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片笔记

烂片笔记
作者：毛尖
来源：《上海采风月刊》2010年第01期
壹
中学时候看过一个烂片。

丈夫出差提前回家,他从一楼上二楼,上三楼,黑色楼梯银色钥匙,音乐无比鬼祟,男人也走得蹑手蹑脚,好像是怕吵醒邻居,但满脸捉奸表情。

他打开房门,卧床就对着正门,他老婆和奸夫从粉红色被子里起身。

那男人痛苦地一扭头,丢下一句话: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没想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住这个影片,大概一直没搞懂,怎么那男人还没到家,
就已经是110状态。

另外一个可能是,这部影片以当时的情色标准而言,还是有些突破,那对狗男女从粉红色的被子里伸出大半截光身子,是大半截!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烂片吧,拍得还是有来历。

最近重新看希区柯克电影,在课堂上和学生一起欣赏《深闺疑云》,不知是好人还是凶手的加里格兰特端着一杯牛奶上楼拿给妻子琼芳登,他一步一步上去,他的影子映在墙上,除了牛奶白得古怪,其余都是黑色。

嘿嘿,烂片里的那段未卜先知的捉奸,不就照抄了这一段?不过牛奶换了钥匙。

一定是那个烂片导演太喜欢希区柯克了,活生生为一个家庭肥皂剧加出了一个恐怖片的开头。

而且,就在这样一个低级开头里,他居然征引了希区柯克电影中最重要的两大元素:楼梯和钥匙。

如今回想当年的这部烂片,其实有些感动,现在哪个烂片还玩希区柯克的精神分析!《无处可逃》里,老公回家看到奸夫淫妇,马上就拔刀捅过去,床上的奸夫拔出刀来,又捅回去。

捉奸这种戏,现在就比谁力气大谁运气好,所以,一年又一年的烂番茄奖,真正实践了“没有最烂,只有更烂”。

贰
回老家,见老友,说到小时顺口溜,发现腥荤居多。

如这个:
喂喂喂,你是谁
我是美国胖胖肥
身体壮,屁股肥
两个奶奶像地雷
还有一些简直没法形诸笔墨,比如有这样的上句: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爸上街不穿衣;当然,有些稍隐讳,诸如这样的结尾,“你妈是个拖拉机”,小时候很不懂父母为什么反感拖拉机。

不过,现在的孩子用不着顺口溜来发泄荷尔蒙了,再加上,每年还有成千上万的烂片在狙击我们的荷尔蒙。

网友告诉我《战地之歌》里有这样的场景:警卫员小王奉令阻击敌人,大半个身子露出战壕,敌人的子弹在身边穿梭,他毫发无伤。

眼看任务完成,小王临机一动,捉弄一下敌人!他把帽子挂在树枝上,眨眼间帽子被打成了筛子。

小王胜利撤退,向首长汇报,首长笑:“你个机灵鬼。

”这样机灵的导演当然不会天下独步,《天堂口》里,几十个资深打手围攻嫩手吴彦祖,他们不直接杀他,一个劲地射他头顶的吊灯,终于,灯砸了下来,但砸中的是资深打手。

某种意义上,烂片里的这些神奇枪法为电影史创造了一种新语法。

相比之下,姜文显得多么老套,《太阳照常升起》里,他一直拿着那鸟枪西砰一声,东爆一记,然后扛着野鸡去跟小队长房祖名换工分。

姜文把自己整得特男人,中国导演似乎就他还没阳痿,但扛了半天枪,我们普罗看看,也就我们小时候的那些顺口溜水平:
庐山升龙霸,你爸打你妈
你妈忍不住,勾引波塞东
庐山升龙霸,你妈打你爸
你爸忍不住,强奸雅典娜
但是,烂片就不一样了,噼里啪啦子弹乱飞,以浪费为最低纲领,以好看为最高纲领,培养观众新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呵呵,这不再是钱德勒时代,子弹在今天已经转喻,它是音响,它是赞美,它是不折不扣的烟花。

所以,烂片的电影史贡献是:够离谱,就够后现代。

在这方面,张艺谋带着陈凯歌和冯小刚又取得了新突破。

叁
说烂片,现在一定要说张艺谋了,因为他把我们当笨蛋。

电影史上,从来观众要比角色聪明,害羞的女主角,一头扎到男主人公怀里,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男主人公惊问,身体不好吗?八十年代的孩子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但是,张艺谋实在是把我们气坏了,他至今还把我们当“瘪四”当“大
头蛋”,以为中国观众现在还性致勃勃,整点保鲜膜的假胸就能让我们上电影院去饕餮了。

哼,就算瘪四,就算大头蛋,也不玩假胸了啊。

稍微讲几句《瘪四与大头蛋》,这个一度风靡美国的卡通影片系列出过七季,后来因为社会道德压力和观众口味转换自然死亡,它的最大卖点就是瘪四和大头蛋之间低俗又无厘头的对话。

这两个高中生是电视迷,都好色,俩人对话,瘪四负责离题,大头蛋好像聪明,总在回答问题,但以胡说为主。

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是,这对活宝因为电视机突然遭窃,生活目标立马合流:一边弄到电视机,一边摆脱处男身。

同时,一个叫曼迪的老粗愿意付一万元雇他们去洛杉矶把他的老婆给做了……
事情都是无厘头的,瘪四和大头蛋因为没有善恶的分辨力,一路恶作剧一路淫乱又天真的想象,但瘪四和大头蛋早在1997年就被编剧处死,因为他们的色情想象力已经僵化。

可是,我们的张艺谋却汲取了他们死去的风格,《十面埋伏》的所有情色都没有越出瘪和蛋的想象,章子怡换了五套衣服,如果没有被扯烂,就是被扯开,她和金城武的台词也是瘪蛋式的:
章:“不知大侠相貌如何?”
金拉章手:“你摸摸便知。

”
章惊道:“摸脸不敬。

”蹲身自下往上摸。

金笑道:“我让你从上往下摸,你偏要从下往上摸。

”
后面的就更下三烂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烂片,电影史上,还是占有一席烂地。

起码有一点,烂片催生了大话风格的影片,倘不是众烂成城把情话说烂,《东成西就》有什么好笑?还有,烂片一向是喜剧之源。

肆
所谓喜剧,詹瑞文做的那种《戏王之王》在入流和不入流之间。

这部《戏王之王》,多少有些名大于实,从头到尾,除了詹瑞文倚着墙壁告诉漠不关心的老婆:“我不能说!”他那表情,像是忍痛经,又像痒兮兮,看完以后还有些记忆,其余,也不过是烂片集锦,尤其是黄秋生拖着詹瑞文讲人生如戏那一场,简直令人想念《夜宴》。

值得一提的倒是去年的《波拉特》,烂片中汲取的灵感使这部影片生机勃勃。

一开场,主人公就自我介绍:“我叫波拉特,喜欢,呃,拍女人上厕所的照片;我老婆死了,不过没关系,我又有了个
新欢。

”他语气自豪,百折不挠,从哈萨克斯坦出发到美国,一路兴兴头头,他请接受他采访的美国官员吃奶酪,说,吃吧吃吧,我老婆做的。

美国人吃得津津有味,他又加一句,她用自己的奶做的。

后来在路上,波拉特碰到几个美国混混,他对他们说,“欢迎你们到哈萨克斯坦来,你们可以住我家,用我的妹妹。

”
波拉特的样貌,烂片式;波拉特的语调,烂片式;波拉特的经历,烂片式。

但《波拉特》比《戏王之王》高明在于,《波拉特》知道,烂片的桥段,如果用短跑速度制作,就有可能化腐朽为神奇,相反,新鲜桥段煮到十分钟,就有炖烂希望;这一点,詹瑞文没意识到,或者,他太自信,好好的一场街头群戏点到不止,宝剑用老。

艾柯在《色情电影之真谛》中说:到电影院去看电影,如果主人公从A地到B地花费的时间超出你愿意接受的程度,那么你看的就是一部色情片。

这个话,完全可以用来检测烂片。

因此,回顾电影史,最好的喜剧,譬如《将军号》,譬如《生存还是毁灭》;不管是塔提的作品,还是卓别林,从来都是短平快,多逗留一秒就会烂,《老大靠边闪2》便是教材。

在《老大靠边闪》里,丽莎库多的河东狮吼是一种化学反应,可是她在续集里再这么一张嘴,滴答一秒,就把自己葬送。

电影观众其实很无情的,路易·德·费奈斯在《虎口脱险》里那么鞠躬尽瘁,吹口哨做鬼脸,歇斯底里,阳奉阴违,但这种天真和偏执在他接下来的《长长假期》里,就被指责脸谱化。

十分钟年华老去,拒绝老去,烂片印章劈头盖下。

伍
好像是,大导演的第一部影片从没烂过。

科恩兄弟以《血迷宫》惊艳影坛,《推手》一手推出李安,这还不提新浪潮时代那批龙腾虎跃的年轻导演,每一个出场都是太阳出世。

不过,伟大有时,有时也烂。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黑泽明导演的第一部影片是什么?《无愧我的青春》。

在小津安二郎电影中无数次安抚过我们的原节子出场了,不过,她在这部电影中的情态很是不同,前半场,她小资,甚至媚眼卖弄风情;后半场,她革命,完全生死置之度外,这中间的过渡,就因为她嫁了一个叫野毛的反战活动家,而她的结婚理念是,跟着野毛,会有光芒。

黑泽明拍完这部电影一定青春有悔,因为他接下来的影片几乎是在不断讽刺这部《无愧》,比如《七武士》,黑泽明就明确表示,为了农民付出血和肉的七武士,终究不能为农民所信任!相比之下,原节子轻轻松松就领导起农村革命,简直动漫作风。

因此,就算是大导演,把影片拍烂也有希望。

当然,制片公司的压力是一个方面,东宝工会非要把原节子变成林道静,但《无愧》中的原节子毕竟和黑泽明混乱的导演风格有关。

政治正确不能为艺术护航,她一会是阮玲玉一会变张瑞芳,她的身影时而柔弱,时而高壮,简直搞不清她到底有多高。

关于这部影片,黑泽明的访谈也呈现出混乱的倾向,他有时说这部作品后面二十分钟拯救了电影,有时又说后半部分不是黑泽明电影。

不过也许是日本人的正面青春比较容易拍成烂片,小津安二郎,电影史上最不朽的导演,也有一场青春滑铁卢。

它的《青春之梦今何在》如果不是有那些熟悉的演员在里面行走,实在和电影草创期的那些闹剧没有太多区别。

快乐的学生王子爱上酒馆女郎,王子中途退学继承父业,把大学里一起考试作弊的同学又通过作弊的方式招进公司,然后跟同学宣布他要娶酒吧女,但其实吧女已经和他的一个同学订婚。

同学因为他是老板,默默让出未婚妻,后来王子得知事实,又归还吧女。

不过,《青春之梦今何在》套路虽烂,但演员的表演还算清新,年轻的田中绢代是小津喜欢的女子吗?还是其实小津,更喜欢演学生王子的江川宇礼雄?而当我们把这部影片当作小津的半自传,电影中的所有胡闹就值得珍藏。

最后,借着这个话题,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一部非常重要的烂片。

陆
该烂片主要情节是,一架波音737飞机停在机场,在众多的空中客车中,显得特别渺小。

然后737也开始招呼旅客登机。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背着一个迪斯尼包,他一会把有米老鼠的一面
朝外,一会把有唐老鸭的一面朝外。

后面是汤姆克鲁斯,这是他第十次执行Mission Impossible;后面的谢霆锋造型和克鲁斯一样,都是双排扣风衣,都用MP4在看《老爸老妈爱出墙》,队伍挺长,看上去不是一架737可以容纳,而且,从憨豆先生的登机牌看,他的座位号居然是88Z,但他也凭这样的一张登机牌入关了。

让人奇怪的是,一舱乘客,都是男的。

不过放心,跟所有的烂片一样,五分钟以后,美女登场,《本能3》《蜘蛛侠3》《超人3》的女主角都在,都穿得很少,都是空姐。

最后上来的是赵本山,他抗着人样大的行李,乘务长阿兰德隆怕是《落叶归根》的干活,就示意大班苏菲玛索探个究竟。

但赵本山就是不给看。

吵了几分钟,坐在商务舱的阿莫多瓦光火了,他大叫,我现在就要看《色戒》!
终于半个小时后,机长通知说,飞机马上就要起飞。

但我们发现,刚刚登机的好多位乘客都没有在位置上,而憨豆先生坐的是加座。

然后,一组蒙太奇。

飞机冲向天空。

空姐送饮料。

机长打瞌睡。

然后镜头扫向机舱,我们发现,突然有了女乘客,不久,几个空姐的表情越来越紧张,这个时候,喇叭又响了,是机长故作镇定的声音,“因为空中跑道关闭,我们的飞机将回到地面。

”
天地良心,讲到这里,我已经深感疲惫。

后面就让我三言两语交代一下:接下来半个小时,是恐怖片加警匪片:背迪斯尼包的男人,劫持了飞机;接下来是伦理剧:憨豆愿意说服劫机人,但他后来成功地被劫机者说服,最后,他们俩说服了所有乘客和乘务员:737就应该在地面开着走,虽然事情的源头是劫机犯有恐高症。

最后半小时,是喜剧,这飞机一路走,一路携带乘客,放下乘客,从上海到香港,走了一天一夜。

最后打出演职员名单。

主演,小宝;导演,何平;制片,宝爷。

眼下通行的烂片班底就是这样化身博士三位一体。

柒
都看出来了,这部烂片还没上市,它是柳叶和宝爷和我在一次候机中写下的剧本,本来我们的理想演员阵容是,葛优和梦露分别担当男女主演,烂片百强导演当乘客,汀度布拉斯当机长,但是因为经费问题,不容考虑。

最后,大家决定以高达的风格,吸收大电影的手法,制作烂片的电影史诗。

入选的电影除中国和美国两个烂片大国外,还有重要导演的烂段子——
首当其冲就是高达的《新浪潮》,比如其中那只著名的“手”,电影科班出身的人也弄不懂那手要干嘛!嘿嘿,就算被引用的伯格曼也看不懂。

这个可以截葛优摸章子怡的手来完成电影互文。

相信只有用葛优的手,高达的平民观才有可能降落。

第二可借用伯格曼创意,《饥渴》从头看到尾,观众就没渴过,虽然伯格曼一直试图让观众参与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生活,但我们就是很难动情。

这跟我们看美国烂片的经历有些相似,《特洛伊》的导演认为观众看到这样的女主角,就瘫痪了,但我们不,我们觉得为这样的海伦打架都不值,更何况打仗。

所以,我们可以一边让葛优说737飞机多么壮观,一边截梦露玩弄飞机模型的画面。

提到打仗,可以代表性地讲一下托纳多雷的《玛琳娜》,这个作品太要抬举莫妮卡贝鲁奇,以至这背后的战争没有了战争的特殊性,成了太普遍的战争,所以整个片子有一种非常危险的倾向,托纳多雷的手再松一点,就会沦为煽情的《泰坦尼克》,这不是同一个主题吗,一切都沦陷了,但是我们还有最后的爱情。

因此,藉着一切皆可能的烂片童话,我们最后要用电脑特技让梦露和葛优牵手。

当然,我们也知道,爱情烂片已经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但我们可以学帕索里尼,你看他一直很逃避谈情说爱,他拍《索多玛120天》。

不过,关于这个让历代观众恶心的电影,有一点会让帕索里尼自己很尴尬,那就是,不论你在GOOGLE上打“索多玛10天”还是“99天”还是“100天”,永远跳出这个著名的“索多玛120天”,换言之,这个标志长度的隐喻性“120”没有留在电影史上,它只留下了索多玛。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这个电影就烂了,我的意思是,像帕索里尼这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人都拍不到“120”的情色长度,普通电影做到烂情完全情有可原。

因此,我们要原谅《卡里古拉》原谅《罗曼史》原谅《全蚀狂爱》原谅《罗马新年》,也原谅自己最后一定要让
葛优有一段床上戏。

我们要原谅一切烂片。

最后也请大家原谅我。

捌
最后,像所有让人忍无可忍的烂片,再结一次尾:看烂片,爱电影。