的叹惋之意/《秋日漫兴》其七云：“名场夙佩艺能兼，先达私曾笑不廉/谁道径蒿藏仲蔚，只余篱菊伴陶潜/红崖月朗宵看剑，黑水风高昼掩帘/椎髻自怜操作惯，啾啾砧杵带霜拈。

”③在诗中，“红崖”、“黑水”犹如大块色彩的涂抹,一个精致地衬托出“月朗宵看剑”所代指的壮心和情怀，一个婉曲地折射出“风高昼掩帘”所暗含的困窘与无奈,交织生成一种“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而又不得不随年轮流逝、客老边关的独立苍茫之感。

四、境界气象的超拔
除题材、情感与技法外，诗词气格更为根本”王国维先生云：“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为分析徐灿在境界气象上的特点及突破，兹与宋人李清照和时人朱中楣、方维仪做一比较”
（一）徐灿与李清照
徐灿和李清照平生经历多有相似之：二人均生于读书官宦之家，幼年起即接受诗文教育，才情为父所重；自小聪颖，性格豪爽④，耽溺文史，工诗擅词，在当时皆被推为第一才女⑤;所嫁夫族皆是诗书望族，她们也因个人才学而受夫君敬重；都随夫宦海沉浮数年，同遭国破家变，而感易代之悲”但时光斗转五百年，二人所处的赵宋与满清，社会文化特别是对女教的规约，发生了不同的变化；文人对女性诗学词学之观念，亦有较大更革”在此，拟从承继与开拓两个维度，揭示徐词气格之新变”
自承继而言，徐词延续了李词叙写性情、婉约幽微之特质”李清照对诗、词在文学功能上的分际比较严格，强调诗言志，合为事而作；而词抒情，当协和声律,这一点从其在《词论》中评点唐宋先辈而强调“词别是一家”即可看出”在诗中，李清照有反对南宋与金议和的断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夏日绝句》亦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慷慨激昂之句；而在词中，则多以清新之语言、婉约之笔触，写小我之情怀,呈意蕴之幽微”徐灿作为后出之女性，在这一方面自然多有师法”如同写离别,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徐灿《满庭芳•丙戌立春，是日除夕》亦有“而今瘦，梅花堪并，罗绮也难胜”，就有承继之意”同写国破之后的内心痛处,李清照《南歌子•天上星河转》就有“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徐灿《风流子•同素庵感旧》有“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都表达对前朝的眷念”
自开拓而言,徐词则较李词在风格、境界、气象上多有独出机杼的创设”具体表现在：
一是笔力沉雄”国丧之后，徐李词风相比前期均为之一变，感慨良深”自表达易代之悲的词言之，李清照并未对北宋沦亡有直接的描写，而是通过个人生活的变化来隐射国变后的悲苦”如流寓临安时所作的《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抚今追昔,丽景哀情，上片字字精巧，下片叠用口语，一工一俗，构成鲜明对比。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是用语浅处，却是用情深处”对比徐灿同词牌的《永遇乐•舟中感旧》:“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
①②③徐灿：《拙政园诗集》，卷上，第35、39、39页”上海博古斋刻《拜经楼丛书》本，1922年”
④李清照才情横溢、性情耿介，敢与男性争胜；徐灿在《满庭芳》（银烛有情，今宵无限）中自云'当年，娇小日，屠苏争
饮，肯让他人”，亦是开朗之人”
⑤王灼在《碧鸡漫志》卷二中评李清照云'若本朝妇人，当推词采第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评徐灿云：''国朝
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萍为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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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械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①由桃花、燕子写暮春之景，再以刘禹锡、江总典故把景与史勾连起来，同时也暗示此番是从南方返回京都/作者回思往事，英雄剑化，功败垂成，山河拱手于他人，豪华飘撇于身后，留下了千古遗恨/全词思力深厚、笔力如椽，“千古”、“一瞬”给人以强烈冲击，抒发出浓厚的兴亡之感，而结句又以景物宕开，世事如流云飞絮，倒不如西山能解人意，与人同悲、共人凄切/强烈的故国之痛，已经不仅存在于作者，而感染了山川，充实于天地/李词在情绪游移中以近况心语来留白，徐词在时空变换中用拟人情态来作结；李词以小见大“感人肺腑，而徐词则由大至深、摧折心胆/
二是意蕴深隐/李清照气质独特、才情高举，许多诗词都以显性的方式表意传情，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小令如《如梦令•昨日雨疏风骤》所述情形为诗人宿醉晓起后与侍女的对话，先酝酿铺垫而后反问直陈，表达方式虽婉转含蓄，但词意生动跳跃，尤其“绿肥红瘦”道前人所未道，惜花之情跃然纸上/因显直而不事雕琢、不加“收拾”，又使得李词流动自然/即便在《声声慢•寻寻觅觅》写凄惨之意时，她都是用细长白描手法，加上回环往复的叠字、明白如话的字句甚至口语，来敷陈“幽咽泉流”的情感/因此，李词显而不隔，直而见真，不加修饰，故能自然清新/而徐灿词特别是其小令则不与此同，更为深隐幽咽/特别是入清之后，国破家变带来的世间惨剧与其夫入仕新朝的扶摇直上，9及对旧朝道义上的顾念与对新朝政局尚不明朗的恐惧，造成了诗人心灵上的冲击与矛盾/这种难9道破的幽咽痛楚只能用曲折方式表达，故徐词往往欲说还休、哀感莫名/如小令《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残暖，竟成抛撇/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虽同写乍暖还寒的初春景象，此处的春天实是影射国家社稷。

“春天”、“春魂”在徐灿笔下多次出现，寄寓的都是作者对于故明的追思。

上片“竟成抛撇”意指崇祯帝竭力支撑政局但“辛苦兴邦却丧邦”，广袤山河如同残暖之春被风雪漫卷、瞬间抛下。

过片转入与陈之遴的对话,这里的“销魂”则比“莫道不消魂”更深一层，不仅因为时节黯黯、江山易主，更因为丈夫迎降入仕为贰臣。

这种沉痛已是幽咽难言，而明清两朝“旧恩新宠”虽则浩荡，毕竟仍将如“晓云流月”转眼将逝。

自此观之，徐灿小令深隐曲折处，比清照犹似过之”
三是气象宏大”徐李诗词皆有妙境，但气象不同”李清照的名作如《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蝶恋花•离情》、《庆清朝慢•禁幄低张》等，皆是从闺阁生活、季节风物等起笔，用词精致工巧、珠圆玉润，表情则细致专深”如“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措辞雅致、比喻精到，是“深刻的生活感受与高度的艺术技巧相结合的产物”②”由于李词着墨于闺中物事较多，“小我”情怀缱绻，故林庚先生谓“她的作风竟是完全北宋的”③。

但徐灿的许多小令、慢词，却开合吞吐、纵横"阖、气象宏深”小令《少年游•有感》:“衰杨霜遍$陵桥，何物似前朝。

夜来明月、依然相照，还认楚宫腰”金尊半掩琵琶恨，旧谙为谁调”翡翠楼前、胭脂井畔，魂与落花飘。

”感怀盛世零落，而从衰杨经霜起笔写深秋景象，用发问语气展开,气势排*横放；用词哀艳精巧，点染故实而不感堆砌;声律稳饬，烘托出不尽哀感”陈廷焯在《词则•大雅集》中称：“感慨苍凉，似金元人最高之作。

”慢词《满江红•感事》:“过眼韶华，凄凄又、凉秋时节”听是处、捣衣声急，阵鸿凄切”往事堪悲闻玉树，采莲歌杳啼鹃血”叹当年、富贵已东流，金瓯缺”风共雨，何曾歇”翘首望，乡关月”看金戈满地，万山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到而今、空有断肠碑，英雄业。

”从眼前之景铺叙，由捣衣、归鸿回思往事，慨叹南朝被灭、蜀帝化鹃，江山残缺；过片9“风共雨，何曾歇”警策之语截断前思，回到当今，看干戈蔓延“
①徐灿：《拙政园诗馀》，卷下，第6b页，见徐乃昌辑《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光绪二十一年南陵徐氏刻本/
②黄默谷辑校:《重辑李清照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2页/
③李清照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可能例外，起句、过片和结语气势恢宏、笔力横绝，表达出了词人的胸襟和抱
负/特别是在下片之中，一种岌岌争胜的进取与学无所成的遗憾糅合在词句之中，传达出不能翱翔天际的苦闷/但这种境界胸怀，在《李清照集》中恐是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